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崇琛
摘要:李澹庵是蒲松齡晚年的老友,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為此,蒲松齡還寫有五篇與李澹庵相關的作品。本文具體考證了蒲、李交往的過程及五篇作品的寫作背景,對研究蒲松齡晚年的生活及心態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李澹庵;蒲、李交往;五老庵傳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李澹庵是蒲松齡晚年的一位老友,而且關系密切,感情深厚,兩人甚至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為此,蒲松齡還留下了五篇與李澹庵相關的作品,即《聊齋文集》中的《李澹庵圖卷后跋》《與李澹庵》及《聊齋詩集》中的《雨后李澹庵至》《李澹庵小照》及《自青州歸,過訪李澹庵,值其旋里,繞舍流連,率作俚歌》。這是研究蒲松齡晚年生活及心態的重要資料,惜尚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各種年譜及傳記資料也都沒有記載。今試對蒲松齡與李澹庵交往的情形略作考證,以期能補蒲松齡晚年事跡研究之不足。
一、李澹庵其人
李澹庵,名之藻,字扆銘,一字澹庵。因同祖兄弟排行第五,且與諸城張氏“四逸”相伯仲,又字五老庵。山東武定(今惠民)人。其伯兄即清初大學士李之芳(謚文襄)。又據蒲松齡《自青州歸,過訪李澹庵,值其旋里,繞舍流連,率作俚歌》詩中“君方七十有一歲,我僅差長年一周”句知,澹庵小蒲松齡一歲,當生于崇禎十四年辛巳,即公元1641年。
據張石民《五老庵傳》稱 ① ,澹庵少絕慧,無書不讀。年十七,補諸生。青年時期即出門漫游,除入京都、登泰岱、趨杏壇、過陋巷、走嶧陽以拜謁先賢外,又遠赴江南,游錢塘、金陵等地。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年),吳三桂反。翌年,耿精忠、尚可喜亦反。清廷派吏部侍郎李之芳總督兩浙軍務,澹庵亦隨其兄往,并親自參加了平定三藩的戰役。戰斗中,澹庵不但潛騎偵查,繪制了關塞要害地圖;而且在著名的坑西之戰中還“躬環甲胄,仗劍前驅” ① ,為平叛的勝利立下了大功。然戰后并未邀功,只是回歸故里家居,偃仰林泉而已。多年后,經其兄之芳推薦,朝廷始追述其功,因滇南例,以知縣用,并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出為浙江嘉善縣知縣。任職三年,政績卓著,浙江巡撫擬薦“浙中清廉第一”。后因母憂去,嘉善人曾為之罷市服闋。康熙三十九年(1700)再任青田縣,嘉善之民聞之,與青田之民爭相迎取,至“臥轍而攀轅”“投轄而截鐙” ① 。澹庵不愿“為歲五斗米終此身” ① ,遂辭職返鄉。
