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東
近年來讀過不少回鄉見聞,多數作者都不看好農村的未來:空心化、老年化、百業凋敝、垃圾圍村、衰落、即將消失等等描述不一而足。那么農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境況,到底有沒有未來,如果有的話,是一個怎樣的未來?的確,在城鎮化的大潮下,很多村里的年輕人都去了城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但是有的農村也正在發展鄉村經濟,或建設旅游景點,另外一些農村則在兩者之間徘徊,不知何去何從。呂延濤的《老鄉:對中國西北一個移民村莊的一線調查》(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所描述的似乎是后一種情況。
本書作者居住了二十八天的村莊叫顧山村,有八十一戶人家,回族,長相從身高、皮膚、頭發、眼睛、鼻梁等方面看,和漢族有所不同,他們的祖先來自中亞,有的在吉爾吉斯斯坦還有親戚。從書里諸多的照片上看,無論男女大都長得很標致。但是他們的村子比較偏僻,二年級以上的小學生每天要翻溝越嶺到六七里以外的馬洼村小學上學,來回走兩小時。有的地方坡陡路窄,下雨便無法走,需要繞行十幾里。如果下雪,孩子們來回要走三四個小時。村里傳統的土窯洞一遇大雨,便有塌方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縣里根據寧夏回族自治區的計劃,要求大家兩三年內搬遷到離顧山村七八里外的移民點。
這顯然是城鎮化的思路,似無可厚非。但是,正如村民們所說,到那里去之后人們怎么生活?“面子”有了,“里子”有沒有呢?拿新的移民點新集鄉的團結村來說,二0一0年有十戶顧山村民遷來,但是其中五戶又陸續遷回了顧山。移民點沒有通地下管道,用旱廁所,污水排不出去。政府為每戶人家改了牛棚,但是要走十幾分鐘,看管難(有人曾養過三頭牛,不久就被偷了一頭),且牛飼料也沒有來源。所以幾百個牛棚建好,卻基本沒有人在里面養牛。正如一位村民對作者說的:“好我的老哥呢,我也想到城里去生活,可是到了城里,在啥地方弄錢呢?老婆娃娃跟著喝西北風呀!”
那么顧山村民能不能不移民到這樣的城鎮,而將精力放在建設美麗鄉村上面?顧山難道真的是窮鄉僻壤、自然條件惡劣到不能生存的地步了嗎?完全不是。顧山的張建福自辦養雞場,養了九千只雞,是彭陽縣最大的養雞專業戶。張萬仲養了七十多只羊,還擁有一輛夏利轎車,一輛四輪拖拉機,一輛蹦蹦車,還有割草機等各種配套農機具。村里好多人家都養羊養牛,種玉米、苜蓿等以解決飼料問題,幾乎家家都有摩托車、三輪車等等交通以及農用機具。自古以來,該地區就以畜牧業見長。那么讓更多的人在村里好好發展畜牧業,建設既有“現代文明”又具“田園風光”的美麗鄉村,不是也可以嗎?是哪些因素在阻撓“鄉村城市化”“城鄉一體化”的可能呢?
從作者書中的報道來看,顧山村經濟發展的瓶頸是貸款問題。很多人都因為貸不到款而不能擴大養殖業,導致生活過得比較緊巴。其實政府已經提供多項貸款,比如農村婦女創業貸款、“雙帶”資金(一個黨員帶兩戶農民,有資金協助)、農村信用社貸款、郵政銀行貸款、農業銀行的職工擔保貸款。但是由于僧多粥少,貸款分不到幾戶就沒有了;另外大多數農戶并沒有公務員或教師等親戚可以擔保。再加上各種各樣的限制,農民得到的貸款遠遠不足以滿足他們發展的需要。
有些時候則是貸款的組織與管理不到位。比如張鵬想利用郵政銀行的“三戶聯保”貸款,但是“知道這個信息時已經太晚了,又一直找不到愿意互保的鄰居,結果沒有貸成”。姬秀蓮一家找來保人之后,上面又說“要由村上來找保人”,拖來拖去,沒了下文。這些情況,黨支部和村委會有沒有出面協調呢?張世旦因為不知道銀行規矩改變沒有按季清還利息,“糊里糊涂地被銀行列入了黑名單”,再也沒有辦法貸到款。銀行為什么沒有將規則的改變通知給每一個客戶呢?如果不能擴大生產,每年的收入只能維持生活,那么又如何還貸呢?本金和利息(5%到10%,顧山村民通常可以拿到5%的利息)加在一起,欠賬不是越來越多、窮者更窮、永無出頭之日嗎?張桂芳一家也因為沒有及時還清貸款而被列入黑名單,五年內不能再貸款。類似的情況還有張平,多年前貸了一萬元,未能及時償還本息而被列入黑名單。養殖大戶張萬仲貸到了“三戶聯保”款,張建福貸到了公務員擔保款,但是兩人都感到還是不能滿足擴大生產的需要。這些情況,鄉里、村里有沒有幫助解決呢?或許是他們也沒有辦法?
