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
提 要:許多明史界和國際關系史界的研究者都認為,明代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是最為典型的“華夷秩序”體系。帝制中國的“華夷秩序”體系可謂“春秋公法”,牢牢籠蓋朝鮮、琉球和日本,使東北亞諸國誠心向化、恭謹輸貢、嚴守藩封,心悅誠服奉帝制中國為天朝上國。而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明代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十分復雜、十分詭譎,“華夷秩序”體系遭到嚴峻沖擊和挑戰。日本始終沒有承認明代中國的宗主地位,明日關系與明朝關系、明琉關系不可等同視之,有本質差異。特別是日本在十六世紀中葉結束南北分裂后,侵朝鮮、伐琉球,叫板明朝獨大地位,儼然在構筑“華夷秩序”之外的“和夷秩序”,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是二元的。
關鍵詞:明代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華夷秩序”;“和夷秩序”;二元結構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3.010
“華夷秩序”是以歷史上中國中原帝制王朝為核心,以文明程度、經濟水平、軍事實力之高下強弱區分夷夏,以朝貢形式維系的區域關系體系。這種區域關系體系最初行之于中原王朝與周邊接壤的少數民族族國之間。推而廣之,用以處理區域國際關系,便拓展覆蓋了西亞、東南亞、東北亞眾多相對弱小的國家,形成一種國際關系體系。1據稱其存在了近兩千年之久,到十九世紀中后期,才被西方的條約關系體系所取代。
許多研究者認為,明代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是最為典型的“華夷秩序”體系。帝制中國的“華夷秩序”可謂“春秋公法”,牢牢籠蓋朝鮮、琉球、日本等東北亞國家,使其誠心向化、恭謹輸貢、嚴守藩封,奉帝制中國為天朝上國。
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明代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十分復雜,十分詭譎。“華夷秩序”體系遭遇了嚴峻的沖擊和挑戰。日本始終沒有承認明代中國的宗主地位,明朝與日本的關系完全不能和明朝與朝鮮關系、明朝與琉球關系等同視之,有本質區分。特別是日本在十六世紀中葉結束了南北分裂局面后,侵朝鮮、伐琉球,叫板明朝獨大的地位,與明朝分庭抗禮,儼然在構筑“華夷秩序”體系之外的“和夷秩序”體系。
明代東北亞國際秩序的格局是二元的。
一、明代日本從未被納入“華夷秩序”體系
明朝建國后繼承歷代“柔遠”方略,遣使頒詔,召賚四方,王氏高麗、李氏朝鮮、尚氏琉球等東北亞國家很快來廷來享,接受冊封,認同明朝的宗主地位,納入“華夷秩序”體系。而東洋日本非但遲遲未有音訊,倭寇還頻頻襲擾明朝的遼東和東南沿海地區。明王朝多次派出使團,詰其入寇并詔其來廷。
史籍記載,洪武二年(1369年)明朝遣使楊載“詔諭日本,且詰以入寇之故,謂‘宜朝則來廷,不則修兵自固。倘必為寇盜,即命將徂征耳,王其圖之。日本王良懷(實為日本親王懷良)不奉命。”1
