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陳維駿先生編著的《異云——明清宣德爐集珍》(Enchanted Clou&)出版了。這部堪稱當今最重要的明清銅香爐典藏級著作,出品與發行的雙方都邀我寫點什么,可常被友人挖苦說“學問不做三代以下”的我又能怎么寫呢?盛情難卻,于是,只好先埋頭讀書。
其實,最早看到這部書的時候,我就想起一件舊事。大約十多年前,我剛剛跟隨業師學習古代青銅器,父親的朋友就輾轉求看兩件銅器。業師雖面有難色,但也礙于情面,還是看了,幾人上門,打開一看卻是民間銅香爐,品相年代都夠不上好。業師也大致說了幾句。或許從那時起,與銅爐的緣分就暗暗結下了。的確,研究古代銅器的自然多在三代之內,過者連漢代銅器都很少涉及,更遑論明清了。但是,有意思的事情就發生了,作為銅質器物,明清香爐確實是繼商周秦漢之后的復興,宣德爐的形狀也多取自上古的鼎、簋、鬲等彝器。不唯如此,從前代禮用之器到近世的私人文房,宣德爐的確是具有非常重要的轉折性,而唐宋之間不乏銅質什物,但多未成器。想到這里,我提筆寫評的膽量也就長了幾分。
還沒見書的時候,佳作書局的朱帥兄就事先提醒,書很大,也很重。當收到書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厚厚一部大八開攤在桌上,誰都會驚艷的。函套是左側為以四方押經爐局部的側影圖案,色調也選用了皮殼的棗紅色,不過經過一些設計處理,有點油畫顏料的堆積感,厚重卻不失美感。是的,這應該就是整部書的基調吧。其中一版的封面通篇黑色,僅僅是各銘燙了兩個漢字和英文單詞,冷峻卻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像天邊一朵異色的云,遠遠地望著你,讓人想起了爐中燃盡卻未冷的香屑。正因存在這一點情懷,使得這部書近四百多頁厚重卻不沉重,也并不只是徒然的美麗。否則,收錄72件銅爐也只是為著錄而著錄了。
書前,有汪濤、洪三雄、陳維駿、何朝陽諸家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撰寫的文字。通過不同向度共同構建的宣德爐簡史,使我們很快地就知道什么是“宣德爐”。這在宣德爐的收藏和研究中,肯定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一篇好的文字并不是背書或是抄書,而是讓不了解的人迅速通曉,這才是學術最本質的體現,這也成為本書能夠成為最重要宣德爐著作的原因之一。汪濤先生在《說“宣德爐”及其收藏》中作了一些《宣德鼎彝譜》《宣德彝器譜》《宣德彝器圖譜》三部文獻的考證工作。這當然是必須的工作,文獻有傳抄因襲的問題,也會涉及著錄流傳等問題。但回歸到器物上,有無宣德三年(1428)的銅爐并不是一個主要問題,這就是汪濤所言的在中國工藝史和美術史的一宗懸案,“是否真有宣德爐,或某一件是不是宣德爐,這不應該是爭論的重點”。這一觀點極富創見性,這絕不是古董行中的“眼松”,恰恰是讓宣德爐擺脫老式的古董賞鑒,開始成為具有美學標桿的物質文化研究。畢竟宣德爐多為光素,僅靠銅質與線條取勝,所以一點都摻不了水分,好壞妍媸高下立判。光素居多的宣德爐亦使得本書所收每件器物的釋文也不那么好做,光潔的器物談什么,怎么談?都是難題??墒钱斈惴唸D錄的時候,就發現這些釋文的撰寫迥然于以往文博式的圖錄,采用半文半白,古意盎然不說,也在條目化寫作中生出若干斐然的文氣。每件宣德爐依據各自要點,或是皮銅色,或是器形,或是款章,款款而談,酷似晚明的小品,但又拿捏恰當,文不害質。
