馮旭 陳磊



【摘要】留日藝術家的“速成”性質,讓他們最先歸國傳授所學到的油畫知識,成為中國首支大規模留學歸國開展油畫教育的隊伍。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留學肩負著在藝術上睜眼看世界的使命。通過在日本間接學習到西方的油畫傳統,這種傳統的傳承更具有了去蕪存菁的意識。在向藤島武二學習油畫過程中,他們追尋著另一條油畫之路。不論具體的藝術觀念先進與否,這些留日藝術家中的佼佼者卻學到了藤島扎實嚴謹的精神。因中日兩國文化基因的相似性,加上藤島武二對這些文化基因的運用,中國留日學習油畫的先驅也如藤島一般,探尋中西繪畫之間的關聯性。
【關鍵詞】藤島武二 中國生徒 油畫傳承
藤島武二,這位在中國近現代油畫史上起到重要作用的名師,以其魅力影響了當時東京藝術學校的油畫教學,同樣也極深地影響了中國近現代的留日油畫先驅。“藤島一系”的數十名生徒無疑是留日先驅的優秀代表,他們之中也有中國臺灣油畫藝術創作的佼佼者,開啟了中國油畫藝術睜眼看世界的先聲。作為大規模留學并歸國的學生,他們比留歐油畫藝術家提前20年在中國的學校展開教學工作。日本也成為中國引入油畫傳統的中轉站。藤島生徒基于本國藝術傳統,暗合日本洋畫家對油畫的認識,開辟了另一路徑的油畫之旅。今天看來,這些清末民國赴日的藤島生徒對中國藝術發展最大的貢獻當體現在扎實造型的科學化訓練上,為當時“死氣沉沉”的中國畫注入了些許活力。而他們對中西藝術精神關聯性的探討,與民國一代知識分子力圖打通中西的立場和氣度異曲同工。
一、中國油畫藝術眼看世界
油畫引入中國的歷史可以遠溯至明代傳教士帶來的圣母像。如有的學者所言:“中國明清油畫的發展,是隨東西方地理障礙的打破、中西經濟文化交流而發展的。由于時代的不同,明清兩代油畫的發展各有其歷史特點。大致而言,明代是西方油畫傳入中國的初期階段,油畫創作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清代的油畫趨向多元發展,帶有鮮明的政治經濟特色。”12明清油畫是伴隨著基督教的傳播而傳入的,打上了極強的宗教烙印。包括郎世寧在內的,這些基督教徒只是把油畫作為傳教的輔助手段。在油畫創作中,適當地調和油畫的光影與寫實同中國固有的繪畫認識,比如削弱光影,凸出線條,可謂中國式油畫。至于清代南方通商口岸的油畫,多是玻璃油畫,帶有極強工藝性質,油畫的藝術性特征幾乎完全消解。這種東西文化間的藝術交流具有自發性、不連續、非系統的特點。
文人士大夫在對油畫的認識上同樣反映了油畫這種西方藝術在中國的價值和地位。明末清初姜紹書在《無聲詩史》中說:“利瑪竇攜來西域天主像,乃一女人抱一嬰兒,眉目衣紋,如明鏡涵影,踽踽欲動。其端嚴娟秀,中國畫工無由措手。”清代著名的繪畫理論家鄒一桂在《小山畫譜》中說:“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繪畫于陰陽、遠近不差錙黍,所畫人物、屋樹皆有日影,其所用顏色與筆與中華絕異,布影由闊而狹,以三角量之,而宮室于墻壁,令人幾欲走進。學者能參用一一,亦具醒法,但筆法全無,雖工亦匠,故不入畫品。”從明清時期的士大夫對西洋畫的評述中可知,他們對西洋畫感到驚訝,但不認可。在接觸到西洋畫的過程中,油畫已經悄然成為中國畫變革的因素,只是士大夫還不承認。但是這種影響是必然的,美國學者高居翰(James Cahill)在《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這本著作中已經有了較多論述。當時的中國畫家對西方文化是有偏見的,在接受西方藝術上是不自覺的,在對西方繪畫的觀照上是被動的,總之,即便是反映在中國古代繪畫中的西方因素也是微妙的。
