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本位創作
——試論劉禹錫《竹枝詞》

鐘 錚 （山東大學文學院2014級 250013）

民歌本位創作
——試論劉禹錫《竹枝詞》

鐘 錚 （山東大學文學院2014級 250013）

詩人劉禹錫遭貶巴山楚水之際，對當地民歌產生興趣。在逐漸熟悉之后，他學習民歌手法，嘗試將其運用于詩歌寫作中，終在夔州寫成《竹枝詞》十一首，進行了中唐詩歌的一大創新。詩人秉持著民歌本位的創作理念，由多種主題交織，個體情感與全局氛圍相融合的立體視角入手，對巴地人情風俗的多個角度進行了細致而又較為全面的描畫，開“泛詠風土”的詩歌創作之先，引起后世文人的爭相續作。

劉禹錫；竹枝詞；民歌；風俗

詩人劉禹錫少年得志，受到王叔文賞識，并加入其團體，成為“永貞革新”的中堅力量。然而革新終因受舊勢力阻撓失敗，劉禹錫、柳宗元等主要成員被貶往邊鄙之地多年。坎坷仕途換來的，是詩家創作積淀、人生閱歷的逐漸厚重。

滯留巴山楚水二十余載，劉禹錫得以貼近甚至融入底層民眾的生活。輾轉多地，奇秀山水間的淳樸人民打動著詩人，即使耕作方式落后，他們依舊歡愉自足地過活，并用歌聲與舞蹈表達著對神明的祈禱與感激，訴說著愛情的甘苦與生活的離合悲歡。沉浸于遭君王棄置的憤懣中的詩人被這異鄉凄切的音韻吸引。當靜下心來聆聽這些歌詠，體會其間包含的點滴情感，他發現這些歌曲“雖甿謠俚音，可儷風什”1。于是詩人開始學習吟唱這些異鄉曲，并嘗試著為其譜寫新詞。《舊唐書?劉禹錫傳》中記載：禹錫在朗州十年，惟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謠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詞也。除祭祀巫歌外，詩人在朗州、連州所作《競渡曲》、《采菱行》、《插田歌》等，則將當地民間活動、百姓勞作的場景作為細致刻畫的對象，是詩人嘗試表現民間風俗的創作實踐。

中唐時期，文人面臨的一大困境，便是盛唐詩歌的輝煌。為打破前代詩人已將世間佳句道盡的局面，這一時期的文人探索著各種新穎的寫作方式——韓愈“以文為詩”，將僻澀古遠的語言與怪譎鮮見的意象融合，造就其雄奇詩風；而與之相對的，是白居易提倡的發揮美刺功能的新樂府詩，平白曉暢，通俗如話則是其最為顯著的語言特色。在此背景下，劉禹錫吸取民謠精華，并將其引入詩歌創作，狀寫民間人情風俗，無疑是開拓了詩歌創作的新視野。在此之前，山水田園派的文人，即使寫到民間場景，多是站在一個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與遠觀者的角度民間活動進行粗線條的描畫，表現的也主要是自身厭倦名利與官宦爭斗，欲退隱忘機的淡遠人格。而劉禹錫在被貶之地所作的《競渡曲》、《采菱行》，則是詩人被各地風俗吸引，頗具欣賞意味地觀看后，對百姓為招屈而舉辦的彩舟爭渡活動以及歲秋時節白馬湖中女郎采菱的畫面進行的細膩刻畫。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首詩的結尾處，詩人分別以“曲終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東注”2與“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煙起。一曲南音此地聞，長安北望三千里。”3將之前以大量篇幅渲染出的熱鬧歡愉的氛圍轉入凄清冷寂之中。對屈原的提及，也體現出詩人因與先賢皆被貶凄涼地的感同身受。縱使一時的異鄉風情暫緩了滿腔哀怨，當人群散去，孤身一人之時，不甘與憤懣又涌上心頭，先前的歡歌只襯得此時更為蒼涼落寞。這一轉折，是劉禹錫將狀寫風俗的民歌與抒發個人騷怨情懷相結合的初步嘗試，二者仍保持著相對的獨立，詩人個體也依舊是處于巴地民眾之外的士大夫形象。

經過在朗州，連州兩地對民歌由陌生到熟悉的過程以及多次創作實踐的經驗積累，當來到竹枝歌最為興盛的夔州，劉禹錫終于創作出立于民歌本位，描摹巴地人情風俗，同時暗含個人騷怨情懷的多層次詩作——竹枝詞十一首。

劉禹錫創作的竹枝詞主要由《竹枝詞九首并引》與《竹枝詞二首》兩個部分組成，共十一首。其中包含戀情，鄉愁，狀寫風俗，抒發人生況味等多個主題，這些不同主題的詩作相間而存。按照有無明確抒情主人公，可將這十一首竹枝詞分為兩類。

一類是點明抒情主人公的，共有三首，且皆為戀情詩，以女子口吻描畫著三個不同的戀愛境遇：“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是雙方尚未挑明心意之時，欲語還羞的少女對愛郞究竟是否有情于自己的躊躇不定；“憑寄狂夫書一紙，家住成都萬里橋”是婚后丈夫遠行，獨守空閨的思婦對遲遲不歸的“狂夫”的埋怨與熱切盼望；“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則是遭遇愛情變故后，曾經癡心一片的棄婦對負心郎的無限愁怨。

