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山茶花

郭秀娟

喜歡山茶，喜歡那潔白而又美麗的花朵，在寒風中盛情開放，在生命里輕輕搖曳。

第一次知道山茶，是四年級那年的深秋。一個周末，我忙完家務活，正準備寫作業，母親拄著拐杖走過來，將兩粒山茶花種子交給我。然后，又指揮著我在花盆里裝滿沙土，將兩粒種子深深埋下。做這些的時候，我是極不情愿的，甚至有些惱火。因為這一天到晚，我寫完作業就得馬不停蹄地做家務、干農活，母親竟然那么不體諒我，還給我找事做。

母親患有嚴重的類風濕性關節炎，只能拄著雙拐走路，干不了太多農活。這樣，父親就沒辦法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樣出去打工，再加之母親要吃藥，所以家里條件一直很拮據。正所謂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很早就學會了做飯、洗衣服。母親總是人前人后地夸我懂事，學校的老師、村里的鄉親們也都夸我懂事，可是他們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失意與落寞，沒有人知道內心深處的自卑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時間和小朋友一起玩耍，就算有時間我也不敢，因為我沒有自己的玩具，哪怕是幾毛錢一根的橡皮筋我都沒有，更怕他們看到我衣服上的補丁，還有漏出腳趾的鞋子。

但最終，我還是不敢忤逆母親，全都照辦了。那以后，母親更加煩人，常常讓我去看那兩粒種子，然后澆水、施肥。

就這樣，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一個清晨，母親興奮地像個孩子：“閨女，快去看看，那兩粒種子發芽了！”母親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我來到花盆前。那沙土里果然探出了兩瓣細小的嫩芽，綠綠的，上面還帶著清晨的露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微風拂過，那露珠便滾來滾去，芽也跟著輕輕抖動，像是伸長了脖子在瞭望眼前這個全新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充滿了希望。

就在我看著眼前的苗芽沉思時，母親緩緩說道：“孩子，你有沒有想過，這種子是多么的勇敢、堅強啊？它們在黑暗、潮濕的環境中，掙扎了多久，才得以重見光明。如果它們沒有被埋進黑暗的泥土里，一直暴露在陽光下，你想，它們會有今天這盎然綠意嗎？其實，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歷經苦難與磨礪，耐得住寂寞與黑暗，才會迎來艷陽天。”我瞬間被母親的話驚呆了，原來母親一直都是懂我的，原來母親懂得我心里的苦悶與掙扎。我想要對母親說些什么，可是卻無語凝噎，所有的委屈與失落在那一刻都煙消云散。

日子一如既往地繼續著，只是心里多了一縷明媚的陽光，生命中多了一份對山茶的牽掛。我更加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幫父母分擔家務、農活。春去冬來，寒來暑往，盆里的嫩芽早已長成了小樹，我也考上了縣城里的重點中學。高興之余，又有些擔心，擔心自己去外面讀書會想家，也擔心沒了我的幫忙，父母會更加勞累。開學前夕，母親叫我把那秧苗移到了屋后的院子里，我有些不解，長得好好的，干嘛要移到地上啊？母親告訴我：“它們長大了，就要給它們自由，讓它們自由生長，不能老是束縛它們。”我疑惑地望著母親，母親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如今，你也長大了，是要去外面見見世面的，不用擔心我和你爸，這些年，讓你吃了不少苦，這下你就安心地好好學習吧！你放心，有你這樣的好女兒，我們都會好好的……”母親的聲音漸漸有些哽咽，我緊緊地將母親擁進懷里，輕聲說道：“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找個好工作，讓你和爸過上好日子。”

就這樣，我進城讀了中學，為了節省車費錢，我兩個月才回家一次。還記得第一次回家，已是深秋了，剛一進家門，母親就帶我去屋后看那兩株山茶。被移到外面以后，它們長得更快了，已經高出我好多了。更讓我震撼的是，在這百花已漸進凋零的季節，它們的葉子依然是濃綠的，而且那枝頭正有大朵潔白的花瓣在漸冷的寒風中怒放著，淡雅的馨香在空氣里蔓延，沁人心脾。母親這才告訴我，那兩粒山茶種子，是她好不容易托村里在外地打工的二叔帶回來的，只因那山茶能傲霜斗雪，不畏嚴寒。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的苦心，明白了母親當年為何要種下這兩粒種子。我最親愛的母親啊，她是想用這種方式來鼓勵我，讓我學會面對生活的磨難。

那年，我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名牌大學，父母東拼西湊為我籌來學費，眼看，我就讀到了大四，簽好了工作。我開始規劃美好的未來，每一項都和母親有關，帶她去旅游，帶她去吃各種美食，接她到城里住。可誰知偏偏命運弄人，這一切都來不及了。就在那個山茶花開滿枝頭的季節，母親一句話都沒有給我留下，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后來，從父親口里斷斷續續地知道。自從我讀高中開始，母親的身體就每況愈下。由于多年服用的抗風濕性藥物中含有激素，又導致雙側髖關節股骨頭壞死，以至于拄著拐杖也不能走路了，后來干脆就只能坐在輪椅上。為了不讓我擔心，那么多年來，母親一直在隱瞞，只要我回家她就提前讓父親將輪椅藏起來，忍著疼痛勉強拄著拐杖帶我看山茶，然后一天到晚坐在炕上。而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則常常一個人長久地坐著輪椅在山茶樹下沉思、發呆。每次我回來，母親都和我說山茶花的故事，說這花多勇敢、堅強，一是想鼓勵我要堅強，二是想讓我覺得她很好，怕我問起她的身體。父親還說，多年來，母親一直吃最廉價的止痛藥，以至于她全身的器官，肝、腎、肺等都受到了損傷。可母親卻一直執意不肯去醫院，不肯換成副作用小一點的止痛藥，只因那藥太貴。母親還常常一個人獨自垂淚，說她太對不起我……

父親顫抖著和我說了好多好多，直到泣不成聲，而此刻的我已沒有了眼淚，只覺得心像是裸露在嚴冬的曠野里，生冷地疼，狠狠地疼。許久，我才替父親擦去眼淚，告訴他，我們都不要哭泣，母親肯定不希望看到我們哭泣，我們要像那山茶花一樣，在寒冬的苦難中露出最美的笑容，因為這才是母親最希望看到的。

我知道，母親并未遠走，因為那每一瓣山茶花里都有她的笑容。而那山茶花也早已開在我的生命里，永遠不會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