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偉
或許今天多數人對于拉達克這個名字并不熟悉,然而這個位于今天印度、巴基斯坦、中國西藏與新疆交界一帶的神秘國度,在兩百多年前卻和清朝有著密切的文書往來,甚至為清代中國提供了大量關于南亞、中亞、俄羅斯乃至中東的情報與地理信息。然而過去由于史料的缺乏,即便是專業的歷史學者,過去對于清朝橫跨歐亞的情報網絡以及拉達克商人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亦普遍缺乏深刻的認識。究竟清朝是如何首先認識到十八世紀的南亞與中東等地的?而拉達克這個看似遙遠的異域又是如何牽動清朝的跨國情報網絡的?而更進一步來說,十八世紀的清朝究竟是不是一個“閉關鎖國”而對世界地理缺乏認知的政權?隨著近年來數以萬計的清代檔案的整理與開放,以及通過對漢、滿、蒙、藏與波斯文等多語種文書進一步的解讀,這些問題的答案似乎逐漸明朗。而要討論清朝在歐亞大陸深處所建立的情報網絡,則得先從當時雄踞中亞的準噶爾汗國及其與清朝的競逐開始談起。
皇太極早在一六四四年入關以前,就已經于一六三六年在盛京稱帝并立國號為“大清”。或許有人會問:此時明朝不是還沒滅亡嗎?那么皇太極稱帝所依據的合法性為何?其實皇太極最早稱帝的合法性依據,并不在于對中原王朝與儒教傳統的繼承,而是來自蒙古游牧帝國與藏傳佛教的正統性。這也是為何皇太極在一六三四年擊敗成吉思汗的傳人察哈爾林丹汗,并從其處獲得傳說為大元帝師八思巴所造的大黑天金佛像后,隨即于兩年內稱帝的緣故。而順治皇帝在一六四四年入主中原后,立即致書邀請五世達賴喇嘛前來北京,而幾經魚雁往返,雙方終于一六五二年在北京郊外會晤,模仿元朝忽必烈與八思巴的模式,結成“施主”與“福田”關系。由此而言,順治皇帝可說是充分繼承了皇太極時期的內亞政策。
清朝在立國之初的內亞性,尤其是藏傳佛教的普世性,也深刻地影響了清朝在內亞世界的整體布局;而滿洲人在十七世紀下半葉所遭遇到的兩場最大的統治危機,也幾乎都與內亞勢力有關。首先是一六七三到一六八一年間以吳三桂等人為首的三藩之亂,這場危機看似是明朝殘余勢力的反撲,然而事實上背后蒙藏勢力也參與其中。除了一六七五年林丹汗之孫察哈爾部首領布爾尼趁機反叛,根據蒙藏文史料,吳三桂本人甚至遣使攜厚禮溝通五世達賴喇嘛,希望借助其在康區和青海的影響力與清朝相抗衡,然而這個計劃最終為清朝所識破。雖然康熙帝本人為此事對五世達賴喇嘛頗有微詞,但此事件也隨著三藩之亂的平定而告一段落。然而與此同時,在西北崛起的準噶爾蒙古人,也迅速從部落國家擴張為汗國,而其首領噶爾丹更曾接受達賴喇嘛鼎力相助。噶爾丹出身準噶爾貴族,然而因出生不久便被認定為藏傳佛教格魯派溫薩活佛轉世,自幼在西藏接受嚴格的寺院教育,并與達賴喇嘛、班禪喇嘛與第悉桑杰嘉措等衛藏政教領袖過從甚密。而噶爾丹與康熙帝對蒙古汗統佛教共主的正統性爭奪,直接激化了十七世紀末的清準沖突。根據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滿文宮中檔,康熙帝當時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噶爾丹的活佛背景,并最終攔截到噶爾丹與衛藏政教領袖的往來書信。然而令人玩味的是,作為官書的《清實錄》竟稱噶爾丹“迷惑回子之教,壞宗喀巴與達賴喇嘛之法”,這很明顯是為了否定噶爾丹的佛教正統性而做出的政治宣傳。