第二類無明確抒情主人公的詩作又因主題的不同有所區分：狀寫風俗，抒發鄉愁與人生慨嘆。三首以旁觀者角度狀寫巴地人情風俗，有雨晴后的“人來人去唱歌行”，有花繁時節永安宮外女郎踏青的歡聲，以及山間男女辛勤勞作的場景。另有兩首書寫南北對立下身處異地的客子鄉愁。剩下的三首竹枝詞，最為獨特之處在于：抒情主人公具有多重可能性。“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與“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皆是由眼前之景生發出頗具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悟，許是在與親友交往過程中遭遇了某種打擊的巴地居民在感嘆著人情冷暖，世事變故；也可能是被愛郞拋棄的女子，埋怨著人心不如磐石堅固，不似流水平靜，總是不安定地變化著，轉眼間曾經的海誓山盟便被背卻，愛情不得長久。同時，這些句子亦暗含著經歷過重大政治變故的詩人回想自身遭遇時發出的悲吟——少年意氣風發欲大展宏圖，做出一番推動國家再復光輝的事業，然而人心不定，私利引起爭斗與風波，永貞革新失敗，二王八司馬亦遭遇不得翻身之重創，滿腔抱負實現無望。而“個里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中之“愁”許是客子思鄉之愁，女子遭棄之愁，亦可是被貶巴山楚水凄涼地，無法重返朝中實現青年時的熱血志向的詩人騷怨之愁。抒情主人公的不確定，賦予了詩歌多重解讀性，深化了其內涵。

縱觀這多種主題交織而成的十一首竹枝詞，有抒發戀情甜酸、鄉愁深重、人生悲涼況味等個人情感，亦有從全局視角入手展開的一卷清新明朗的民俗風景畫。從模仿女子口吻生發出的不同戀愛遭遇及其心境，由景而生的鄉愁與人生慨嘆，到以旁觀者視角描繪出的女郎踏青、往來歌行與山野間男女勞作耕種的場景，詩人細至個人，大到群體，展現出巴人社會生活與情感經歷的多個層面。無論是因戀情尚未明朗而心有歡喜卻舉棋不定的少女，日夜凝望遠方盼夫歸來的思婦，癡情卻遭受愛郞背叛而陷入無限哀愁的棄婦，聽聞異鄉歌曲而鄉愁深重的客子，由眼前江水山石而生發出人生慨嘆的失意者（暗含作為被貶士大夫的詩人自身），這些個體都是巴地居民的一份子，他們的悲歡離合組合起來便是巴人全體的生活遭遇與心靈體驗。雖然詩中展現出的個體情感以愁為主，但在描繪群體風俗活動時，又展現出踏青的歡快，行人往來歌詠的輕松愉悅與山間勤勞耕作的安穩滿足，個人的愁緒被群體安居樂業的歡愉基調包容。同時，這種熱鬧安穩的背景反襯得其間的悲愁更為深重，處于歡聲熙攘的人群之中，心含凄苦非但無法放松，眼見他人歡歌嬉笑，個人卻只是越發的心情凝重，無處遣懷。愁存樂中，樂反添愁。

劉禹錫立足于民歌本位的創作理念，細膩地刻畫著個體的愁苦與群體的歡樂氛圍，由個人到群體，從愁緒到歡樂，各自存在卻又相互影響、融合，從而立體且又較為全面地展現出巴地人民豐富的生活遭遇與情感體驗。在通過民歌展現淳樸的風俗人情的同時，詩人將文人的騷怨情懷暗含于其間，通過具有多重解讀性的詩句抒發了由自身經驗出發得出的頗具哲理意味的人生慨嘆，使竹枝詞具有了民歌加文人騷怨情懷的雙重內涵。《竹枝詞九首并序》的序言中劉禹錫提出仿屈原作《九歌》寫竹枝詞，而屈原通過改寫沅湘民歌寄寓個人被貶的憤懣與無奈，也應證了詩人的賦予民歌的新情感。然而不同于之前所作《競渡曲》與《采菱行》中從民間歡悅活動到詩人悲涼心境外化的陡然轉折，竹枝詞中的文人情懷是隱而可悟地存在于民歌詞句之中的，這也是竹枝詞作為立足于民歌本位的詩歌創作的成熟之處。中唐大詩人白居易也曾作《竹枝詞四首》，同樣是民歌入詩創作并抒發個人騷怨情懷，詩中“蠻兒巴女齊聲唱，愁殺江樓病使君”一句令詩人與巴地民眾形成了鮮明對立，也使得民歌中所唱情感與由歌聲催生的文人凄苦感受互不相容。對比白居易與劉禹錫的竹枝詞，更顯出后者的民歌本位理念。

清人王士禎在談及《竹枝詞》與《楊柳枝》的區別時曾提出“竹枝泛詠風土，柳枝專詠楊柳，此其異也。”劉禹錫立足于民歌本位進行詩歌創作，開竹枝詞“泛詠風土”之先，令其成為狀寫風俗人情的特色詩體，受到后世高度稱贊，蘇軾稱其“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黃庭堅也云：“詞意高妙，元和間可以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同時也引起眾多文人續作，北宋蘇軾作《竹枝詞》九首，元代楊維楨就當地特色寫出了《西湖竹枝詞》，清代鄭板橋也創作了《濰縣竹枝詞》四十首，更出現了狀寫異域風情的《外國竹枝詞》、《日本竹枝詞》等，為后世研究那個時代的風俗提供了重要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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