農業部長韓長賦在解讀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時,說要解決“農業貸款難、融資貴、保險少的問題”。比如無論是土地經營權,還是農業生產設施和大型農機具都可以抵押。無論是否貧困縣,都有一個資金整合與管理的問題。關鍵是什么措施,是否有效。至少我們在《老鄉》一書中看到的措施并不少,但是效果卻不理想。《老鄉》一書也提到:“最近上面推出了許多鼓勵放開民營金融結構的政策,這讓顧山村民似乎看到了貸款的希望。村里的干部也感覺可以松口氣了……不用擔心為貸款的事情被村民罵了。但是,在實際操作中,解決貸款問題仍然存在不少障礙。”本人建議,可以考慮貧困農民的實際情況,結合國際上的做法,對貧困地區農民的貸款和債務不要利息(無息貸款)。這樣做,或許可以大大緩解農民貸款的壓力,從而使農民較快過上好日子。
農村的問題,還有一個比較嚴重的面向是農民工問題,這在《老鄉》一書中也有很詳細的描述。在這三十多年的發展中,似乎多數農民工并沒有能夠積累什么財富,這便制約了他們的可持續發展。第一是活累,第二掙錢少,第三有時候干了活但是拿不到工錢。顧山村的張萬武在陜西的乾縣、禮泉等地都割過麥子。因為他身體好,一天能割兩畝麥子,每畝掙七八塊錢,一次干十幾天,活累錢少。有一回給人割了半天麥子,最后卻找不到主人家,工錢便拿不到。二00六年,張鵬帶著老婆孩子去彭陽縣打工,經常吃不飽飯,一碗飯三個人推來推去,盡量讓別人多吃一口。后來他們又到煤礦打工:張鵬下煤窯挖煤,老婆馬梅給礦工做飯。但是工資很低,三人勉強過活。
在銀川打工的張平,每天早上六點起床,草草吃兩個饅頭就是早餐,工作到十二點才能休息。午飯后十四點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九點。夏天還要延長半個小時。一個月老板才給大家改善一次伙食,吃一次肉。張平沒有被欠過工資,但是掙錢很少,零花夠用,其他基本上被用來看病了,并沒有儲蓄。趙銀明十多年來“年年在外打工,去過很多地方,做了很多活兒,吃了很多苦,但沒落下錢”。趙銀明做包工頭時被欠了六萬元:老板不敢欠工人的錢,但是敢欠包工頭的錢……假如這些農民工沒有被欠工資,假如他們在吃飽飯之后還能有些積蓄(包括養老金、公積金之類的儲蓄),那么他們在回到村里后生活還會這么拮據嗎?再假如他們能夠在城市體面地生存下來,甚至還可以接濟在農村的親友,農村的家會像現在這樣困頓嗎?
二0一七年三月五日,央視財經頻道播出了《城市夢想》第三集《父親》,討論欠薪問題。中央黨校教授卓澤淵在寫給欄目組的一封信中說:“沒有農民工,就沒有今日中國的現代化。他們是中國城市現代化最大的付出者,有時還是最大的犧牲者。但是誰來保護他們的合法權益?……他們的戶口問題、購車問題、購房問題、醫療問題、養老問題……正是這些最辛勞的城市建設者,在城市中被活生生地當著異邦人,承受著二等市民、三等市民的待遇,我們真的公正么?”“歷史會記住農民工的貢獻,我們欠農民工一個公正的制度安排。”期待一個公正的制度安排能早日到來。
除了體制機制需要改革之外,還應該調動社會的力量。比如顧山村的清真寺,在村民的生活中就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村民們集體選出的馬西平阿訇威信很高,他和隊長張萬平一起解決了不少鄰里和家庭的糾紛。在農村,宗教和宗族是可以承擔一些社會功能的,與公權力一起,共同協商,來解決農村面臨的諸多問題。
如果說《老鄉》一書有什么缺點的話,是關于村支部和大隊的運作情況沒有太多的描述,比如支書的選舉、大隊長的選舉、有無村委會、他們和鄉與縣里的關系、村里有無農業生產合作社、效果如何等等。宗教的作用也可以再深入討論。公權力和民間社會的互動需要進一步討論,比如搬遷、貸款、鄉村建設(農村的產業發展、能否建養老院、如何保育農村的文化遺產)等問題有無一個協商機制、決策機制?
但是無論如何,呂延濤的這本書,讓更多的人來了解農村的現狀、思考農村發展的路徑、做些持續的努力去幫助農村走向現代化,貢獻良多,非常值得大家關注。書里提出的問題,也是其他大多數農村所面臨的問題。希望通過政府和民間共同的努力,農民們能夠在自己“家門口過上好日子”,外出打工的農民也有一條回家的路,能夠回到那個充滿“踏實、溫暖、親情”的家。
一個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城鎮化非常需要,但是也應該為建設“美麗鄉村”付出更多的努力,實現鄉村城市化、城鄉一體化。這是可以做到的,也是應該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