即使康熙帝最終痛擊了準噶爾人,而噶爾丹本人亦于一六九七年亡故,準噶爾的問題仍未徹底平息。十七世紀清朝所面臨的統治危機,尤其是準噶爾與西藏問題,使得日后清朝皇帝對于內亞事務莫不留心,而尤以雍正與乾隆二帝為甚。十七世紀后期清準戰爭之后,清政府開始逐步有意識地發展對準噶爾乃至中亞的情報搜集工作,而位處新疆、西藏與印度之間的拉達克,便成為清朝建構歐亞大陸情報網的重要環節。拉達克與西藏之間的交通往來源遠流長,目前最早的文獻記錄可以追溯至公元九世紀。由于與西藏緊密的地緣關系,十七世紀拉達克地區盛行藏傳佛教,而統治階層對西藏文化及語言也相當熟悉。十七世紀八十年代拉達克與西藏發生戰爭,由五世達賴喇嘛為首的格魯派政權在蒙古人的協助下取得勝利,此后拉達克與西藏方面簽訂和約并保持定期往來。也就是在西藏與拉達克的關系基礎上,清朝得以進一步介入拉達克事務并最終將其納入自身的信息來源。
一七一七年,準噶爾人奇襲西藏,殺死了當時實際掌握衛藏地區的拉藏汗并占領了拉薩,而這也給了清朝派兵進入西藏的一個借口。一七二一年清軍在驅逐準噶爾人并控制了西藏局勢后,為七世達賴喇嘛舉行了坐床儀式,此后西藏政局又重新穩定了下來。根據藏漢文史料,一七二三年底有兩名拉達克的使者前來拜謁達賴喇嘛,并于一七二四年初隨著七世達賴喇嘛與五世班禪喇嘛的使團前往北京,而這也正是現存記載中拉達克與清朝第一次正式的官方通使。在一七二四年中,雍正帝接見了遠道而來的拉達克使團,雖然《清實錄》等漢文史料對此僅用寥寥數語一筆帶過,然而事實上清廷方面對于拉達克使團的到訪相當重視,并有過嚴密的內部討論。如根據一份年羹堯所上呈的滿文奏折,雍正帝曾下令召開議政王大臣會議商討拉達克事務,對于冊封拉達克王一事及其對西藏政情的影響,有過審慎的分析。另一方面,清朝也密切關注著拉達克與準噶爾人之間的聯系。雖然拉達克人曾在清軍“驅準保藏”的過程中暗中給予協助,然而根據藏文檔案,拉達克人同時也和準噶爾人保持著通使往來的關系。換句話說,面對清朝和準噶爾人這兩個強大勢力在內亞的競逐,拉達克人并沒有完全倒向任何一方,而是采取了靈活的兩面政策。當然,清朝也很機警地認識到這點。根據一七二九年岳鐘琪上奏雍正帝的密折,拉達克人與準噶爾人持續有所往來。在岳鐘琪的報告中,提到拉達克從屬于某個叫作“克齊”的政權,而所謂的“克齊”其實就是藏語“喀切”(穆斯林)的音譯,在此實際上指的就是信仰伊斯蘭教的莫臥兒帝國,而這很有可能也正是清朝對印度莫臥兒帝國的最早的認識。這也就是說,當十八世紀初清朝官方將拉達克納入情報網的過程中,連帶認識到了當時南亞地區最為強大的帝國。
在認識到拉達克與莫臥兒帝國之間的從屬關系后,清朝方面稍后也展開了對應的戰略布局。即便漢文史書對于清朝的拉達克事務并沒有多加著墨,然而根據滿文檔案的詳細記載,清廷自十八世紀初便持續關注拉達克這個遙遠的國度,甚至通過西藏的軍事力量介入拉達克內政。當時清朝對拉達克的消息主要有兩個來源。首先,拉達克國王定期寄送至拉薩的藏文書信,這些書信寄到拉薩后,隨即由兼通蒙藏語言的西藏貴族譯為蒙古文,轉告清朝駐藏大臣,隨即由駐藏大臣譯為滿文并以密奏的形式寄往北京供皇帝參考。這些由駐藏大臣寄往清廷的滿文奏折連同藏文原件,被系統性地保存在軍機處滿文奏折錄副檔中。然而由于特殊的歷史因素,軍機處所謄寫的滿文錄副、西藏地方政府的蒙古譯文以及拉達克方面的原始藏文信件被分散保存;此外,拉薩克王室在十八世紀后期由于伊斯蘭化的影響,開始使用波斯文與清朝方面進行文書往來,多語種文書的散落,造成了研究上不小的困難。筆者近年通過比對整理散落的藏、蒙、滿以及波斯文檔案,重新拼湊出十八世紀清朝與拉達克的交往關系,發現其中記載著雙方許多過去不為人知的重要情報交流。