真正有針對性地引入油畫應該是從陳獨秀提出的“革命”中國畫開始的,前承康有為對中西之間寫實藝術的思考。理論的先聲并不足以改變藝術的發展,反而是甲午海戰徹底震醒了沉睡的藝術界。早些年留學歐洲的油畫藝術家,尚帶著清廷對西洋藝術好奇的影子。如李鐵夫于戊戌變法前的1887年赴美國學習油畫,20世紀初李毅士赴日本,又于1903年轉到英國學習,他們的目的是學習正統油畫畫風。缺乏民族使命的推動,無關國家的存亡和思想的革新,油畫的學習是零星的、稀少的,更是不系統的。肩負救國與求藝的雙重使命是幾乎所有留日油畫先驅者的選擇,他們前赴后繼地學習油畫,成為整個世界油畫史中極為獨特的一支:救國多于求藝。
這些赴日留學的藝術家,尤其是能夠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的學生,大都具有較好的文化修養,在出國之前已經接受了傳統文化的滋養。如衛天霖,自小是在鄉土藝術氣息濃厚的環境中長大的,父執一輩又有傳統國學的修養。初入日本的中國藝術家,面對日本新潮藝術正濃的畫壇和各種流派活躍的東京美術學校,必定有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也是在這里,這些藤島生徒接觸到了包括印象派、野獸派等歐洲古典主義之后興起的多種流派。
就中國而言,當時在油畫的認識方面首先具有變革意義的是對印象派畫風的接觸和學習。雖然中國古代畫家貶低油畫的品相,但明清兩朝油畫在宮廷內外的傳播已經讓人們充分認識到寫實的重要性,不過對油畫中重要的色彩語言,尚未有充分認識。而實際上,對色彩語言的認識在歐洲也是從印象派開始的。印象主義在色彩上的追求更加明確,在現實主義徹底解放了表現的題材和觀念,新古典主義提供了結構上的明確性的基礎上,印象主義綜合這些遺產,切斷了自己同傳統藝術觀念的關聯,又為藝術進入20世紀提供了新的靈感源泉。20世紀的藝術,不論是贊成還是反對的,都與印象派有關,而且它們是在印象派所引發的一套新的原則下從事藝術創作的。藤島武二等日本油畫名家將西方盛行不久的印象派畫風引入日本畫壇,同時期衛天霖、王式廓等人成為藤島的生徒,可以說在油畫藝術的認知方面,他們并未與時代脫節。1911年,李叔同畢業回國在東京美術學校留有自畫像,吉田干鶴子評述:“應該受到剛剛回國的藤島的新鮮指導”。不可不說,近代中國留日油畫先驅對印象派的認識首先歸功于藤島武二。
毋庸諱言,包括藤島生徒在內的留日藝術家對油畫的學習是缺乏深度的。但是,這種睜眼看世界,卻對整個中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一直持續到“85美術新潮”之前。他們與后來赴歐留學的藝術家一起,在戰爭混亂的民國階段、在抗戰勝利的國際封鎖時期、在“文革”動亂的十年,成為依稀閃爍著的外來藝術之光。
二、西方油畫傳統的間接引入
在日本洋畫界,首先接觸并引進西方油畫藝術的大家首推黑田清輝。黑田清輝針對的是過去日本油畫非正宗化或灰暗調子的傾向,以變革的態度留法學習的。這種情況與中國有極大的不同。中國近代油畫先驅赴日留學時,油畫在中國尚未形成一種得到普遍認可的畫種。基于此,包括印象派及古典主義的油畫畫風都是中國藝術家所認為的寫實性的西方傳統油畫。在這一方面,中國留學生恰恰與包括黑田清輝、藤島武二在內的日本洋畫名家有暗合之處。學院派和外光派在法國也許勢不兩立,但在東方的日本,由于美術傳統的大環境截然不同,所以寫實主義和印象主義并不矛盾,在黑田清輝本人的繪畫中,便能看到這矛盾的對立統一。藤島武二本人早期學習日本畫成績顯著,雖然他是懷著學習洋畫的心志來學日本畫的,但是日本畫的學習為其在東西藝術精神的相似之處、西方技法與民族形式相結合上找到了吻合之處。