洪武三年(1370年)又遣萊州府同知趙秩赴日本“責讓之,泛海至析木崖,入其境,守關者拒弗納。秩以書抵良懷(懷良),良懷(懷良)延秩入。諭以中國威德,而詔書有責其不臣語。良懷(懷良)曰:‘吾國雖處扶桑東,未嘗不慕中國。惟蒙古與我等夷,乃欲臣妾我。我先王不服,乃使其臣趙姓者怵我以好語,語未既,水軍十萬列海岸矣”2日本對蒙元蹈海來征仍心存余悸,耿耿于懷。
洪武四年(1371年)以倭俗佞佛,“可以西方教誘之也”,乃命僧祖闡、克勤等八人送日本使者返國,且賜懷良大統歷及文綺、紗羅。“祖闡等既至,為其國演教,其國人頗敬信。而王則傲慢無禮,拘之二年,以七年五月還京。”3
洪武七年(1374年),日本“大臣遣僧宣聞溪等赍書上中書省,貢馬及方物,而無表。”“未幾,其別島守臣氏久遣僧奉表來貢”,無國王之命,“且不奉正朔”。九年(1376年)來貢,“表詞不誠”。洪武十三年(1380年)“復貢,無表,但持其征夷將軍源義滿奉丞相書,書辭又倨。”俱卻之。4兩國尚無法達成一般性質之鄰國關系,何談建立宗藩關系,納入“華夷秩序”體系。
洪武十四年(1681年),太祖朱元璋命禮部官員移書日本,“責其王,并責其征夷將軍,示以欲征之意。”這一次懷良親王也真的動了肝火,尖銳回復大明朝皇帝:
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余,封疆百萬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御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羞。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涂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5
我們不知道懷良親王的復信出自何人手筆,但其完全可以代表當時日本對華的基本立場和態度是可以肯定的。表面上稱明朝為“君”“天朝”“中華”。自稱(或謙稱)“臣”“小邦”“夷狄”。而骨子里卻認為明日雙方是權力地位對等的國家,哪有自擬“夷狄”,而幕府將軍稱“征夷將軍”的道理!日本自認與明朝一樣,有孔孟道德文章,有孫吳韜略兵法,文明程度,軍事實力毫不遜色明朝,相逢賀蘭山前,放馬一搏,誰勝誰負,亦未可知!這純粹是向明王朝的公開叫板,與朝鮮、琉球對明王朝高山景行,謹遵藩封之道判若天淵。日本欲挑戰中華,并非自明代始。
隋煬帝時期,日本寫給隋朝的國書竟以“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6之類言辭開篇,公然挑戰中國權威。唐朝全盛時期,正是日本的奈良時代,遣唐使、留學生絡繹于途,向化來朝,汲取華夏文明,奠定了“大化改新”的人才基礎。此時日本短暫融入“華夷秩序”體系,時
間并不長久。待到日本平安時代末期,唐朝國勢衰微,日本與唐朝有白馬江之戰,發生公開沖突。日本竟一度把唐朝等國家和地區稱為它的“諸藩”,儼然以“宗主”自視。“夫大宰府者,西極之大壞,中國之領袖也……大唐、高麗、新羅、百濟、任那等,悉讬此境,乃得入朝。或緣貢獻之事,或懷歸化之心,可謂諸藩之輻輳,中外之關門者也。”1日本天皇實錄竟然寫下大唐、高麗、新羅、百濟等國經太宰府輻輳來朝,“或緣貢獻”“或懷歸化之心”,日本儼然以東北亞共主自命。
洪武朝雖極盡努力試圖與日本恢復自元朝中斷的中日官方交往,并將其納入“華夷秩序”體系,卻均無果而終。