根據復原對應的藏文原文與滿文錄副,可以得知,阿里地區的藏軍也經常主動派探子前往南疆與克什米爾一帶,向活躍于中亞地區的拉達克商人探取情報,隨后寄往拉薩并轉呈北京。而清朝在西藏情報系統的負責人,主要是主掌拉薩政局的頗羅鼐及其長子、統管阿里藏軍的珠爾默特策布登。事實上,阿里藏軍當時替清廷在克什米爾地區所扮演的角色,遠不止是打探情報而已。一七三一年前后,拉達克內部發生王位繼承斗爭,老國王尼瑪南杰希望將王位傳給心愛的幼子扎西南杰,造成了長子德忠南杰的不滿。長子德忠南杰于是要挾將援引阿里藏軍入拉達克,最終迫使老國王妥協讓位。統領阿里藏軍的珠爾默特策布登最終將拉達克王室的內部斗爭向清廷報告,而長子德忠南杰在順利繼承王位后,隨即于一七三二年遣使向清廷表示謝意并重申雙方友好關系。而從現存史料來看,一七三二年后清朝檔案中來自拉達克方面的情報數量開始逐步增加,似乎并非偶然。
自一七三二年清朝通過西藏武裝勢力干預拉達克內政之后,拉達克王室便頻繁通過西藏方面向清廷提供關于中亞與南亞等地的重要情報,尤其是對當時準噶爾汗國進行敵后情報搜集。當時準噶爾人控制下的葉爾羌地區(今新疆南部莎車一帶)為中亞重要的國際市場,拉達克商人經常前去進行貿易并和來自中亞各地的商旅交換信息。值得注意的是,在打探準噶爾情報的同時,拉達克人也向清朝提供了關于莫臥兒和俄羅斯帝國的關鍵情報。例如一七三一、一七三二年前后,準噶爾首領噶爾丹策零曾向莫臥兒皇帝穆罕默德·沙與俄羅斯皇后葉卡捷琳娜二世遣使送禮。一七三九年,伊朗阿夫沙爾王朝納迪爾沙向莫臥兒帝國發動戰爭,莫臥兒帝國戰敗從此轉向衰落。而拉達克向清朝所提交的情報搜集報告中,對此都有所提及。換句話說,通過拉達克在中央歐亞大陸廣泛進行的情報搜集工作,十八世紀清朝官方獲得了大量關于南亞、中亞與俄羅斯等地的情報。而通過梳理過去長期為人所忽視的滿、蒙、藏與波斯文等多語種文獻,可以發現十八世紀清朝對于世界地理情勢,不僅不是一無所知,而是遠遠超出今人的想象。
除開拓了清朝對世界地理的認知之外,拉達克情報網更對清代中國的邊疆政策發揮了顯著的作用,如拉達克人在平定大小和卓之亂中的重要貢獻。在清軍于一七五五年擊潰準噶爾汗國后,原本遭到準噶爾人軟禁的伊斯蘭教蘇菲派首領大小和卓獲得釋放。然而一七五七年大小和卓在南疆地區起事,殺害清朝駐疆官員。雖然清軍得以優勢軍力迅速壓制大小和卓勢力迫使其逃亡中亞,然而由于大小和卓出身蘇菲派世家,被視為伊斯蘭教圣裔,在當時中亞穆斯林網絡享有極高的影響力,因此清朝對此二人仍不敢輕忽。再加上與此同時,與清政府友好的七世達賴喇嘛于一七五七年圓寂,與新疆鄰近的西藏地方政府頓時陷入權力真空的窘境,因此清朝在謹慎評估后,委派精通蒙藏事務的三世章嘉活佛若必多吉前往衛藏協助處理尋找達賴喇嘛轉世靈童事宜,并穩固當時的西藏政局。值得注意的是,當清朝試圖通過外交手段,在中亞深處追捕大小和卓的過程中,章嘉活佛與拉達克人曾經共同扮演著關鍵的角色。由于拉達克王室崇奉藏傳佛教,清朝皇帝自十八世紀初與其建立交往以來,向來以佛教保護者自居。而在大小和卓之亂爆發后,清朝方面也巧妙地利用了佛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的文化差異,要求拉達克王室圍堵并緝拿大小和卓。而在清朝聯系拉達克王室的過程中,當時派駐西藏的章嘉活佛憑借其宗教地位及聲望,成為良好的溝通渠道。