還鄉后兩年,因聞諸城張氏別業臥象山之奇秀渺杳,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 八月,竟投放鶴村(諸城張氏族居地),與張氏“四逸”(蓬海、石民、子云、白峰)相視一笑,遂成人外之交。明年,同入臥象山,于白云深處起翠微小樓以居。此后,除康熙四十二年(1703)的夏秋之際曾一度回鄉賑災外,澹庵一直隱于臥象山中,并與放鶴張氏兄弟共同相處。康熙四十八年(1709)冬十月,他又與張石民東入瑯邪臺,筑歇歇庵(即蒲松齡所說的“構小舍于瑯邪”)于秦皇帝殘碑南,日“采蛤拾蚌”,所至輒有陌巷兒童隨之,宛然一鄉間老翁矣。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康熙四十九年(1710)的五月,即澹庵七十歲的時候。
可以看出,李澹庵是一個極具傳奇色彩而又性情多樣的人物。他既是文人,又嫻武事;既放浪山水,又能在關鍵時刻投入到平定“三藩”的戰斗中;既能成為一個為民稱頌的良吏,又不屑為五斗米而折腰;既愿過“羊裘釣竿”以終老的隱逸生活,又喜歡為老百姓的疾苦而鳴不平。而正是他為人的這些特點,遂促成了他與蒲松齡的相識,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二、蒲松齡與李澹庵的交往
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二月,李澹庵隨“張氏四逸”之首的蓬海公(諱衍)游瑯邪臺,蓬海公不幸病歿。三個月后,澹庵亦離開了諸城放鶴村。張石民《瑯邪放鶴村蓬海先生小傳》(《其樓文集》卷一)記述當時的情形是:
隴西李澹庵者,渤海有心人,羊裘后來續舊游。于庚寅春分前二日,偕躋瑯邪古臺,繞出秦皇帝輦道外,撫殘碑,捫李斯小篆以為笑樂。是日逢先生初度,投桿紫瀾亭,得魚,喚漁童進酒,薄醉。日銜山,示微疾,溘焉以歿。季子霞雨泣進含貝,乘夜舁歸先人舊廬,重與諸父昆季即位哭,皆澹庵一一左右之。事定,親捧杖履入我村,葬之五老巖畔。義服緦三月,羊裘釣竿,踽踽渤海去矣。
“渤海”即李澹庵之故里武定(今惠民)。大約就在此前不久,武定州知州曾請奚林和尚至武定開堂,并請蒲松齡寫過一篇《為武定州知州請奚林和尚開堂啟》,所以蒲松齡當是認識奚林的 ① 。而李澹庵與奚林則早就相識。因為李澹庵早年游歷泰山時即曾至普照寺拜訪過奚林的師叔祖珍 ② ,并因祖珍以識奚林;而奚林又常往來于諸城、青州之間,并與張氏“四逸”相熟 ① 。所以李澹庵一回武定,便與奚林過從甚密。用張石民《答李澹庵書》中的話說便是:“奚大士、雯紫先生與先生日數晨夕,自然極樂世界。”于是,經奚林介紹,李澹庵也就知道了蒲松齡。后李澹庵在青州附近的官莊構堂暫住,遂于康熙五十年(1711)雨季的一天,就近到滿井莊訪問了蒲松齡。蒲松齡《雨后李澹庵至》(《聊齋詩集》卷五)記李澹庵來訪的情形是:
朝雨暮雨云不開,濁流滾滾漫庭階。
墻傾百尺聲如雷,何以代之高粱秸。
老屋漏劇椽生苔,中宵移床坐徘徊。
野水入村泥滿街,我將出游沒青鞋。
回旋斗室難為懷,新雨可喜逢君來。
驢子芻豆客村醅,不嫌隘陋眠荒齋。
在這樣一個“野水入村泥滿街”的日子,李澹庵竟騎驢來到了蒲家,這怎能不令蒲松齡感動呢!可以想見,兩人間的感情一下子便拉近了。蒲松齡留李澹庵住下,并以“村醅”款待。而李澹庵則一見如故般向蒲松齡展示了他在瑯邪臺邊的小照及介紹他生平的“歲時之紀”。蒲松齡“展卷”之后,先是寫下了《李澹庵小照》詩一首(《聊齋詩集》卷五):
