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廣斌
蘇軾自幼深受巴蜀“通經學古”傳統的影響,少即治經傳于家學。后讀《漢書》深為范滂事跡所激勵,遂“奮厲有當世志”。青少年時期的蘇軾就已熟讀經史,接受了經世濟民的思想。嘉祐二年,蘇軾應試,作《刑賞忠厚之至論》,由儒家仁厚之心推及刑賞忠厚之義,頗有孟軻之風。嘉祐六年,蘇軾應制科試進策,陳述了自己的改革措施,在北宋政治改革的風口浪尖上,走上了政治舞臺。青年時期形成的儒學思想框架,奠定了他一生為政、立身、行事的基準。熙寧年間,蘇軾外放,此后經歷了兩次“在朝——外任——貶居”的過程。但是,“無論是在黃州和以后在嶺海,作為蘇軾基本信仰的還是儒家思想”。貶謫黃州,蘇軾一度在思想上陷入困境,借助佛老滌蕩內心,但并未放棄儒家思想。謫居期間“閑廢無所用心,專治經書”,始作“三傳”。晚年南遷,更是不見老人衰憊之氣,達到全新的人格境界,這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儒家思想的支撐。蘇軾畢生入世,在其仕宦的每個階段,儒家思想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蘇軾在學術上也深受儒學影響。老蘇之學以經世為本,“考質古今治亂成敗、圣賢窮達出處之際”。在治學門徑上,蘇軾秉承家學,長于經史,并形成有為而作的文藝觀。蘇軾“獨好觀前世盛衰之跡與其一時風俗之變”,以經、史為治學重點。治史以史論為主,議論精到,觀點獨特。治經授命于父,作《東坡易傳》。蘇軾曾言:“臣之學也,以適用為本,而恥空言。”其論史主要著眼于觀歷代風俗之變,考盛衰之跡,進而論古以諷今。治經也是為“頗正古今之誤,粗有益于世”。他稱贊俞括的議論“皆欲酌古以馭今,有意于濟世之用”,還對陸贄非常推崇。在《東坡易傳》以及《韓愈論》《揚雄論》中,蘇軾集中批判了先前的人性論,提出了以情為本的人性論。在心性論上,蘇軾通過對《中庸》的重新闡釋闡發了自己的觀點。《中庸論》三篇,總結了孔子以后的儒者對中庸的歪曲以及錯誤言行,彰顯了中庸的精髓。在政治哲學上,繼承了正統儒家“仁”的思想,強調民本。蘇軾還批評漢唐儒學為“簡而易知,近而易行”的“一代之法”,追求“三代圣人取守一道,源深而流長”的萬世法。在仁義德法論上,蘇軾以情釋禮,闡述了禮的社會性,自成一體。蘇軾儒學秉持“推闡理勢”的理路,以經、史為二切入點,從治史入、從治經出。蘇軾跳過漢唐儒學直追先秦原儒,尋繹構建現實政治原則的思想資源。蘇軾儒學順應了政治變革的趨勢,對于儒學的復興和宋學的建構具有巨大推動作用。
綜上所述,蘇軾不僅在人生經歷上深得儒家沾溉,而且在學術思想上也深受其影響。蘇軾具有濃厚的儒家情懷,以儒家之理入詩是蘇詩理趣的重要方面。這主要體現在尊主澤民、仕隱窮達、世情常理、儒家心性與審美方面。下面聯系作品具體分析。
入世構成蘇軾思想的主線。這條主線或隱或顯也貫穿到了詩中。貶謫黃州時,蘇軾曾說:“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尊主澤民”正是蘇軾儒家淑世精神的體現,在詩中體現在忠君許國和民胞物與兩大方面。
忠君是衡量士大夫品格的重要標準,也是詩歌所要表現的重點內容。《宋史·蘇軾傳》稱贊蘇軾:“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必以愛君為本,忠規讜論,挺挺大節,群臣無出其右。”謚號“文忠”是對其忠君的最大褒獎。蘇軾從宦四十余年,歷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帝,受知甚深。蘇軾深知此點,感激之情屢屢形諸筆端,在《杭州召還乞郡狀》中說:“臣受圣知最深,故敢披露肝肺,盡言無隱。”皇帝的知遇之恩使蘇軾唯有盡忠許國而后已。入仕之初,蘇軾就因直言敢諫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晚年南遷,蘇軾仍表示:“愿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以葵藿向陽明己心。
紀昀評論蘇詩:“但多排權倖之言,而無一毫怨謗君父之意,是其根本不壞處,所以能傳于后世也。”紀氏對蘇軾的忠君予以肯定。忠君在蘇詩中多有體現,如熙寧十年作《贈寫御容妙善師》:
憶昔射策干先皇,珠簾翠幄分兩廂。紫衣中使下傳詔,跪奉冉冉聞天香。仰觀眩晃目生暈,但見曉色開扶桑。迎陽晚出步就坐,絳紗玉斧光照廊。野人不識日月角,仿佛尚記重瞳光。三年歸來真一夢,橋山松檜凄風霜。天容玉色誰敢畫,老師古寺晝閉房。夢中神授心有得,覺來信手筆已忘。幅巾常服儼不動,孤臣入門涕自滂。元老侑坐須眉古,虎臣立侍冠劍長。平生慣寫龍鳳質,肯顧草間猿與獐。都人踏破鐵門限,黃金白璧空堆床。爾來摹寫亦到我,謂是先帝白發郎。不須覽鏡坐自了,明年乞身歸故鄉。