因此直到章嘉活佛于一七六0年離開西藏以前,清廷持續通過章嘉活佛聯系拉達克王室傳達關于追捕大小和卓的相關指示。根據拉達克方面的情報搜集,清朝成功推測大小和卓不會經由葉爾羌向南逃往信奉佛教的拉達克地區,而應是向西尋求中亞伊斯蘭國家的庇護。清軍最終得知大小和卓藏匿于巴達克山(今阿富汗一帶),并通過外交手段與武力脅迫,促使巴達克山素勒坦沙處決大小和卓。考慮到穆斯林對圣徒遺骸的崇拜,乾隆帝對于大小和卓的遺體處理亦采取了嚴密的對策,甚至在獲得小和卓霍集占首級后,令喇嘛僧依照藏傳佛教儀軌制成法器嘎巴拉碗,收藏于大內之中。這些現象都反映出清朝的邊疆民族政策與宗教政策,實際上有著緊密的關聯性。
如上所述,通過拉達克所提供的多元情報,十八世紀清朝在歐亞大陸所經營的情報網實際上廣泛地搜羅了中亞、南亞與俄羅斯各地的信息,并依序通過滿、蒙、藏等多語種文書的形式,有效地建立了橫跨北京、拉薩與拉達克之間的信息網絡。清朝通過拉達克所獲取的地理信息,其范圍之廣、內容之豐,遠遠超出今天學術界的普遍認知。而隨著近年來越來越多研究者對于多語種史料的耕耘,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拉達克僅僅是清朝歐亞大陸情報網的信息來源之一,諸如哈薩克、巴達克山與浩罕等中亞政權與清朝之間的聯系,亦從不同視野拓展了清朝的地理信息來源。而除了與內亞地區的交流外,清朝與緬甸、暹羅(泰國)乃至蘇祿國(菲律賓)等東南亞諸國間的信息網絡,同樣也是未來學界急需開展的課題。回顧晚清以來的革命論述,清朝逐漸被塑造成一個“閉關鎖國”的落后政權,其中最具影響的,莫過于汪精衛在一九0六年《駁革命可以招瓜分說》中對清廷的批判:“持鎖國主義,孤立無鄰,謂之自棄可耳。”隨著孫文對汪精衛此文的公開贊許與引用,“閉關鎖國”遂成為革命黨人詮釋清朝歷史的標準范式。晚清的革命論述,固然有其時代背景而值得給予同情,然而在逾百年后的今天,如何走出“革命”的歷史敘事,卻成為當代中國歷史學者所普遍面臨的難題。另一方面,過去長期為世人所忽視的清朝與拉達克關系,對于近年來“一帶一路”議題又能帶來什么樣的啟示?亦是學界乃至社會大眾值得深思的問題。印度之所以拒絕參加今年五月十四日由中國主導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直接原因在于避免觸及巴基斯坦在克什米爾地區的潛在主權爭議。如果從歷史學的視野出發,其實這塊印巴雙方的爭議區域原屬拉達克王國,而拉達克從十八世紀便接受清朝冊封,并為清朝提供大量中亞、南亞、中東、俄羅斯的情報。印巴雙方今日在克什米爾地區的角力,似乎不僅僅是單純的主權問題,背后更牽涉了歐亞大陸核心復雜的地緣政治與情報控制問題。由此可見,研究盛清在克什米爾地區所建立的歐亞情報網絡,對于理解一帶一路在克什米爾地區未來的開展,亦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本文通過對滿、蒙、藏文史料的研究,概括介紹了清朝與拉達克的歷史交流,希望能為讀者重新認識清朝開啟一扇不同的窗戶,并期許這段歷史得以讓我們進一步反思“閉關鎖國”的既定印象。清朝作為前近代多民族國家,為當代中國多元一體的大一統格局,奠定了恢弘的基礎。如何正視多民族文化的重要性,進而結合民族文字史料與漢文史料,重新探索清朝歷史的全貌,觀照“一帶一路”,將是當代中國史學界乃至社會大眾值得深思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