中國留日油畫家和黑田清輝、藤島武二等在東西方藝術上的認知是有相似之處的,觀念的契合為中國藝術家跟隨藤島的學習帶來了更大的方便。如前文所言,藤島武二在赴日之前就已經是日本洋畫界著名的畫家,接受西方古典主義油畫的訓練已經多年,且此前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古典神秘意味。就在藤島武二留法學習之際,黑田清輝寫有推薦藤島拜訪自己導師科蘭的推薦信。只是當時的巴黎畫壇已經遠不是黑田、久米以及年齡稍小的岡田、和田等留學時的巴黎,且法國美術界又正遭遇著新潮流的沖擊,塞尚、高更、凡·高等所謂后印象派的作品正受到好評,馬蒂斯的野獸派、畢加索的立體派等各種流派都陸續登場。或許沒有這些,藤島赴法所學仍然是傳統的古典主義。但黑田清輝和藤島武二接受了西方油畫傳統理念是毋庸置疑的。
從1905年黃輔周作為第一個留學生赴日學習油畫開始,到1937年因抗日戰爭大批學生回國,國人留日學習油畫歷經三十余年。剛開始赴日學油畫人數較少,從1912年到1926年這15年是留日的黃金時期。雖然此后留日的人數超過從前,不過從后世的影響力看,似乎不及這15年。從今天東京藝術大學所保存的當年留日先驅們的畢業自畫像也可以看出來,大部分畢業生的自畫像都是前一個階段留下來的。這些自畫像,能夠透露出中國留學生的學習狀況。相對扎實的造型、基本色彩的明暗和冷暖關系,甚至有些畫家,如李叔同、許達等的自畫像上還能體現出包括印象派、表現主義等新鮮畫風的影響。只是受限于肖像人物畫的特點,這些作品還不能完全展示他們的藝術水平。
不過,必須提出的是,相對于歐洲體系完備、方法系統、執教嚴格、管理嚴密的學院教育,日本的美術教育及管理是相對寬松而“紊亂”的,這是日本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美術教育的現狀。尤其是對油畫語言的掌握上,還缺乏科學精神的全部熱情。藤島武二曾對法國和日本美術進行過比較:雖然法國美術也有相當低級的,但是說到杰出的實力大家,很遺憾,日本美術還不能相提并論。其理由是,彼此之間的創作態度相差懸殊。當然,這種情況也并非僅反映在留日藝術先驅身上。在留法藝術家那里,我們也能找到同樣的判斷。很多藝術家的色彩感覺在留學時期非常好,但回到中國之后,就失去了原有的厚重感,大多變得單調、輕薄。油畫語言中那種奔放厚重的筆觸感、凝重感、韻律感,似乎到今天都僅是少數藝術家才能把握好的。
正是基于以上原因,西方油畫藝術家的執著精神徒令包括藤島武二在內的藝術家望洋興嘆。這種精益求精的近乎科學的精神態度和油畫的創作過程與日本畫創作大相徑庭,更與中國畫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的態度相悖。正是在這樣的原因下,藤島與其生徒開始了另一條道路。
三、另一路徑的油畫追尋與創新
正如藤島所認識到的,西洋畫是靠不斷修改而完成對繪畫精神的追求,油畫有向其所追求的精神層面永不停筆的特質,創作時忘記了油畫的這種本質,任何玩弄小的技巧也絕不會畫出真正的作品來。藤島很清楚東方藝術與西方藝術的本質區別。因此,藤島武二及其生徒在油畫道路上開啟的是另一路徑的尋幽探秘之旅。
如果說“寫實性”為西方美術特征,“寫意性”為中國美術特征,那么“裝飾性”則應為日本美術特征。藤島正是帶著與生俱來的藝術特質來追求他的裝飾畫境界的。與一般不諳透視法的日本畫家不同,藤島認為僅有日本精神不夠,還必須深入探求油畫傳統的精神實質。也就是說,藤島是在致力于畫面的三維深度空間挖掘,即熟諳西方繪畫的“寫實法”之后,復歸于畫面的上下左右位置經營之道,亦即日本美術的“平面性”的探索。因而藤島的裝飾性繪畫較之本土和西洋的裝飾性繪畫有著更為深廣的內涵。