汪師韓指出:“詩雖為妙善而作,而意則眷戀先皇,無句不是惓惓忠愛之誠。”蘇軾深受仁宗知遇之恩,而妙善嘗為仁宗寫真。此詩借題寓慨,雖非直寫忠君之心,但不言自明。
仕途不順時蘇軾也未忘君。謫黃期間的詩作,鮮明地表現出對君恩不棄的感激和對再獲起用的期盼。如《次韻樂著作天慶觀醮》:“無因上到通明殿,只許微聞玉佩音。”因國事齋醮而生江湖魏闕之感,寫出對神宗不棄之恩的依戀。《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詩人希望每年這天梅花再度開放,隱含了再獲起用的期盼。《別黃州》:“病瘡老馬不任鞿,猶向君王得敝帷。……投老江湖終不失,來時莫遣故人非。”以病馬自況,聞詔內遷感恩圣上起用。《別子由三首兼別遲》(其一):“風里楊花雖未定,雨中荷葉終不濕。”寫物寓意,表露忠君不忘的心跡。王文誥評曰:“以上諸句,乃黃州一集詩之間架,通其故,則前之杭、密、徐、湖,后之元祐三召,紹圣兩黜,不獨詩旨歸一,而公之心跡亦皆血脈貫通。”蘇軾不論升遷還是遭貶,均保持了忠君的思想。
晚年萬里南遷,蘇軾仍未忘忠君憂國。如元符三年,獲赦作《和陶始經曲阿》:
虞人非其招,欲往畏簡書。穆生責醴酒,先見我不如。江左古弱國,強臣擅天衢。淵明墮詩酒,遂與功名疏。我生值良時,朱金義當紆。天命適如此,幸收廢棄余。獨有愧此翁,大名難久居。不思犧牛龜,兼取熊掌魚。北郊有大赍,南冠解囚拘。眷言羅浮下,白鶴返故廬。
詩先敘陶淵明,以陶適逢亂世慶幸自己生逢良時遇明主。“北郊”二句言及祭天禮儀。圜丘祭天本為元祐七年冬蘇軾所定,哲宗親政后改為北郊,今哲宗已崩。此處言北郊,既感于新恩特赦,也體現出對哲宗知遇之恩的感激。又如《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其二:“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即將離開貶居三年的儋州,登舟渡過瓊州海峽,回到日夜牽掛的中原,詩人心中感慨萬千。極目遠望,矯健的鷹隼飛向杳低的天際,直到不見蹤影,青山如發處便是日夜期盼的中原。中原即君王所在,忠君之意隱含其中。此詩以情韻含理,首二句氣韻兩到,語帶沉雄,末二句尤為神來之筆。貶謫期間許多詩篇,都表現了身處江湖而憂其君的情懷。
蘇軾的忠君,有濃厚的報恩成分。在《杭州召還乞郡狀》中蘇軾說:“臣無以仰報天地生成之德,惟有獨立不倚,知無不言,可以少報萬一。”在詩中蘇軾屢屢提及君恩,如“國恩久未報,念此慚且泚。”(《自仙游回至黑水……》)、“眼看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其一)。神宗去世后,蘇軾作《神宗皇帝挽詞三首》(其三):“病馬空嘶櫪,枯葵已泫霜。余生臥江海,歸夢泣嵩邙。”以病馬空閑和枯葵泫霜喻神宗知遇之恩,表達感激和哀悼。即使到了生命的盡頭,他仍然寫下“平生多難非天意,此去殘年盡主恩”(《次韻王郁林》)的詩句。不難看出,這些詩句既充滿了對政治的疏離感,又飽含著未忘君國、知恩圖報的感慨,退歸與報恩構成了一種內在的張力。這就決定了蘇軾雖然反思仕宦,卻篤信君政圣明;即使屢遭貶謫,也不會歸隱。
蘇軾之忠并非愚忠,他自稱“有狂狷嬰鱗之愚”,這種愚并非真愚,而是以道事君。他稱贊張方平、劉摯真以道事君者,贊同周勃、汲黯等以忠義事君定國安邦,提出“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以道事君在詩中也有所體現。如《和陶詠三良》就體現出蘇軾晚年的觀點:
此生太山重,忽作鴻毛遺。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賢哉晏平仲,事君不以私。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殺身固有道,大節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愛,三良安足希。仕宦豈不榮,有時纏憂悲。所以靖節翁,服此黔婁衣。
三良殉身秦穆公,前有《黃鳥》哀之,后有王璨、陶淵明君命難違之嘆。東坡詩則與柳宗元之論相合,稱三良之死非得其所,為社稷而死才是大節。蘇軾早年曾作《秦穆公墓》提出感恩殉節說,晚年復作此詩,一反自己先前觀點。對于兩詩的不同,胡仔認為前作是“少年時議論”,后作“所見益高”。紀昀認為“詩人自寫胸臆,托之論古,不妨各出意見”。二詩確實存在藝術上的差距,但更主要的是詩人思想發生了變化,而后作正體現了這種變化:晚年的忠君則不限于一己得失,升華到了以道事君的層面。
