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云
一張床,兩張床
◎金建云

我聽過一個最美的故事,是關于床的。
男女主角是我的姥姥和姥爺。在陜西的小城洋縣,姥爺是退休的公務員,姥姥是家庭主婦,二人經人介紹認識,結婚五十年,平凡得就像大街上的任何一對白發伴侶。
姥姥娘家條件不錯,有自己的閨房。然而,她婚后卻要蝸居在姥爺單位二十多平米的宿舍。穿墻而來的噪音聲、翻身就響的單人床、姥爺震天的呼嚕聲……這些都讓姥姥半夜起身偷著抹淚。
姥爺發現了,她就騙他說:“我眼睛進飛蟲了,刺得流淚!”
姥爺說:“小樣,你還騙得了我!”
從此,姥爺執意戴著口罩睡覺。姥姥惱了:“你經常咳嗽,捂著口罩睡出毛病來怎么辦?!”
姥姥自制了一對軟木耳塞,戴著睡覺。不料,軟木耳塞導致她耳朵發炎。姥爺一氣之下將其丟進火盆。直到今日,姥爺看到兒孫們使用耳機,還憂心忡忡,不斷嘮叨。
漸漸地,姥姥適應了姥爺的呼嚕聲。姥爺卻在每天睡前小心翼翼地轉身背對著姥姥,生怕驚擾了她的睡眠。
后來,他倆共生了七個子女。在很長一段時間,一家九口人只有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大床上一字鋪開六個娃,他倆帶著最小的孩子擠小床。
說來奇怪,單人床一點沒寬,還添了一個人,姥姥反而睡踏實了。姥爺呼嚕再響,與她已無妨礙。她年輕時神經衰弱的毛病不治而愈,常在孩子們山呼海嘯般的吵嚷聲中,瞬間“秒睡”!
再后來,兒女們陸續離家,家中積蓄用來供其讀書,他倆只能繼續住在小宿舍中。這時,他倆的父母更加年邁、生活不能自理。他倆將老人們接來睡在大床上,自己常年和衣而睡、抵足而眠,隨時準備起來服侍老人。
許多年后,他倆的父母陸續去世,子女們也經濟獨立了。子女們湊錢給二老在城里買了一套小居室。
然而,在買床的事上,他倆的意見產生分歧。
姥姥說:“買兩張單人床,我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個人好好睡覺!”
姥爺說:“買張雙人床吧,沒老伴兒在身邊,我根本睡不著。”
最后,兒女們采取了折衷的方案。臥室里,隔著床頭柜,放著一大一小兩張床。入睡前,姥姥陪姥爺睡大床,等他睡后再悄悄起來,爬上自己的單人床。然而,姥爺半夜總喜歡摸摸姥姥在不在,發現她不在身邊時,他立刻去擠姥姥的小床,姥姥罵他、咒他、用腳踹他……老兩口為著睡哪張床而吵架,激烈程度不亞于小夫妻。
我跟同輩們常以這個話題為“談資”,偶爾還“沒大沒小”地揶揄一下姥姥。我們打趣她是“文藝女老年”,始終保持著對“獨立空間”的追求。姥姥則趁此機會憶苦思甜:
“你們從小就有自己的床,怎么知道‘一覺睡到大天亮’多么幸福?!幫姥姥勸勸你姥爺,讓我一個人好好睡!”
……
姥姥在七十五歲時,因肝癌而去世。
追悼會上,姥爺哭著說:“老伴啊,你總怕把肝炎傳給我,不讓我跟你睡……其實,我多想你傳給我啊,這樣咱倆可以一塊兒走,不會撇下我一個人受苦啊……”
此刻,兒孫們都驚呆了!
我們一直以為姥姥喜歡獨自睡,是怕姥爺的呼嚕,是圖睡眠的質量。我們都知道姥姥罹患乙肝多年。然而,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乙肝不會通過呼吸傳染。
然而,姥姥卻總是固執地、找各種理由地、甚至是撒著謊言地、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老伴兒。姥爺呢,為著與她能同床共枕,不知受了多少罵、挨了多少踢……
……
姥姥去世后,姥爺跟丟了魂似的,看電視從來不上心。
一次看電視時,我們看到一對模范名人夫妻在接受訪談。主持人問白發老頭幸福的秘訣。
老頭說:“幸福就是睡覺時面對老伴兒,讓她一睜開眼就就看到我。”
觀眾們掌聲四起,電視機屏幕前的姥爺突然兩眼放光,拿起遙控器將音量調到最大。
老頭的銀發妻子補充說:“我每晚醒來時,都要找他,有時候他翻到另一頭去了,我就用腳一夠。知道他在床上,他還熱乎著,呼吸著,我心里就踏實了,這就是我們老年人的幸福吧!”
……
電視機上的觀眾們鼓掌并歡笑,我和我的姥爺卻淚流滿面。
姥爺說:“你姥姥的謊言,騙得了你們所有人,怎么可能騙過我呢?哪對老夫妻愿意拆開來睡呢?我們一起擠了那么多年,早習慣了半夜摸摸對方在不在……你的傻姥姥啊,就是怕把病傳給我、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怕我們說‘乙肝不傳染’是在騙她……”
哭好后,姥爺擦干淚,洗洗手。
他走向姥姥常睡的那張小床,擺好她的枕頭,鋪好她的被窩。
他坐在床沿上,溫柔地說:“老伴兒啊,你在天堂要選一張大床啊,千萬不要一個人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