藤島武二的裝飾畫風格對他的中國學生產生了多么深遠的影響,或許能夠從陳抱一、顏水龍、衛天霖等人的作品中看到一些影子,他純正、嚴謹的畫風和正確、鮮活的教育理念,才是使中國生徒們找到源頭活水的閥門。受到他影響的中國學生應該是眾多的,如前面所提到的日本學者吉田干鶴子所言:“(至少李叔同,在其留學的最后一個學年中)應該受過剛剛回國的藤島的新鮮指導。”吉田干鶴子在這里用了“新鮮”二字很耐人尋味,是指藤島武二留學法、意帶回的西洋美術的最新理念。當年在東京美術學校的西洋畫科中,只有四個學生獲得“精勤證書”獎,李叔同是其中唯一的外國留學生。可見,中國學生當時何等用功,受老師影響更自不待說。而藤島眾多的中國生徒由于時世影響,真正學成回國的并不多,回國后能夠將油畫進行到底的更寥寥無幾。將藤島的繪畫理念貫徹始終的恐怕除了衛天霖找不到第二人。和藤島一樣,衛天霖回國后,致力于油畫的民族化研究,最終使油畫在中國生根、開花、輝煌。眾所周知,油畫有其特殊的語言形態,諸如色彩造型、質感肌理、筆觸刀法等,必須反復“試錯”修正才能臻于完美,產生動人的雄辯力量,其核心是(造型的)色彩感和物質性。衛天霖將這兩點發揮到極致,如《月季與菠蘿》,畫到最后成了一塊色彩斑斕的浮雕,獨具魅力。衛天霖受惠于日本美術教育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現代科學精神。正由于他對油畫材質和技法深入徹底的研究,使他的早期作品歷經七八十年依然色澤如新。而衛天霖這樣在今天看來的色彩巨匠,在他生前卻從未被看作主流,且一度被邊緣化。從1929年開始,中國奔赴歐洲學習油畫的留學生逐漸歸國,他們系統化的學習以及在油畫本體語言的掌握方面較留日油畫家有更多的便利之處,因此他們逐漸成為繼赴日留學油畫家之后的又一新生力量。這一現象有歷史的原因,也有文化的原因。
四、造型的科學化與根基的扎實化
當初大量留日先驅肩負著救國與求藝的雙重使命,其中之一就是“革中國畫的命”,改變中國畫“衰敗極矣”的現狀。就今天看來,對中國畫改良相對成功的應該是人物畫中逐漸準確的造型,而最初大規模引進這種造型的就是赴日油畫先驅。
東京美術學校于1889年初創,1896年設西洋畫科,而中國派遣留學生,已是在這十年后。在這十年中,東京美術學校已經有了相對成熟的教學體系。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的考核相對嚴格,必須經過專門的考試,進校五年時間并且沒有退學而完成學制的學生,通常都能達到一定繪畫水平。并且由于共同的環境和體制,教育出的學生彼此之間的觀念接近。
總的看來,留學日本的畫家在素描上所下的功夫都很深厚,因為當時的繪畫潮流,尤其是在學院的制度下。沒有好的素描就談不上創作,所謂的素描就是沿襲巴黎藝術學校所傳授的訓練,用炭條描繪石膏像和人體像的訓練,這一向是油畫或水彩畫創作的預備功夫。好的素描表現在油畫作品中才有可能成為一幅結實而有層次的好作品。
西方素描有相當長的歷史,文藝復興時期達·芬奇等人的素描已經達到了時代的高峰。而隨后三百余年的歷史中,素描形成了多種流派:意大利學院派古典主義素描、法多新古典主義素描、印象派素描、塞尚的結構主義素描。以至于今天的設計教學中還專門開設有設計素描。素描的意義和重要性在1671年巴黎皇家繪畫雕塑學院發生的關于素描與色彩的爭論中已經一覽無余。其中關涉到素描表現理性思維、滿足意識的作用,這從古典主義時期的普桑和魯本斯之爭一直延續到新古典主義時期的安格爾與德拉克羅瓦之爭。而卡特勒梅爾(Quatremere de Quincy,1755—1849)的著作《奧林匹亞的朱庇特神像》(Jupiter Olympien)一經問世便引發了一場關于古典建筑與雕塑的彩色裝飾的爭論,這種爭論應該說是素描與色彩之爭的延續,它們對中國藝術產生了深遠影響。徐悲鴻在中國近現代主持教學中,提出了“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即是出自對素描重要性的認識。