蘇軾的以道事君還體現出儒家以道自任的理想。蘇軾繼歐陽修后執文柄,主張文道合一:“我所謂文,必與道俱。”故每每以直道自任,論文、做人均能正道直行,議論從不與時俯仰。“元祐更化”后,蘇軾作為舊黨要員,并未像司馬光那樣主張盡廢新法,而是主張盡廢其弊而不廢其法。對于朝中一邊倒的局面,蘇軾指出:“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蘇軾從來都是謀道不謀身,處處以弘道為自任。如紹圣四年所作《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彰顯出詩人晚年以道自任的情懷:
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里,落月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此詩前半寫景敘行,抒遣遷謫之痛,語極沉痛,情亦纏綿。后半則顯示出詩人曠達胸襟,不見老人衰憊之氣,“平生”二句更是道出蘇軾的通透和對儒家之道的執著,蘇軾以箕子自比,顯示出以道自任的情懷。
蘇軾治經以弘道,“推明上古之絕學,多先儒所未達”。治經不僅體現其經學和哲學成就,而且寄托了弘道的志愿。如《和陶雜詩十一首》其九:
余齡難把玩,妙解寄筆端。常恐抱永嘆,不及丘明、遷。親友復勸我,放心餞華顛。虛名非我有,至味知誰餐。思我無所思,安能觀諸緣。已矣復何嘆,舊說《易》兩篇。
此詩為傳經而作,可謂大道自任。儒家重“立言”,蘇軾亦汲汲于此。謫黃期間蘇軾承父遺志始作《東坡易傳》,嶺海時傾注心血復做修訂,故視其與生命一樣。詩人嘆息韶光之逝,欲追慕左丘明、司馬遷又恐不及,唯有以妙解寄諸筆端。此詩體現出蘇軾強烈的道義擔當的責任感和緊迫感。
蘇詩還飽含著仁政愛民的思想。蘇軾在仕宦生涯中,以民為重,以“仁”為念。他在制策《安萬民》提出多方利民方略。在《既醉備五福論》中,又主張追慕前賢的“至誠”態度,“視民如視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賢者”,處處體現出儒家的仁者情懷。
蘇詩中有不少同情民瘼之作。如《黃牛廟》以江邊黃牛與山下耕牛對比,諷刺現實黑暗。《李氏園》飽含深情地批判了唐末李茂貞為營居止強奪民田的行為,體現出恤民之心和現實批判精神。蘇詩還表達了對新法之弊的批判和對為政的反思,這種批判反思與愛民情感交織一起,構成其政治詩的主旋律。蘇軾批判新法時常表現出憤懣之情。如《戲子由》即戲筆諷時忠憤之作:
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從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優。眼前勃蹊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游。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勸農冠蓋鬧如云,送老齏鹽甘似蜜。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余杭別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旗旄。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棰。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別駕舊齊名。如今衰老俱無用,付與時人分重輕。
詩作于熙寧四年末初到杭。時蘇軾因不贊同變法而求外任,蘇轍因政見不合而離京赴陳州任學官。詩前寫子由安貧樂道,中寫自己氣節消索,意在自嘲。后四句合寫,兄弟二人俱不被起用,唯余文名,不遇之憤、不平之氣溢于言表,尤其是“讀書”二句正理以戲言出之。又如《送劉道原歸覲南康》寫劉道原之狂直愚態,借修史之事,諷刺介甫新法。可謂孤忠有鄰,義憤同感。雖激訐太過,亦是贈別妙詩。
如果說忠憤是出于詩人性格意氣的話,那么倅杭所作則集中體現了對新法弊端的揭露和反思。如《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以農夫輟耒女廢筐的現實與觀音菩薩靜坐廟堂相較,暗刺當政者的不恤民生。《畫魚歌》以畫魚喻執政,暗諷新法害民。《吳中田婦嘆》借吳中田婦之口,痛陳民隱、人禍。《山村五絕》刺鹽法太峻、助役法及青苗法流弊。《寄劉孝叔》則揭出廷征西夏、饑荒加之蝗災的現實,諷刺朝廷政事之失。《五禽言》皆取材于民間歌謠,刺新法之害民。《魚蠻子》則是借魚蠻子之口寫出新法害民之實。《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則諷刺了朝廷宵小。