“成祖即位,遣使以登極詔諭其國。永樂元年(1403年)又遣左通政趙居任、行人張洪偕僧道成往。將行,而其貢使已達寧波。禮官李至剛奏:‘故事,番使入中國,不得私攜兵器鬻民。宜敕所司核其舶,諸犯禁者悉籍送京師。帝曰:‘外夷修貢,履險蹈危,來遠,所費實多。有所赍以助資斧,亦人情,豈可概拘以禁令。至其兵器,亦準時值市之,毋阻向化。十月,使者至,上王源道義表及貢物。帝厚禮之,遣官偕其使還,賚道義冠服、龜鈕金章及錦綺、紗羅。”2至此,明日之間的朝貢關系就算建立了,在明朝皇帝眼中,甚至在當代某些學人的認識中,曾一度桀驁不馴的日本向化輸貢已納入“華夷秩序”體系之中。筆者對這種認識不敢茍同。
明朝與日本的關系,不能與明鮮關系、明琉關系等同視之。一是明王朝雖曾頒給大統歷,但日本仍以天皇年號紀年,不奉明朝正朔。二是日本天皇從未接受明朝冊封,而不經制接受明朝王號冊封的或幕府將軍、或幕府關白,或地方大名而已,王妃、世子未見受明朝敕封。三是日本與明朝恢復關系,意不在“封”,而在于“貢”。明朝理解納“貢”即為向化來朝。日本理解有“封”才有“貢”、有“貢”必有“市”,有“市”才有“利”。貢品不在貴重珍奇,譬如朋友交往的小禮物即“執贄”一般。貢舶停靠的口岸和京師會同館皆要設市交易隨貢舶帶來的其他商品,賺取利潤,且明王朝還要“厚往薄來”進行賞賜。以“貢”求“利”,是經濟利益的驅動才使日本與明王朝恢復了關系,而非膜拜中華文明和中國實力。無論是室町幕府、德川幕府、還是江戶幕府時代,日本與明朝的經貿關系時斷時續,沒有經常化和制度化,日本是游離于“華夷秩序”之外的。關于這一點,明世宗嘉靖朝禮部尚書歐陽德認識十分清楚。他在寫給皇帝的奏疏中明確指出:“日本于國家雖非請封受冊、頒歷朝正之國”,且又“素稱貪狡,習為悖驁。先朝數因事頒降敕旨曉諭,俱未見輸誠悔謝之奏。”3從永樂元年開始,明日間有限的經貿往來,維持到嘉靖二年(1523年)的寧波爭貢事件而告終止。此間來華日本貢使多不守中國法度,搶劫商民,殺人越貨,走私販易極其常見。更有甚者,日本大內氏之貢使竟然殺死明朝市舶司官員,掠走明軍衛指揮,縱火焚掠,奪船逸歸,氣焰十分囂張。請看官修《明史》下列記載:
永樂九年(1411年)二月遣王進赍敕使日本,“收市物貨。其君臣謀阻進不使歸,進潛登舶,從他道遁還。自是,久不貢。”4
宣德七年(1432年)正月,“帝念四方蕃國皆來朝,獨日本久不貢,命中官柴山往琉球,令其王轉諭日本,賜之敕。”5
景泰四年(1453年),日本遣使入貢,“至臨清,掠居民貨。有指揮往詰,毆幾死。有司請執治,帝恐失遠人心,不許。”6
成化四年(1468年)十一月,日本貢使“清啟復來貢,傷人于市。有司請治其罪,詔付清啟,奏言:犯法者當用本國之刑,容還國如法論治。且自服不能鈐束之罪,帝俱赦之。自是,使者益無忌。”7
弘治九年(1496年)三月,“王源義高遣使來,還至濟寧,其下復持刀殺人。所司請罪之,詔自今止許五十人入都,余留舟次,嚴防禁焉。”1
嘉靖二年(1523年)五月,日本“貢使宗設抵寧波。未幾,素卿偕瑞佐復至,互爭真偽。素卿賄市舶太監賴恩,宴時坐素卿于宗設上,船后至又先為驗發。宗設怒,與之斗,殺瑞佐,焚其舟,追素卿至紹興城下,素卿竄匿他所免。兇黨還寧波,所過焚掠,執指揮袁琎,奪船出海。都指揮劉錦追至海上,戰歿。”2明王朝命琉球使臣轉諭“日本以擒獻宗設,還袁琎及海濱被掠之人,否則閉關絕貢,徐議征討。”3日本與明朝虛予斡旋近十年,以押送宗設、袁琎之船在海上遇風飄沒而應付過關。
如明朝所描述,所謂日本貢使“性黠,時載方物、戎器,出沒海濱,得間則張其戎器而肆侵掠,不得則陳其方物而稱朝貢,東南海濱患之。”4這哪是眾星拱月的來華貢使,分明是殺人越貨的海盜。明代日本根本不在東北亞“華夷秩序”之列。
二、明王朝東北亞最忠誠的兩藩屬國
均成為日本侵略鯨吞的目標