瑯邪山前碧萬頃, 結廬似不在人境。
幕天席地何徜徉?大海澄波照雙影。
耐可東去尋瀛洲, 遙天盡處泛孤艇。
展卷一望心眼開, 欣動胸懷意遐騁,
直欲乘翰墜顛頂。
所謂瑯邪山前之“廬”,即李澹庵與張石民在秦皇帝碑南所筑的“歇歇庵”。李澹庵在海濱的愜意生活令蒲松齡十分向往,以致要“乘翰墜顛頂”了。
大約又過了不久,蒲松齡似乎覺得意猶未盡,在仔細閱讀了“歲時之紀”后,又在后面留下了一篇跋文,這就是收在《聊齋文集》卷三中的《李澹庵圖卷后跋》。跋中,蒲松齡除了用優美的駢文敘述李澹庵的生平事跡外,其末一段也描述了自己晚年的景況,并交待了寫作的緣起:
松,老復誰憶?拙少人憐!村鮮高朋,唯有清風入室;目如濁鏡,猶與緗帙為緣。圭竇蓽門,勞高軒之過從;青菘白酒,佐嘉客之流連。偶窺宴坐之圖,遐思芳躅;得讀歲時之紀,聊贅俚言。
我們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晚景寂寞的蒲松齡,對李澹庵的來訪是何等的喜出望外了。
自此以后,李澹庵便成了蒲松齡晚年的老友,兩人來往不斷。就在這年的初冬,七十二歲的蒲松齡在去青州考貢回來的路上,還曾迂道去官莊拜訪過李澹庵,不巧因李澹庵臨時回武定而未能相遇。《聊齋詩集》卷四中的《自青州歸,過訪李澹庵,值其旋里,繞舍流連,率作俚歌》一首,即是記述這一次的訪問的。詩中,蒲松齡除將李澹庵比作宋代治蜀有名的張益州(張方平),并再次稱頌了李澹庵的品格及政績外,又寫道:
年來停云滿青界, 佛閣高敞僧舍幽。
新構小堂一丈六, 暫歸未暇丹堊修。
遙想十年一旋里, 妻孥號泣環相留。
如何一去久不返?煉鋼或化繞指柔。
君方七十有一歲, 我僅差長年一周。
君馳百里猶庭戶, 我去先作跋涉愁。
迂道過門失初望, 心逐河水西北流。
對于他們的未能相見,蒲松齡既感遺憾,又表示理解。
會面雖然無由,但蒲、李間的聯系卻一直未曾中斷。除書信往來外,李澹庵還曾以墨竹及“嘉貺”相贈,而蒲松齡也屢向官莊打問李澹庵的消息。尤其在蒲松齡喪妻之后,更是非常急切地盼望能與老友見面。他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寫給李澹庵的信中說:
別時相約,方期作五老之會,而竟渺然。屢向官莊問訊,則并無知行蹤者,殊為悵惘!弟日益憊,又兼有悼亡之感,窮而無告矣。亟欲得老友一話間闊,恨道路修阻,不能躬親一至耳。前蒙以墨竹見贈,感不去心!又遙惠嘉貺,愧倉卒無瓊瑤之報,卻之又失故人遠饋之意,惟有汗悚而已!聞尊駕尚有東返之意,作大歡喜。引領翹切,不盡欲言。
寫此信時,蒲松齡已是七十四歲的老人了,他與李澹庵的交往也有三年。但感情還是那樣的真摯,思念仍是那樣的殷切。而隔年后的正月,蒲松齡便辭世了。應該說,李澹庵是蒲松齡晚年所交的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同時也是一位能給予他精神安慰的知己。
三、蒲松齡所見到的“圖”與“紀”
蒲松齡的《李澹庵圖卷后跋》是在見到了李澹庵的“圖”與“歲時之紀”后寫出的。而“圖”與“紀”又是什么樣的呢?蒲松齡在跋語中寫道:“紀素行以長箋,寫小照于尺幅。”跋語的最后,蒲松齡還特地點明:“偶窺宴坐之圖,遐思芳躅;得讀歲時之紀,聊贅俚言。”是所謂“圖”,即“小照”,亦即“宴坐之圖”,是畫于“尺幅”之上的;所謂“紀”,即“紀素行”之“歲時之紀”,是寫于“長箋”上的。那么,這“圖”與“紀”又會成于誰人之手呢?竊以為,“圖”的作者當為王魯珍,而“紀”的作者當屬張石民。