蘇詩在諷刺新法的同時,還飽含愛民思想。如熙寧十年自密赴京,途中作《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復作》表達對災民的同情: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東風吹宿酒,瘦馬兀殘夢。蔥昽曉光開,旋轉余花弄。下馬成野酌,佳哉誰與共。須臾晚云合,亂灑無缺空。鵝毛垂馬駿,自怪騎白鳳。三年東方旱,逃戶連攲棟。老農釋耒嘆,淚入饑腸痛。春雪雖云晚,春麥猶可種。敢怨行役勞,助爾歌飯甕。
此詩為紀行之作,卻有同情民瘼之懷。詩前半記行程,中途遇雪,野外自酌,突出行役之勞;中間由雪景回到社會現實,寫出東方旱情、百姓流離,民生凋敝,天災人禍,無處訴說;詩末勸農利用春雪抓緊時間播種春麥,恢復生產,寄語瑞雪帶給人民豐年之兆,切合詩人此時身份。又如《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表達了深深的自責,可謂仁愛惻怛。蘇軾還吟出“下馬作雪詩,滿地鞭棰痕。佇立望原野,悲歌為黎元”(《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韻二首》其一)的詩句,表達了對政事的反思和對黎民疾苦的關注。
蘇軾不僅執政為民,而且能夠平等相待,更可貴的是由愛民推及一種博愛精神。如元祐五年作《熙寧中,軾通守此郡……》就體現出仁愛精神:

(今詩)山川不改舊,歲月逝肯留。百年一俯仰,五勝更王囚。同僚比岑、范,德業前人羞。坐令老鈍守,嘯諾獲少休。卻思二十年,出處非人謀。齒發付天公,缺壞不可修。
熙寧中,杭州每年配發鹽犯超萬七千人。前詩先寫獄事,由囚犯遭際感及自己仕宦生涯,兩者相較發出“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的感嘆;和詩感慨時光荏苒,“百年”句道出空漠,“出處非人謀”翻進一層,仁愛之心、人生之理自然流出。
蘇詩中最突出的就是對仕隱窮達和人生思考的書寫。蘇軾年青時就已敏銳地感受了人生的困境。出蜀所作《夜泊牛口》表達了對仕隱出處的困惑:
日落紅霧生,系舟宿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負薪出深谷,見客喜且售。煮蔬為夜餐,安識肉與酒。朔風吹茅屋,破壁見星斗。兒女自咿嚘,亦足樂且久。人生本無事,苦為世味誘。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誰知深山子,甘與麋鹿友。置身落蠻荒,生意不自陋。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
蘇軾由牛口山民相守樂而忘貧的生活,反思自己汲汲于仕進的行為,引出了“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的疑惑,引發了自己對富貴與貧賤、樂與苦問題的思考,明確提出了富貴苦樂和人生意義的問題。
蘇軾“天地生一傳人,從小即心地活潑,理解神透”。入仕后,仕隱進退的矛盾日益突出,嚴峻的社會現實促進了他對仕隱窮達的反思。熙寧初年,外放杭州市所作《游金山寺》集中體現出蘇軾此時的思考: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蘇軾因政見相左求外放,每遇佳山水便至,以抒胸中郁結,由游金山寺感發了鄉思、羈愁和歸念。詩起首高蹈,道盡萬里程、半生事,引出鄉思;接四句寫冬至江景;中四句回應首句不專寫景,兼生鄉思羈愁;“微風”數句寫江夜所見;末四句用子犯事,結到歸田。此詩在思想上由儒入道,暗含懷鄉去國之思。又如《秋懷二首》其二:
海風東南來,吹盡三日雨。空階有余滴,似與幽人語。念我平生歡,寂寞守環堵。壺漿慰作勞,裹飯救寒苦。今年秋應熟,過從飽雞黍。嗟我獨何求,萬里涉江浦。居貧豈無食,自不安畎畝。念此坐達晨,殘燈翳復吐。
此詩以景起,以景結,即景含理、心物相合,以物候變遷、眼前之事,明詩人心境,反思仕進。仕宦之思與人生意義探求結合,對“學而優則仕”的范式提出質疑。人不肯道者蘇軾道之,體現出可貴的自審自省意識。蘇軾對窮達的思索已不再限于一己之感,而是從士人群體身份來體察仕宦對于士人的意義,顯示出思考的轉向。此時所作《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也體現了蘇軾在出處問題上的矛盾心理:
百重堆案掣身閑,一葉秋聲對榻眠。
床下雪霜侵戶月,枕中琴筑落階泉。
崎嶇世味嘗應遍,寂寞山棲老漸便。
惟有憫農心尚在,起占云漢更茫然。
此詩起句先言“百重堆案掣身閑”寫出仕宦對生命感性的束縛;繼寫夜宿景色,仕宦之苦已歷經嘗遍;末二句寫出心憂天旱。詩人正值中年而言嘗遍世味,身老漸便,卻又心有所系,思歸不得之意自在言外。《次韻答章傳道見贈》則對傳統價值觀提出了質疑:
并生天地宇,同閱古今宙。視下則有高,無前孰為后。達人千鈞弩,一弛難再彀。下士沐猴冠,已系猶跳驟。欲將駒過隙,坐待石穿溜。君看漢唐主,宮殿悲麥秀。而況彼區區,何異一醉富。鶢鶋非所養,俯仰眩金奏。髑髏有余樂,不博南面后。嗟我昔少年,守道貧非疚。自從出求仕,役物恐見囿。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竇。效顰豈不欲,頑質謝鐫鏤。仄聞長者言,婞直非養壽。唾面慎勿拭,出胯當俯就。居然成懶廢,敢復齒豪右。子如照海珠,網目疏見漏。宏材乏近用,巧舞困短袖。坐令傾國容,臨老見邂逅。吾衰信久矣,書絕十年舊。門前可羅雀,感子煩屢叩。愿言歌緇衣,子粲還予授。
此詩哲理與世理兼有,刻畫出一幅士人的演生圖,對傳統窮達觀提出了質疑。于鋒芒畢露中見出悲憤之情,故紀昀評曰:“起處鋒芒太露,而縱橫之氣,自為可愛。”
知密、徐、湖期間所作,更多體現了道隱的傾向。如“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捕蝗至浮云嶺山行疲苦有懷子由弟》其二)宣告了對用行舍藏信條的擯棄。“人事無涯生有涯,逝將歸釣漢江槎。乘桴我欲從安石,遁世誰能識子嗟。”(《次韻陳海州乘槎亭》)借留子嗟自比境況,表達懷才不遇和道隱思想。“非人磨墨墨磨人,瓶應未罄罍先恥。”(《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由磨墨感發出處之理,暗示仕宦對人生的異化。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到蘇軾對儒家出處模式的否定和內心的矛盾。這種矛盾心理不斷發展,最終促成了對傳統仕隱出處模式的解構。在《靈璧張氏園亭記》中蘇軾提出:“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于饑飽而已。”大膽提出“適”的準則。這種見解無疑令時人震撼,不幸成為政敵興起“烏臺詩案”的把柄。
“烏臺詩案”打破了蘇軾的政治幻想,蘇軾一度情緒低落,詩中常常表現謫居的苦悶和不遇的感慨。他借助農業勞動來反思仕宦。在勞作中,蘇軾實現了對人生價值和士人品格的深層思考。詩人開始關注個體的適意,其價值觀也發生了轉變。如《日日出東門》:
日日出東門,步尋東城游。城門抱關卒,笑我此何求。我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意適忽忘返,路窮乃歸休。懸知百歲后,父老說故侯。古來賢達人,此路誰不由。百年寓華屋,千載歸山丘。何事羊公子,不肯過西州。
紀昀評此詩:“渾渾有古致。‘笑我’二句接法入古。”“我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道出一篇之旨;后半融化魏晉典事,賢達是用羊祜典故,“百年”四句化用曹植詩“生存華屋處,零落葬山丘”,綰合羊曇“西州感舊”之事。統觀全詩用典事皆為魏晉,運意也直追魏晉風度,寫出蘇軾人生價值標準由外在向內在的轉變。紹圣四年,儋州所作《糴米》則借糴米之事感發哲理,肯定了自食其力的可貴。
蘇軾在反思、解構儒家出處行藏的同時,仍保持了“但事入手,即不以大小為之”的入世態度。如熙寧六年杭州作《自普照游二庵》:
長松吟風晚雨細,東庵半掩西庵閉。山行盡日不逢人,浥浥野梅香入袂。居僧笑我戀清景,自厭山深出無計。我雖愛山亦自笑,獨往神傷后難繼。不如西湖飲美酒,紅杏碧桃香覆髻。作詩寄謝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
詩前四句便道盡二庵景。詩人表示雖戀山中清景,卻難耐山中清幽不可久留,愛山卻不宜獨往,不如飲酒西湖享受歌舞。詩末化用《論語》,借景抒懷,寫出了進取的一面。《懷仁令陳德任新作占山亭》(其二)則以道家事表濟世心:“我是膠西舊使君,此山仍占與君分。故應竊比山中相,時作新詩寄白云。”蘇軾曾任密州,故云舊使君。詩用陶弘景事及陶詩,雖然在字面上欲學道求仙,實際隱含了進取濟世之心;以山中相自居,表明了蘇軾對復出獲用的期望,希望能像陶弘景那樣影響朝政。
嶺海時期所作,仍然表現出對仕宦的反思。如《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扶舟減石鱗。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喜歡、惶恐、水手、知津數語均為歧義雙關,既實指地名,又暗示心跡,合成比興寄托。“便合”二句詩人以水手自比,表達了兀傲干練、期于用世之意。又如再過大庚嶺所作《余昔過嶺而南,題詩龍泉鐘上,今復過而北,次前韻》也體現出對時局的看法和遷謫之感:
秋風卷黃落,朝雨洗綠凈。人貪歸路好,節近中原正。下嶺獨徐行,艱險未敢忘。遙知叔孫子,已致魯諸生。