高度凝練又言之有物的文字是本書第一個看點。不賣弄,不虛華,是主編李捷先生對文字的偏好,也就是說任何想了解宣德爐的愛好者都能通過本書獲益良多。第二個看點是圖片。在李捷的《后記》中說到書中的圖片是從上萬張圖片中選擇出來的。也就是說全書近三百張圖片背后有上萬張的素材,成品率不超過3%。需要這么較真嗎?我無法回答你。但我想說的是一部基本合格的紀錄片素材帶的時間至少是成片的三倍,而BBC、Discovery這些優秀記錄片公司的素材帶時間只會更長。更為難得的是他們嘗試了平行移軸的“雙鏡頭”拍攝技術,使書上的圖片呈現出最接近雙眼視覺所見的效果。一書在手,可睹真器。其實不用看器物的照片,當只看到扉頁中一張,我就知道攝影師的品味了,多重曝光效果所形成搖曳不定的器形輪廓,似有一種暗香浮動,由比較實的物質順利地過渡到物質背后的景象、情緒,這才是本書的高明之處。這在正文中的圖錄照片也淋漓地體現了這種意境。宣德爐圖片的背景是虛化的淡色,這與現在大多數文博圖錄所用的藍灰漸變圖錄不同,會引導人的目光更集中在器物本身,器物的色澤、線條得到最大限度的還原。每當看著這些圖片時,心思就會澄靜起來,物我兩忘,仿佛書房中真的燃起了香似的。除放銅爐整體圖片外,還不計工本地設置了最大尺幅的細節照片,或紋飾,或器形局部,甚至只是為了展現皮殼。常常用一整頁只為呈現宣德爐皮殼,當尺寸發生變化之后,美開始靜靜綻放給它的讀者。留著幾斑青綠的棗紅色,像是古老文化中的秘境,引人探究祖先的密碼。書中還間或穿插了有關銅爐室內景觀的圖片,這種圖片一般是黑白色調,毫不搶鏡,這是暗中的美學哺育。未來優秀藏家的品質并不在于藏品的多寡,而是在格調,甚至是一室一器的生活藝術家。實際上,這么大體量的一部書只收錄了72件銅爐,也在傳遞這種訊息。除了照片,還請汪黎特先生制作全形拓片、劉欣先生寫真繪畫。拓片是金石著錄的一種“復制”手法,特別是清代晚期全形拓方法創發之后,施拓成為必不可少的內容。它不僅從另一個角度記錄的宣德爐器形與紋飾的細節信息,也給本書存留了相當分量的金石氣息,更為重要的是利用這種方法,傳遞出椎拓的聲響以及時間上的溫度。而寫真繪畫則是本書圖片的另一種樣式,也暗示著宣德爐收藏研究除過傳統的金石著錄外,還有可能成為美術史的轉向。知道劉欣,是因他為馬科斯·弗拉克斯《士林典藏:稀見木作小文房》的書繪制了復原書房場景,屬于水墨系統的語言。在本書中,繪制銅爐寫真可能受到《宣德彝器圖譜》的啟發,但更多有項元汴《歷代名瓷圖譜》的影響。瓷不同于彝器,需要呈現出釉色。劉欣所繪的寫真更多也是在設色上下了很大功夫,器影傳摹并不亞于照片,但與照片不同的是在于光線。因為是手繪作品,這就反映出藝術家的主觀,但正因為主觀,它才可能接近明清人使用它們時的真實光線。木梁紙窗,光影綽綽,案上的宣德爐銅色偶爾耀動,但更多的是沉穩內斂,像極了文人的性格,也難怪明清的人會愛得那么緊?,F在出版古物著錄的書不應只是一味的因襲,《歷代名瓷圖譜》可是被不同出版社一印再印,失神許多,反而不如《異云》中劉欣新繪之作神采奕奕。
在我看來,一部出色的古物著錄書應該容納照片、全形拓、寫真圖繪等數種不同的著錄體系,全方位地展現器物,盡管是落于平面的紙上,但也給人楚楚動人的感覺。文字上則要講究得不露痕跡,內以學術為骨,外則文采為肉,豐盈出落在讀者面前。要達到這種水準,自然是相當不容易,而我正在讀的這部《異云》則是此中的翹楚之作。選器、拍照、文字、寫真、拓本、版式、裝幀,無一不精,處處可見出品方的良苦用心。走筆至此,窗外透出一朵曙云,像極了宣德爐上棗紅的皮殼。靜夜中,若能以此書為伴,再焚一爐香,真是人生福事?。?/p>
(張翀/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