王魯珍,名玙似,字魯珍,山東益都人。清初著名畫家。他是王漁洋的門人 ① ,又長期居于諸城張氏的放鶴園,當地許多名人的畫像都出自他手,張氏子弟中向其學畫者亦頗不少。而李澹庵既與張氏“四逸”相伯仲,也應算是放鶴園的半個主人了,故瑯邪新居落成后,李澹庵欲寫“小照”,實非王魯珍莫屬。且王魯珍之畫,能融中西畫法于一爐① ,又是極適合作肖像的。但遺憾的是,此小照至今未能發現。
張石民(1634-1713),諱侗,既是張氏“四逸”之一,又是清初“諸城十老”之中堅。乾隆《諸城縣志》稱其詩、書、畫冠絕一邑,《四庫全書》于其書亦有存目(名《放鶴村文集》)。他與李澹庵的關系十分密切,自康熙四十一年(1702)李澹庵投放鶴村,至翌年同入臥象山起翠微小樓,再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東入瑯邪臺下筑歇歇庵,張石民都一直相陪。康熙四十九年(1710)五月李澹庵歸武定后,他們間的書信來往也一直不斷。李澹庵妻子去世,石民既賦挽詩 ② ,又為之作墓志銘 ③ 。關系既然到了這樣的程度,則李澹庵小照成后,再由張石民作“紀”,也便是意料中之事了。蓋其時“紀”寫成后,正本交與李澹庵,而張石民自已尚存有副本。隨著歲月的流失,李澹庵的正本即蒲松齡曾親睹者早已不知去向,而張石民所存的副本則被收入《其樓文集》中,這便是我們今日尚能見到的《五老庵傳》。今天,人們只要細讀全《五老庵傳》便可以發現,蒲松齡《李澹庵圖卷后跋》及《自青州歸,過訪李澹庵,值其旋里,繞舍流連,率作俚歌》,其所用的主要材料都來源于這一篇《五老庵傳》,只不過蒲氏在文字上將其駢體化罷了。至于《五老庵傳》即“紀”的作者張石民,由于有著李澹庵的當面解說,想來蒲松齡也應是知曉的。
鑒于《其樓文集》一直未能刊行,一般讀者不易見到,特將《五老庵傳》附于文末。
五老庵傳
渤海李氏之藻,字扆銘,一字澹庵。昆季三人,庵居中。“五老”者,以伯兄鄴園公雁行,復居第五;年七十來臥象山,與我家“四逸”相伯仲,又字“五老庵”。
少絕慧,無書不讀。年十七,補諸生。自謂蓬戶咿唔,不足盡麗澤之義,欲出門交天下士。兩大人聞之喜,滿囊貯金錢,縱之游。己酉初,入太學,讀《石鼓文》有得,往來黃金臺下,兩月不遇,歸。武定游擊范素橫暴,縱步卒白晝掠人于市,禍延仲兄,杜門不出者累日。庵憤甚,謂老弁欺我,馳控提督,收步卒置于法。乃登太岱,遇祖珍大師凌漢峰前;趨杏壇,謁先師孔子,親聆辟雍鐘鼓;過陋巷,汲井水飲而甘之;西走嶧陽,拜孟母祠。買舟南下,亂黃、淮,觀潮錢塘江;陟雞鳴山,下暾鼉江,見青、白二氣;與張容庵同入西子湖,遇張天羽、陸藎思,說往事三生石上。返金陵,泛秦淮,買醉鳳凰臺,望天外三山縹緲如豆,澹忘歸。