詩前半寫景,流露出北歸的喜悅;后半則未忘遷謫之苦與世路艱險,末二句用《漢書》叔孫通典故。此時政局,正是建中靖國初,韓、曾二相得政,盡收用元祐舊人,唯東坡兄弟獨領玉局觀。故詩將兄弟二人與魯諸生作比,表現出耿介的氣節和不遇的感嘆。又如貶儋所作《儋耳山》:“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余。”以補天余石來寄托失志之慨和入世輔政之雄心。蘇詩中對仕隱窮達的書寫力度和思考深度大大超過了前代及同時代人。
儒家尤重人倫。蘇詩在這方面表現尤其突出,表現最多的是手足之情。蘇詩創作前后持續了42年,蘇氏昆仲的唱和也持續了這樣一個過程。從數量上看,二蘇唱和詩共350多首,所涉內容廣泛,蘇詩中許多名篇都是由吟詠親情引起的。如嘉祐六年所作《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壟隔,但見烏帽出復沒。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路人行歌居人樂,童仆怪我苦凄惻。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子由留京養親,蘇軾赴鳳翔之任,兄弟二人首次離別,雖是人之常情,蘇軾卻寫得極富哲理意趣。詩前半極寫手足惜別之情。起句突兀奇警,模寫甚工;繼寫孤寂凄惻之感和思親之情。“亦知人生要有別”曲折遒宕,頓筆起勢抹進一層,慨嘆人生;“寒燈”二句追憶往日退居之約;結二句誡勉子由不要貪戀高官厚祿,于通透中更進一層。此詩寫兄弟離別、人之常情,而詩人此時不過二十六歲,可謂詩格老成。“對床聽雨”、共退閑居成為后來二蘇唱和的常見意境與主題。又如元祐八年所作《東府雨中別子由》仍言及對床之約:
庭下梧桐樹,三年三見汝。前年適汝陰,見汝鳴秋雨。去年秋雨時,我自廣陵歸。今年中山去,白首歸無期。客去莫嘆息,主人亦是客。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重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
蘇軾元祐七年還朝,八年出知定州,九月十四與子由別于東府作。時二人在朝飽受攻詰,皆乞補外,兄弟別于東府,故有折枝送行之語。加之東坡位備講讀,按例應覲見辭行,但被皇帝拒絕,只能上《朝辭赴定州論事狀》以表心跡、陳政理,心情自可想見。詩自起首至“夜雨”句都是與梧桐語,后四句是對蘇轍言。當此憂讒畏譏、行將去國之際,蘇軾不與兄弟細敘衷情,卻對陛前梧桐絮絮相語,依依惜別,著實反常稱奇;與梧桐語雖是反常,但卻合“道”,政治失意不平、手足傷別之情盡含其中。再加上夜雨凄切,桐葉蕭瑟,燈前人影交織,情景交融情理相生,令人感嘆纏綿。“夜雨對床”的約定也成為蘇軾無法實現的祈盼。
除了手足之情,蘇還有不少給后輩子侄的詩,大多寫得富含世情常理。如《送千乘、千能兩侄還鄉》就借贈別道出俗常之理:
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余歡。君看龐德公,白首終泥蟠。豈無子孫念,顧獨貽以安。鹿門上冢回,床下拜龍鸞。躬耕竟不起,耆舊節獨完。念汝少多難,冰雪落綺紈。五子如一人,奉養真色難。烹雞獨饋母,自饗苜蓿盤。口腹恐累人,寧我食無肝。西來四千里,敝袍不言寒。秀眉似我兄,亦復心閑寬。忽然舍我去,歲晚留余酸。我豈軒冕人,青云意先闌。汝歸蒔松菊,環以青瑯玕。榿陰三年成,可以掛我冠。清江入城郭,小圃生微瀾。相從結茅舍,曝背談金鑾。
詩起四句便道盡全詩之旨,詩后幅拓開,娓娓而談,歸于田園之樂,“相從”二句自得生趣,知足常樂之理自然流出。又如元豐四年在黃作《侄安節遠來夜坐三首》:
南來不覺歲崢嶸,坐撥寒灰聽雨聲。
遮眼文書原不讀,伴人燈火亦多情。
嗟予潦倒無歸日,今汝蹉跎已半生。
免使韓公悲世事,白頭還對短燈檠。
心衰面改瘦崢嶸,相見惟應識舊聲。
永夜思家在何處,殘年知汝遠來情。
畏人默坐成癡鈍,問舊驚呼半死生。
夢斷酒醒山雨絕,笑看饑鼠上燈檠。
落第汝為中酒味,吟詩我作忍饑聲。
便思絕粒真無策,苦說歸田似不情。
腰下牛閑方解佩,洲中奴長足為生。
大弨一弛何緣彀,已覺翻翻不受檠。
詩由骨肉遠聚之樂,感發謫居岑寂之悲。其一寫歲末天寒,“遮眼文書”化用藥山惟儼禪師“只圖遮眼”語反其意用之,道出無所事事。“免使”句化用韓愈《短燈檠歌》,自嘲不遇貧寒之狀。其二則睹親人發鄉思,“殘年”句用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句意,寫出親情與謫居苦悶。其三敘謫居清苦,后以弓弛難彀自比。故汪師韓評此詩曰:“家常語愈淺愈真。……此三詩但作喟嘆,未見其樂也。然以謫居岑寂之中,有骨肉遠來聚首,秉燭寒宵,絮語不倦,悲之所發,即其樂之所形。”蘇軾還有許多贈別詩也都寫得相當精彩,如治平元年所作《和董傳留別》:
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厭伴老儒烹瓠葉,強隨舉子踏槐花。
囊空不辦尋春馬,眼亂行看擇婿車。
得意猶堪夸世俗,詔黃新濕字如鴉。