從具體情況來看,經過四五年甚至七年的訓練能夠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的學生,大都有著良好的造型基礎。今天從東京藝術大學所藏數十幅當年留日油畫先驅的自畫像看,他們的造型基礎扎實,能夠將個人的形象特征較好地表現出來。這些自畫像大都是選擇四分之三側面角度的胸像,但也有不少是采用難度更大的正面像,應該來說是對著鏡子所畫。而李叔同、陳抱一、丁衍庸、衛天霖等人還在色彩上展示出了良好的素養。
左輝回國后擔任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油畫系教授,北平解放后在北京人民美術工作室從事創作,兼任中央美術學院及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作為油畫家活躍于北京。1949年至1955年,他每年繪制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畫像。東京美術學校留學時,衛天霖每周都要畫一張人體素描,先畫五至十張速寫,再作素描,下課后回到公寓,繼續改進,并常常把老師的素描和油畫帶回宿舍反復臨摹。藤島很器重衛天霖,曾挑選衛天霖的兩張人體素描,作為教學時示范之用,這兩張畫被繪畫系一直使用到1950年初。
能夠一直堅守素描作為表現的手段,在整個藝術人生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的應該是王式廓。王式廓在半個世紀的藝術生涯中,藝術思想與實踐是相對統一的,為中國素描學派的形成和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并成為中國素描學派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日本學習期間的王式廓選準一件石膏像,反復畫數次,力求表現素描的整體感、造型結構、質感量感、空間感等,著眼整體,把握局部,不求完整、細膩,更不求表面效果,力求主要的東西得到最強有力的體現。而這些在他的教學中都得到了充分的貫徹。王式廓的藝術得到了包括徐悲鴻在內的眾多藝術家的認可。
部分留日油畫先驅回國后,并沒有在素描上留下多少作品,但是很多藝術家有大量的速寫作品,如畢業返回臺灣的畫家洪瑞麟、郭柏川、李梅樹等人。可見,在東京美術學校和藤島武二的教學中,包括速寫在內的素描已經成為訓練的基礎工夫,這種理念在他們的藝術人生中得到了堅定的貫徹。
這些留日藝術家歸國之后,隨即展開了一系列關于造型方面的教學訓練。其中,除了王式廓外,尤以陳抱一為主力。陳抱一著有《人物畫研究》一書,分九章介紹學習人物畫的必要性、如何學習人物畫、人體素描、人物畫的服裝與設色、速寫、古今名家的人物畫特色等諸多問題,成為當時人物畫研究的優秀代表。關于人體寫生,他認為應該首先從石膏開始,并給素描下定義:“素描,就是以形狀(表現其狀量的線)與明暗為主的,用單線表現的描法。這是繪畫上的基礎,研究色彩繪法之前,應加以充分的研究才好。”這樣的認識,顯然是其經過日本留學,將巴黎藝術學校有關素描的認識傳承得來。這本著作是我們研究藤島武二訓練學生基礎方法的參照,以此可以還原留日藝術家對基礎造型的認識。
五、中西藝術精神關聯性的探索