癸丑吳逆竊發,耿、尚二賊交臂起,分疆裂土,大江南北搖搖動。于是九重震怒,特簡吏部侍郎李,總督兩浙,即庵伯兄鄴園后謚文襄公者。癸丑七月陛辭,偕庵往,以綠旗兵三千自余杭移守衢州。于時群盜蜂起,疆域日蹙。帷幄出入,雖有方治方、李繪先、陸敦復、李敬月、周公巖,皆文士,究不能以岸幘風流辦乃公事也。一夕風雨晦暝,夜將半,燭影閃閃,公就庵問計,期以來月對。遍選帳前精細數輩,潛騎引之出。逾二十八日,以圖進,關塞要害,一一了若指掌,公展視久,藏枕中。賊渠魁姜元勛、馬九玉,驅梟獍十萬壓衢州而陣,鼓噪之聲震翻屋瓦。公于晨雞未鳴,秘傳麾下陳世凱、王廷梅、蔣茂勛、鮑虎、薛受益、詹六奇、李華、陳夢陽諸偏裨,直入臥內,親為歃血,示以親上死長大義,盟誓深重,泣淫淋下。麾下聞之,吐氣如虹,發上指,無不一以當千。日卓午,見庵躬環甲胄,仗劍前驅,諸偏裨各率所部,鱗次魚貫進。公兜鍪擁大蠹,鼓行佐之,直抵黃巢城。至坑西,卒輿賊遇,炮聲震地,流丸如雨。有勸公少避者,大叱曰:“吾三軍司命也,以三軍進退為我死生耳。”鼓聲愈疾,軍士愈奮,三戰三殪之。日入交鋒,日出奏凱,露布聲聞遍海上矣。時甲寅秋七月也。難既平,請歸,公餞之城樓,引領北望,泣下闌干。九月抵里,兩大人喜出望外,于城南起觀獲樓以為游憩之所。此后庵亦家居無事,偃仰林泉而已。
先是,坑西之役,賊鋒雖挫,未破中堅。公亟請于朝,命康親王統禁旅五萬,集衢州。議歇馬,公于是日親率綠旗兵負弩先行,將軍繼之,王繼之,于八月某日大破賊于大溪灘。一時群盜望風瓦解散,兩浙全復。丁巳春,再為錢塘之游,登金山,度昭慶,晤天空老人,放舟太湖,縱觀元墓萬樹梅花。抵杭州,重入文襄公署,灑酒西北向,稽首為河海慶清晏也。往富春山,坐釣臺三日。復經柯城,與徐野公、林武宣閱襄時兩軍對壘處,遺簇滿地,繡碧殷紅,半作苔花色。值初秋,木葉蒼黃下,淚灑西風,掩袖歸。
戊午九月,首泉公捐館舍,哭過慟,憂憤成疾,幾不起。是歲年三十有八矣,髭須有數莖白者。壬戌,文襄公以保全兩浙功,晉大司馬,回朝,道經里門。庵上山左積弊十事,公一一首肯,奏之。偕入都門。一日宴集紫荊樹下,公舉巵從容謂庵曰:“弟,以汝之才比管樂,而不遇,數也。叔母春秋漸高,不思為祿養也。武城固在,小試牛刀何如?”庵受巵立飲,再拜,謝曰:“兄所諭,敢不惟命。”因滇南例,以知縣用。乘間與張祿之入西山,遇楚人旵山于香山寺,賦詩留別。丁卯春,掣簽得嘉善縣。四月旋里,眷戀慈帷,依依不去。遲二十六日遂行。
嘉善素稱繁劇,最難理。涖任之始,環集鄉城父老,問民間疾苦,與聚勿施,盡得其情。簿書之暇,相與勸農桑,議耕織,期年,隴間陌上桑拓之蔭可息也。邑東偏有魏忠節公祠,傾圮久。一日驅車過其上,心怦怦動。因捐俸構之,三月鳩工,八月工竣。逢丁祭,恭循典禮,以少牢祭公,以公之長子學洢附焉。嗚乎!忠臣孝子之魂,六十年來散而復收。語云:鬼神無依,唯人是依。彼某某者,非庵其誰與歸?舊例,國稅正月開征,五月起解;五月開征,十月起解。漕糧九月開征,十一月起解。念春耕秋獲,古先王所以補不足助不給也。而反,諸重與父老約,漕糧國稅起解,一遵舊例,未解之前,愿納者聽,勿問開征也。及期,婦負子戴,恐后輸。將十日之內,無少欠。大中丞金謂之曰“能”,擬薦“浙中清廉第一”。
戊辰冬十月,遇覃恩,贈父首泉公文林郎,敕封母楊氏孺人,身及妻,準此。逾年秋七月,太孺人訃音至矣。擗踴慘恒連晝夜,遠近聞之,匍匐寢門外,泥首哀號如喪一母。九月,督撫準還家守制,麻衣徒步,哀感行路。闔邑百姓,無男婦,各攜炙雞絮酒遙奠慈云外,望其行遠,不見車塵,然后返。十一月抵家,入門一慟幾絕。甦,重與文襄公相向哭曰:“兄所諭祿養,今竟何如也!”