明代日本并沒納入“華夷秩序”體系,而東北亞的李氏朝鮮和尚氏琉球對明王朝的文明程度、經濟水準、軍事實力皆心悅誠服。兩國均奉明王朝正朔、國王王妃及世子都接受明王朝冊封、定期朝貢、恪守臣職,是明王朝忠誠的藩屬國。當然,明王朝作為宗主國也有保護藩屬國安全的義務。而日本卻無視“華夷秩序”,虎視眈眈、野心勃勃,先后入侵朝鮮和琉球,直接挑戰明王朝。
十六世紀中葉,日本結束了南北分裂局面,走向統一,綜合國力大幅提升。原本就存在的日本與朝鮮的對馬島經濟貿易、與琉球的耽羅物資交流均有發展,日方獲利不貲。日本的野心不止于此,他蓄謀著侵吞朝鮮與琉球,兩場深刻影響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的戰爭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第一場是萬歷二十年至萬歷二十六年(1592-1598年)中朝日之間的東北亞區域戰爭。參戰三方從本國出發,對這場戰爭稱謂各異。明朝稱“萬歷東征”,朝鮮稱“壬辰倭亂”或“壬辰、丁酉之役”,日本則稱“永祿、慶長之役”。日本欲犯中國和朝鮮的情報最遲在萬歷十九年(1591年)就已被明朝獲悉,明神宗曾“詔兵部申飭海防”,似乎有所戒備。史載,德川幕府關白豐臣秀吉“益大治兵甲,繕舟艦,與其下謀,入中國北京者用朝鮮人為導,入浙、閩沿海郡縣者用唐人為導。”“廣征諸鎮兵,諸三歲糧,欲自將以犯中國。”5但又必須假道朝鮮半島,故于萬歷二十年(1592年)“秀吉遂分渠帥行長、清正等率舟師逼釜山鎮,潛渡臨津。時朝鮮承平久,兵不習戰,昖(朝鮮國王李昖)又湎酒,弛備,猝島夷作難,望風皆潰。昖棄王城,令次子琿攝國事,奔平壤。已,復走義州,愿內屬。七月,兵部議令駐扎險要,以待天兵;號召通國勤王,以圖恢復。而是時倭已入王京,毀墳墓,劫王子、陪臣,剽府庫,八道幾盡沒,旦暮且渡鴨綠江,請援之使絡繹于道。”6明王朝履行宗主國之義務,出兵半島,與李氏朝鮮聯手抗敵,交戰、和談、再戰,歷時七載,在豐臣秀吉突然死亡的情況下,日本軍隊才撤離朝鮮。萬歷東征,明王朝六易統帥,先后派往朝鮮的都督、提督高級將領5人,總兵副總兵16人,參戰將士數十萬。《明史》評論這場戰爭說:“自倭亂朝鮮七載,喪師數十萬,糜餉數百萬,中朝與屬國迄無勝算,至關白死而禍始息。”7
有關這場戰爭的研究論著,已經十分豐厚,茲不贅述。在此,僅就戰爭和談第一階段,豐臣秀吉拋出的《大明日本和平條件》(以下簡稱《條件》)的要旨進行歸納分析。《條件》要旨有六項:其一是中日和親,大明朝以公主下嫁日本。其二是恢復明日朝貢、互市,明日官方通好。其三是割朝鮮南方四道給日本。其四是朝鮮以王子、陪臣入質日本。其五是日本歸還朝鮮被俘王子。其六是朝鮮權臣宣誓效順日本,朝鮮臣服日本。1在《條件》中,日本獅子大張口,要朝鮮割地、入質并宣誓效順日本,把明朝忠誠的藩屬國納入自己的麾下。要知道,在這場戰爭中,日本是和中國兵戎相對,公開叫板,你能看到日本對中華有一絲朝貢的謙恭嗎?你能說日本處在“華夷秩序”體系之中嗎?
日本在侵朝戰爭中并沒有大傷元氣,野心有增無減,對明王朝“華夷秩序”體系內另一忠誠屬國琉球亦早有吞并圖謀。琉球國“居東南大海中,自古不通中國”。洪武初,其國有三王,曰中山,曰山南,曰山北,皆尚姓。自洪武五年(1372年)始,中山王察度遣使入朝,三王陸續來朝不輟。后來,山北王為中山王、山南王所并,山南王旋又被中山王所并。中山王一王獨大,對明王朝執藩屬禮甚恭。一年一貢,或一年多貢,奉明王朝正朔,國王世子皆受明王朝冊封。明王朝曾賜琉球閩中三十六姓,“以便貢使來往。”2