詩為是年臘月由鳳翔任返京,經長安與董傳話別作。時董傳失解,故有期許勸慰之詞、世態炎涼之感。詩首二句指出詩書之苦與增益修養之要;三四句繼寫董傳應舉,五六句用虛筆,設想董傳得解情境;末二句作安慰期許之語,勉勵董傳。詩不言諷刺而暗含世態炎涼之理。《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也是世情常理的佳作:
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他年名宦恐不免,今日棲遲那可追。我昔家居斷還往,著書不暇窺園葵。朅來東游慕人爵,棄去舊學從兒嬉。狂謀謬算百不遂,惟有霜鬢來如期。故山松柏皆手種,行且拱矣歸何時。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與君未可較得失,臨別惟有長嗟咨。
安惇即安處厚,鄉試失解西歸。蘇軾在京作詩贈之,勸慰安惇莫以失解為念,而要“熟讀深思”自能領悟先賢經典中的至道。詩起二句即是此意。又如《歧亭五首》(其五):
枯松強鉆膏,槁竹欲瀝汁。兩窮相值遇,相哀莫相濕。不知我與君,交游竟何得。心法幸相語,頭然未為急。愿為穿云鶻,莫作將雛鴨。我行及初夏,煮酒映疏幕。故鄉在何許,西望千山赤。茲游定安歸,東泛萬頃白。一歡寧復再,起舞花墮幘。將行出苦語,不用兒女泣。吾非固多矣,君豈無一缺。各念別時言,閉戶謝眾客。空堂凈掃地,虛白道所集。
此詩之妙在于不作贈別泛語。蘇軾在黃四年,三往見季常,而季常七來見蘇軾,二人相從百余日,情誼深厚。詩起以枯松槁竹作比二者窘境,三四化莊子語,“吾非”四句推誠至真,更是歷盡憂患之語。又如元符二年在儋作《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二)寫與黎民之誼:“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子云、威、徽、先覺是蘇軾的黎族朋友。詩寫黎家小童相送,詩人不以天涯萬里為意,海南溪邊自有可樂之所,在與黎人的和諧中感受到至樂之境,體現了詩人與海南人民的情義,覺千載下猶有深情。
蘇詩的儒家維度,還體現在儒家樂境上。儒家之樂即“孔顏之樂”。“孔顏之樂”是對先秦原儒倡導力行的道德人格和自由審美至境的概括,不僅意味著安貧樂道的人格精神,而且意味著主體“從仁”“樂仁”所達到的那種真、善、美的至境。這種樂在《論語·先進》中還有另一種形式的表達,那就是曾點之樂。顏回之樂體現出儒家返之于內的心性修養境界,是儒家內圣的體現;曾點之樂則與宇宙自然相融合,是儒家外王的體現,只是這種體現以詩性方式展現,更具審美意味,顯示出人與自然、內心的雙重和諧。“孔顏樂處”自漢代以來為儒者津津樂道,至宋更是成為宋儒熱議的思想命題,宋人多借此接引學人發明心性。如周敦頤好談“孔顏樂處”,令二程尋“孔顏所樂何事”。程明道云:“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曾點知之,故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蘇軾深味儒家樂天知命,這使他一生汲汲于事功的同時,能夠善于處窮,以此化解人生憂患,不論環境如何險惡均能安之若素。其《墨妙亭記》云:“余以為知命者,必盡人事,然后理足而無憾。物之有成必有壞,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國之有興必有亡也。雖知其然,而君子之養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緩死者無不用,其治國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無不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謂知命。”盡人事方能知命,所謂人事在己是養身久生,在政則體現在存存救亡。蘇軾屢將樂天知命、孔顏之樂化于詩中,還專作《顏樂亭詩》表達對顏樂的追慕:
天生烝民,為之鼻口。美者可嚼,芬者可嗅。美必有惡,芬必有臭。我無天游,六鑿交斗。騖而不返,跬步商受。偉哉先師,安此微陋。孟賁股栗,虎豹卻走。眇然其身,中亦何有。我求至樂,千載無偶。執瓢從之,忽焉在后。
詩敘云:“古之觀人也,必于其小者觀之,其大者容有偽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孰知簞食瓢飲之為哲人之大事乎?”道出了此詩的創作緣由。蘇軾反對韓愈只重所謂的大事業而將顏子簞食瓢飲之樂鄙稱為“哲人細事”的看法,認為正是細事小事才能真正看出一個人的道德,而那些大事可以有偽,細處能見大。此詩“中亦何有”以上“正韓”,其下則“自警”,表達了對顏樂的向往追求。顏樂是一種返之于內的高尚道德境界。又如《次韻樂著作野步》也化用曾點之事,狀謫黃生活,寫出閑適委順之意:
老來幾不辨西東,秋后霜林且強紅。眼暈見花真是病,耳虛聞蟻定非聰。酒醒不覺春強半,睡起常驚日過中。植杖偶逢為黍客,披衣閑詠舞雩風。仰看落蕊收松粉,俯見新芽摘杞叢。楚雨還昏云夢澤,吳潮不到武昌宮。廢興古郡詩無數,寂寞閑窗《易》粗通。解組歸來成二老,風流他日與君同。
詩案使蘇軾身心均受到了巨大傷害。詩人起首極言衰病,醉酒春睡。繼而想象自己像曾點那樣風乎舞雩披衣閑詠。在經歷了宦海升沉和人生悲喜之后,詩人開始解《易》,粗通大衍之數、宇宙人生、大化流行之理,而對曾點之樂的追求此時已經增加了對周行不迨的理解,蘇軾對儒家樂境有了新體味。
貶謫惠儋后,蘇軾年屆六旬,仍然保持了對儒家樂天知命的追求。其和陶諸作,多有見道之言。如《和陶九日閑居》由九日興發對樂事之思:
九日獨何日,欣然愜平生。四時靡不佳,樂此古所名。龍山憶孟子,栗里懷淵明。鮮鮮霜菊艷,溜溜糟床聲。閑居知令節,樂事滿余齡。登高望云海,醉覺三山傾。長歌振履商,起舞帶索榮。坎坷識天意,淹留見人情。但愿飽秔稌,年年樂秋成。
陶詩原作感嘆時運終無所成,而和作卻是寫晚年閑適樂事。雖處謫居之中,但不忘生平愜意,四時佳興,詩人憶孟子、懷淵明,登高醉飲,長歌起舞,自得天意人情。全詩由九日感興體現了蘇軾晚年的樂天知命。貶惠所作《和陶游斜川》也化用此事入詩:
謫居澹無事,何異老且休。雖過靖節年,未失斜川游。春江綠未波,人臥船自流。我本無所適,泛泛隨鳴鷗。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層丘。有口可與飲,何必逢我儔。過子詩似翁,我唱而輒酬。未知陶彭澤,頗有此樂不。問點爾何如,不與圣同憂。問翁何所笑,不為由與求。
詩人謫居作斜川游,“春江”二句妙語寫出天然,春水泛綠聞鷗泛舟,中遇回流,舍舟步行于曾丘;有酒可飲,有子唱酬,自得彭澤之樂。后四句融化曾點待坐入詩,溫汝綸云:“以遷謫之況,而得淡然無事,可謂樂天知命,隨遇而安。”溫評至當。東坡年屆花甲,樂天知命,心境胸次自是不凡,對樂境的體悟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僅僅是停留在口頭上,而是一種真切的體驗,一種踐履之后的開悟。
王水照說:“儒家的淑世精神是蘇軾人生道路上行進的一條基線,雖有起伏偏斜,卻貫穿始終。”蘇軾以儒家尊主澤民、仕隱窮達、世事常理、儒家樂境入詩,構筑了其詩歌理趣的儒家維度。這一維度在本質上體現出了社會事功與生命感性的沖突。尊主澤民、仕隱窮達體現了蘇軾對人與政治關系的思考,世事常理體現了蘇軾對人際、倫理的思考,儒家樂境則體現出蘇軾對心性和審美問題的思考,這些思考顯示出蘇軾對儒家之理的繼承和發展。在思路上,蘇詩不論是寫景、詠物、題畫、詠史、紀行,多能就自身行役之勞、眼前所見所感轉入對政事和現實的關切,從而遣發濟世情懷、反思為政之理、抨擊新法之弊,而且往往能于詩末翻進一層,點出人生之理,形成了一種由現實到政治再到人生的隱性說理的思路。
注
釋
[1]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2]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欒城后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
[3]謝桃坊《蘇軾詩研究》,巴蜀書社1987年版。
[4]《歐陽修全集》卷二《居士集》,中國書店1986年版。
[5](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6]曾棗莊主編《蘇詩匯評》,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7](宋)朋九萬《東坡烏臺詩案》,中華書局1985年版。
[8](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八引《王直方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9](明)黃宗羲撰,(清)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中華書局1982年版。
[10](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
[11]曾棗莊、舒大剛主編《三蘇全書》第9冊,語文出版社2001年版。
[12]王水照《蘇軾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學遺產》198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