癸酉,入長白山,遇羽流趙長清。乙亥,復與張子閑閑度液水,登蓬萊閣,南望大勞,秀出天半。日暮躋巨峰絕巔,回視青齊如泥丸。然忽憶匡廬瀑布,因有江南之行。過桐城,溯九江,謁濂溪先生祠。霽日光風,汪洋心目,投東林,尋三笑,喧虛無人。縱舟西下,上滕王閣,遙見馬當之風颯颯帆際。游白鹿洞,歷大小孤山,憩彭澤,有倦鳥之思焉。
丁丑、戊寅,修《渤海李氏族譜》成。客有長安來者,謂庵服闋久,例補官,不宜枉自放達,攜之重入都門。于庚辰三月制簽得固安縣。會陛見期,恭迎鑾輿浙水道中,于淡寧軒親奉綸音,謂固安兵民雜處,非旗員不可,改青田縣。即日偕張容庵方外素林輔車就道。至淮上,遇田紫綸、喻正庵;過虎丘,遇姜學在,與之序述姜先生遺事,留三日。
經嘉興府,嘉善之民要于途,謂青田役曰:“舊,我公也。爾何人,顧以我公歸。”役曰:“今,我公也。爾何人,敢遮留我公。”揶揄不已。庵乘夜單騎馳青田去。見孤城斗大,在萬山中,其民皆鶉衣鵠面,不久勢填溝壑。方思鞠育而安全之,諸上司役坐催連年逋欠不少貸。縱下民易虐,如欺上天何!哀矜軫恤,憂勞成疾。焚香奏帝,有乞骸骨之思。于是嘉善之民聞之,率千余人赴杭州府求調繁,其致詞云:“良工擇木而施,國家量材為用。青田棘枳,不宜坐老亻凡香;嘉善要沖,還好重煩公綽。”于是青田之民聞之,率萬余人赴處州府求就簡,其致詞云:“嘉善之民欲私迎其前令復回,舊治固善矣,獨不思時非兩漢,地仍三衢,且去楛集菀為令甲所戒乎?我青田數十年來連遭兵燹,屢被水災,幸天賜李君,還定安集之,使我父老子弟,離阽危,登衽席。方恨叔度之來暮,誰堪信宿而公歸。與臥轍而攀轅,寧投轄而截鐙。”庵見之,捧讀微笑曰:“真以庵為歲五斗米終此身也耶?亦脫屣去耳!”亟請督撫放還故山,不許至再至三。兩縣之民方籠馬首,曳車輪,抵死不放行。督撫亦憐之,曲為解免,縱之歸。兩縣之民復攜斗酒壺漿,追送三百余里。庵下車謝父老曰:“遠勞汝,為汝再進此杯水。”遂別。回聽南風,哭聲震野。
八月解任,十月還鄉。重與田父野叟課麻桑,商晴雨,塵世之緣永絕矣。適奚林禪師至自膠西,盛稱臥象山奇秀遠出九仙上,煙水渺杳,舊為放鶴張氏昆季之所棲。洎庵聞之,躍躍欲往。于壬午八月,偕燕人姚雯紫,竟投放鶴村。初與我家蓬海、石之民、子云、白峰遇,相視一笑,遂成人外之交。明年,同入臥象,于白云深處起翠微小樓,登望指顧杓山云氣以為笑樂。
是歲夏,炎旱連秋,人相食,道路多白骨。庵愾然嘆曰:“顧忘我鄰里鄉黨故舊耶!”亟歸,謀諸同祖昆弟及子姓,盡傾囊橐,沿途設粥以甦饑餓,凡三越月,合計一飯至一百三十五萬人。二麥吐黃,稍稍散去。噫!民之困極矣。州尹蔣方橫征額外,鞭樸之聲駭心振耳。庵撫膺痛曰:“獨不畏我圣天子聞耶!”代控之通政,蔣百計阻之,俾不通。有姜汝桂、傅萬程者,義士也,間關數千里,再為出塞,赴行在以狀聞。至尊怒,欽差刑部郎中舒同山左巡撫趙會審得其情,蔣始革職歸。
事畢甫十日,南望穆陵蒼翠欲滴,于是布袍拽杖,逍遙臥象來。重于日躋臺邊起讀易草堂,設絳帳,往延巴麓孫扶南授生徒其中。扶南以盧葉青祠講席未終不至。于己丑冬十月,與石之民東入瑯琊臺,筑歇歇庵于秦皇帝殘碑南。采蛤拾蚌,所至輒有陌巷兒童逶蛇隨之,無不知為五老庵。五老庵遂以羊裘釣竿老矣。
——張石民《其樓文集》卷一
Abstract: Li Danan was an old friend of Pu Songling in his late years,and the two kept a very good friendship. For this reason,Pu songling wrote five artiles about Li Danan. This essay proved the two persons' relationship and the writing background of the five articles,which contributes a lot to Pu Songling's life and attitude in his late years.
Key words: Li Danan;The relations between Pu and Li;the biography of Wu Laoan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