琉球國與日本列島尤其與薩摩藩相距甚近,在侵朝戰爭結束后的第十一個年頭,“當是時,日本方強,有吞滅之意。琉球外御強鄰,內修貢不絕。四十年(實則為萬歷三十七年,即1609年),日本果以勁兵三千入其國,擄其王,遷其宗器,大掠而去。浙江總兵官楊宗業以聞,乞嚴飭海上兵備,從之。已而其王釋歸……”3明王朝未對此事件做出激烈反應,只輕描淡寫“已而其王釋歸”,對琉球國王尚寧君臣所歷劫波好像未曾聽聞,《明史》、《明實錄》對日本入侵琉球記載過于簡略,可能是因為明王朝未能盡到宗主國保護藩屬國安全職責的緣故。“已而其王釋歸”,這個“已而”不是須臾之間,而是兩年多,琉球國君被押解到鹿兒島,受盡摧辱。據謝必震先生研究,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薩摩藩主島津家久奉德川幕府之命,逼迫琉球對日本稱臣入貢,被琉球拒絕,島津家久派遣精兵三千、戰艦百余艘直撲琉球國,執中山王,遷其宗器,大肆焚掠。琉球國三司官鄭迥率眾抵抗,兵敗走匿山林,被日軍捕獲,隨同國王尚寧被押往鹿兒島,囚禁在漁市附近。隨押至鹿兒島的尚寧仆從喜安,是日本大阪人,寫成《喜安日記》,較詳實地記錄了尚寧君臣兩年多的囚徒生活。其間,鄭迥曾密寫一份薩摩藩入侵琉球的詳實報告,托人帶給明朝福建巡撫,希望得到宗主國明朝的同情和解救,由于行事不密而未果。萬歷四十年(1612年)秋,薩摩藩主將琉球國王尚寧及被囚琉球官員集中在一起,逼迫他們在早已擬好的降書上簽字。其降書云:“琉球自古附屬薩摩藩島津君侯……因不遵制進貢等,而致遭征伐被俘,本該死……然今君侯惟仁惟恕,憫孤流離,斯錫恩寵。匪啻縱得歸于故國,多割諸島,永為履矣。實為再造,何日忘之,何歲謝之,永隸藩侯,惟命是從,無敢貳矣。”4鄭迥厲聲抗辯,怒斥薩摩藩主掠人國王、遷人宗器,威逼訂立城下之盟的強盜行徑,無懼項上加刃,表現了無畏生死的英雄氣概,被薩摩藩武士擲入沸騰的油鍋。5筆者推斷,琉球國王尚寧迫于死亡的威脅,被迫在降書上簽字,違心承認為薩摩藩的屬國,得以放歸故國,也就有了他對明日“雙屬雙貢”的記載。
自萬歷二十年起,到萬歷三十七年止,短短十八年時間,日本侵朝鮮,伐琉球,不僅與朝鮮、琉球軍隊作戰,還在侵朝戰爭中與明朝軍隊直接對壘,東北亞國家被它打個遍。日本侵朝鮮、伐琉球,旨在把明王朝兩個忠誠的藩屬國變為自己的屬國,對抗明王朝,構建自己為主體的東北亞國際關系結構。如此,我們還認為明代日本仍在“華夷秩序”體系之內嗎?
三、日本構建的“和夷秩序”體系
使東北亞國際秩序呈現為二元格局
“華夷秩序”體系導源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思想觀念,雖然體現了大國的某些責任擔當,卻也蘊含一定的霸權意識,它以文明程度和綜合國力區分夷夏,主要以懷柔感召和“厚來薄往”的方式引吸周邊族國來朝來廷,有一定的積極合理成分,也包含某些非理性因素。東北亞“華夷秩序”體系不是一成不變的,華夷互變經常發生,從未停歇。所謂只有“用夏變夷”,未聞“以夷變夏”,只能是神話,而不是歷史。公元十二世紀至十七世紀先后崛起于中國東北地區的契丹、女真、蒙古、滿洲及遼、金、元、清等族國,對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華夷秩序”體系的巨大沖擊,甚至顛覆,使“華夷秩序”體系風雨飄搖。中國周邊少數民族族國“以夷變夏”的沖擊波由近及遠向外傳播擴散,必然引起中國中原王朝與海外國家第二層級“華夷秩序”體系的嬗變。李氏朝鮮在明清鼎革后以小中華自詡,日本的自我膨脹恐怕比朝鮮來得更早。最遲在隋唐以降,日本似乎便游離于“華夷秩序”體系之外,絕少心悅誠服對中國執藩屬國禮節。