日本不同于法國,寫實主義和印象主義并沒有截然的不同,這應該歸因于東西方文化氣質的差異。藤島一生都在探究油畫的本質,同時用畢生的精力追求洋畫的東方化即油畫的民族化。他曾說:“繪畫要具有獨立的民族審美意識……東方藝術要有東方特色。”如前文強調的,他對西洋寫實性繪畫有過深入骨髓的研究,又對中國寫意性繪畫有著超凡脫俗的領悟,這些都匯聚在他的裝飾性繪畫之中,從而彌補了日本美術在整體上的欠缺。他的繪畫既具備西方的厚度又具備中國的深度,最終達到了東西兩洋繪畫的形與意,即藝術精神的融會貫通。藤島在其《藝術的精神》一書中談到油畫的民族性問題時一再強調:“僅有日本精神不夠,還必須深入探求油畫傳統的精神實質。”
在藤島精神的影響下,幾乎所有的畫家無不在東西藝術之間雙向互動。加之這些留日藝術家在赴法之前,大都受到傳統文化的熏陶,甚至有傳統藝術的滋養,所以手執毛筆和油畫筆在中國畫和油畫上都有所建樹,就不稀奇了。這種對中西藝術精神關聯性的探索,可以說在日本留學時期就已經開始了。
如衛天霖奔赴日本留學時,日本畫壇盛行印象派畫風,這種深受東方藝術包括日本浮世繪影響的藝術自然令衛天霖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具有深厚中國文化底蘊的他,迅速掌握了印象派的精粹。汲取印象派的乳汁,也受過后印象主義的洗禮,本身深厚的東方文化素養及對民間藝術的深摯熱愛,成為衛天霖藝術生命中的重要文化基因。光影弱化、線條匯入、形的變體,特別是意的統領、藝術主體意識的加強,終于使藝術家邁出西方古典藝術的圈子,也走出西方近現代藝術的影子,鍛煉出自己融合古今中西的獨特個人風格。
由于印象派、現代主義流派與中國水墨畫有著很多共通之處,中國藝術家發現中國傳統繪畫中也包含了“現代性”元素,這對當時內外交困的中國藝術家們建立民族傳統藝術自信有莫大的幫助,并使中國早期的西畫家在接受印象派的同時亦保持著本民族精神氣質上的獨特審美。他們致力于對西方現代主義藝術思想與流派的研究,同時將西方現代藝術的思想、元素與中國藝術精神與形式相比較,或發掘傳統藝術與西方現代藝術之共通之處,提升中國傳統繪畫之地位(如陳師曾、豐子愷等),或融現代表現方式入傳統藝術之中,追求“中西融合”之方法(高劍父等),或將西方現代藝術重“表現”與“反叛”的精神特質融入藝術創作之中(劉海粟、倪貽德等)。
從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丘堤、梁錫鴻、趙獸等留日畫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們自覺強化了東方傳統繪畫的線型結構和平面意味,一種新的東方形態趣味噴薄欲發。而在汪亞塵的筆下,法國古典的形態以及早期印象派的光色關系被消減,取而代之是一種簡括的造型和單純明快的色彩基調,其繪畫興趣點已由塑造轉向書寫,由空間描繪轉向形態結構的玩味,這與東方文人繪畫的形態觀和筆墨趣味若合一契。在中西調和的繪畫實踐中,線造型與平面化是較為常見和鮮明的處理手法,而這種處理手法在民國留洋一代畫家中,則大多由現代主義諸流派特別是后印象派、野獸派和表現主義的繪畫風格得到啟發的。
再如聞立鵬所言:“從徐悲鴻、顏文棵、衛天霖、林風眠、劉海粟到龐薰栗,恰好把西方藝術歷史的精華,從古典期寫實主義到轉折期的印象主義,再到后印象主義,直到現代藝術諸流派,有序地列為攻堅學習、吸取營養、借鑒發展的研究對象。”以衛天霖代表的留日油畫先驅是中國近現代油畫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環,透過衛天霖的藝術研究,可以發現并尋找藤島武二對中國近現代油畫的影響。
(馮旭/渤海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陳磊/西安美術學院史論系2014級博士研究生。本文為2015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