“華夷秩序”體系觀念,由當代學者提出,是對古代東北亞國際關系格局的高度概括,1對該課題研究的推進意義重大。然而,以“華夷秩序”體系一個概念并不能真實反映明代東北亞國際關系的全部內容。在東北亞國際關系中,日本是“華夷秩序”的挑戰者,拆廟人。他從未將自己置放明王朝的藩屬地位之上,侵吞朝鮮、琉球,極盡全力想把明王朝的兩個忠誠屬國變為自己的屬國,即使付諸武力亦在所不惜。明王朝建國后,太祖朱元璋為改變“終元世末相通”2的中日關系格局,將其列為不征之國,并寫入《皇明祖訓》,多次遣使詔諭,期望他向化來朝。終明世,日本非但沒被納入“華夷秩序”體系,還公然挑戰明王朝,苦心孤詣構建“和夷秩序”體系,與中國相抗衡。當然,日本構建“和夷秩序”體系的動機、手段與明王朝為中心的“華夷秩序”體系不可同日而語。日本確實在追求營造其“和夷秩序”體系,不是作者向壁虛構。請看下面史料:
《大日本史料》第十二編之七記載:明神宗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本多正純給明王朝呈遞的書簡毫不掩飾地說:“朝鮮入貢,琉球稱臣,安南、交趾、占城、暹羅、呂宋、西洋、柬埔寨等蠻夷之君長酋帥,各無不上書輸賓。”3本多正純沾沾自喜其“和夷秩序”體系,不僅涵蓋了東北亞朝鮮和琉球,還涵蓋了東南亞多國。有人可能會提出質疑,這是日本自夸其“德”,不足信。請看中國官修正史《明史》的記載:德川幕統治的十六世紀末,豐臣秀吉任關白,“征服六十六州,又以威脅琉球、呂宋、暹羅、佛郎機諸國,皆使奉貢。”4類似的情況在中國官修正史中也有記載,便不能用“自夸其德”一言以蔽之了。分析這兩則史料,我們可以提出如下認識:
首先,應該明確佛郎機為西歐國家,不在東北亞、東南亞范圍。交趾是安南古稱,兩者應屬東南亞同一國家。西洋系指西洋瑣里5為東南亞國家。那么,兩則史料涉及朝鮮、琉球、安南、占城、暹羅、呂宋、西洋、柬埔寨等兩個東北亞國家和六個東南亞國家。這八個國家皆是中國中原王朝“華夷秩序”體系內的蠻夷之邦,與中國有貢使往來,不論執贄厚薄,均被視為向化來朝的屬國。在某種程度上是中原王朝的自我感覺,而日本也是這樣認識的。
其次,日本史料所稱諸國對其“稱臣”“入貢”
“上書輸賓”,構建以其為中心的“和夷秩序”體系,是不擇手段的,“以威脅”可謂一針見血。對東北亞的朝鮮,琉球的用兵動武,證明其構筑東北亞“和夷秩序”體系的急不可待。
琉球自十五世紀以來便游移于中日兩國之間,其緊鄰薩摩藩和對馬藩,對日貿易經年不斷,還背負了對日本的巨大商欠,受制于人。琉球國力薄弱,長期奉行“雙貢雙屬”的生存策略,本無可厚非。朝鮮與日本國力相當,且交往由來已久,對日本政府有無秋波暗送,也大可懷疑。永樂十三年(1415年)李朝通事自遼東歸國,向朝廷匯報談及“帝(明帝)若怒而欲征之(日本),則必有助征之命,將若之何?且我國(李朝)交通日本,倭使絡繹,帝(明帝)若知之,則必歸咎我國,亦將如之何?”1“交通日本”“倭使絡繹”不只永樂朝發生的情況,世宗嘉靖時期仍然“我國交通倭國,所在諱之”2谷應泰評論朝日關系說:“朝鮮釜山與日本對馬島相望,時有倭戶往來互市,通婚姻。”3萬歷東征時朝日經貿互市、信使往來曾一度中斷,戰后很快恢復,朝鮮遣日訪信使肩負著某種神秘外交使命,應引起關注。“朝鮮入貢”日本,尚須進一步證明。
明史學界和中外關系史學界,當共同努力,對于日本《天皇實錄》、《大日本史料》、《豐臣秀吉文集》以及李氏朝鮮、尚氏琉球的原始史料重點發掘,搜尋日本天皇、幕府將軍、關白及其國家重要官員與中國、朝鮮、琉球等國之間的國書和個人書簡中相關信息,相信會有更多新發現,足以證死“和夷私序”確實存在,揭示自明代已經存在的東北亞國際秩序的二元格局,并為近代東北亞國際關系的巨變埋下前瞻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