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張世勤

一

你伸出手

遞給我千佛山傾斜的角

度

我接過與你三天的相識

一起下東坡

第一次見到她時，已是在我大學畢業之后。不過，我還沒有離校。那時的我，手里盡管握著一紙留校報到證，卻仍在猶豫彷徨。一些不明真相的同學對我的這一做法，深覺不可思議。其實，對他們來說不可思議的事又何止這一件！比如我作為學生頭目，身邊美女如云，怎么著也該有一場像樣或者哪怕是不太像樣的戀愛。可到底沒有！這不僅讓他們不解，我自己也略覺遺憾。

很快到了秋天，落寞和凄冷從校園中升騰，我搬出中文系宿舍，寄宿到了生物系研究生公寓。晚上，秋蟲一陣陣地叫，遍地秋聲讓何去何從變得更加清冷。

一天，有位女同學過來看我。她是我的高中同學，讀教育系，畢業后分配到了駐濟另一所大學，早已經喜滋滋地去新單位報到上班。她說她們學校剛分來一位大學生，是從上海過來的，報到后還沒有回家，人長得漂亮，還沒有男朋友，你見見吧。

我沉吟了一下，說：“還是不見了吧。”是啊，四年都過去了，曾經有過那么多機會，我都任由其擦肩而過，此時我還是一葉浮萍，沒有心思也沒有資格，對這樣的事作出決斷。

熬到初冬，我終于作出了最后決定：放棄留校，回家鄉去。

我開始收拾行囊。然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在我寄住的公寓里，她來了，一襲長裙，長發飄柔，面容清麗。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

她說：“我已經找過你好幾次了，你都不在。”

我暫時扔下手中的活，我說：“咱們走走吧。”

二

后來

你把那座山郵給了我

打開一看

竟是一汪淚水

千佛山，是一座生命之山，它并不止千年古跡讓人流連。那一級級臺階，歷經風雨和踩磨，閃著幽幽的光。夕陽中的溫柔寧靜，充滿著散漫的溫情。我們從山的右邊攀到山的左邊，又從左邊攀到右邊。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生活的美好，同時更感覺到了生活的詭譎和無奈。

她問我：“聽說你沒談過戀愛？”

我說：“沒有。”她顯然是相信的。她即使不相信也沒關系。因為我那時心高氣傲，總認為天涯何處無芳草，怎么可能見到一汪淺水就趕緊下網捕撈呢？那樣即便有收獲，也只能是小魚小蝦。可我得承認，她不是小蝦，完全算得上是美人魚。她的靚麗形象大致是符合我的審美口味的。

她說：“你為什么要改簽留校報到證？”

我說：“我想回我的家鄉。”

她很好奇：“你的家鄉很美嗎？”

我訕然作答：“山區中的平原，談不上多美。但也許到了那里，我的心才更加踏實。”

她說：“難道濟南不好嗎？”

我說：“好。”

她說：“那你還是考研再考回來吧。”她不知道，當時系里有好幾位老師，好心地動員我考研究生，我都沒考，這決計要回去了，干嗎還要再考呢？當然，若我能早一些時間見到她，她的建議或許會讓我改變的。

我那時是一個固執的人，從來不懂得與生活妥協。我說：“《文心雕龍》全文不過37000多字，研究文章卻早已不止370萬字，你覺得有意思嗎？”我當時對中文系學生考研究生抱有很大的成見，后來發現事實不是這樣，知識是無窮盡的，專與精更是非常必要的。研究生的研究方向也并不止那么枯燥的一個兩個。

聽到我的意見，她一定感到很遺憾。我也理解，因為很多感情本來就是為無疾而終作準備的。有時，很親近的兩個人，都會有中間隔著一座山的感覺，何況是我們呢？

三

以噩夢，獨自走過

夜晚這黑色長廊

你在哪里

還隱在三月的花叢里

淡淡淺淺地向我微笑嗎

還站在飛揚的瀑布下

蓬蓬勃勃地洗浴嗎

還奔跑在曠野的雪地里

濃濃烈烈的純潔嗎

歸去的火車在田野間奔馳，所有深秋的作物，被遺棄在初冬的冷風中，無語地守望。風吹亂了我的長發，我像李白高聲朗誦著詩篇出逃長安城一樣，空許一腔豪情，混入了家鄉城市的茫茫人海。

我小心翼翼地用真誠將一份一份的陌生，兌換成寬闊的空間，努力給所有的渴望和夢想以安居的場所。

我堅信，愛就在前方，我不能停下自己前行的步伐。

四

在你目光的溝沿上

有一片郁郁的黑森林

可以耕種相思

有七彩的顏色

可以編織夢中的蝴蝶

是否把心底所有的語言

說給山聽

夕陽西下

山頭上只剩下

一個美麗的剪影

四個季節，像四個面目不同的人，常常敲打我的房門，打聽是否有個喜歡寫字的人住在里面。我收縮內心，甘于平庸，在煙火氣十足的世界里，仔細堅守著心中的一片凈土，弱弱地自說自話。

在單位的傳達室，我意外地見到了她，一個真正的她。她和我來自同一所學校，藝術系，一開口，便是民族唱法。她晚我一年畢業，也回到了這座城市。

從此，一個人的孤寂，變成了兩個人的打拼。我們用積蓄換來了一架鋼琴，讓她歌唱生活的美好；也換來了一臺電腦，供我傾吐心中的塊壘；而且，愛情的絮語到底也被孩子偷聽去，成為了他成長的養料。

生活總是平凡的，但正是平凡的生活，卻給予了我很多不平凡的感受。

家在變大，我也在成長。曾經的往事，一并被風吹過。

五

經十路仍然由東往西

英雄山路仍然從南到北

一條條知名與不知名的

巷子

一部分是經 另一部分

是緯

傾聽暮鼓晨鐘 再望千

泉之美

遠天正舞紅霞 近前飛

馳濟水

時隔多年之后，濟南，我又回來了。這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山一直在轉，水一直在轉，萬物生生不息。原來，在這座我曾經十分熟悉的城市里，它留給我的不止是一枚小舢板一樣窄窄的校徽。或許正是這枚不起眼的校徽，那些被灌滿的親情還有師恩，多年來一直牽引著我向前向前。一如我內心的渴望，有夢想，就讓它飛！

記得剛結婚那陣，她說她很美。是啊，哪個女人在自己美不美的問題上有過商量的余地？我們一同回憶著那座冬青樹染綠的校園，還有我們曾經十八歲的青春。歌聲開始在我和她之間回蕩，讓這座充斥著鋼筋水泥硬邦邦的城市變得從未有過的生動。歌聲妝點著愛戀，也撫慰著繾綣。

對于大學校園里那個又拉起了一圈院墻的小紅院，我進去過多次，宛若秦淮兩岸，絲竹之聲相聞。我說：“你們那里面，其實有一個很美的女生。”她問我：“誰呀，叫什么？”我無法叫上她的名字，所以只能給她描述，發型、臉蛋、身材。她說：“噢，可能是舞蹈專業的。”其后，每次一同出行，所到之處，她都要想想，是否當地有她舞蹈專業的同學。如果有，她一定要把她叫過來，讓我一見，確定我所說的心中佳人是否此人。可每次，我都搖頭，這讓她遺憾。后來，有了兒子，兒子也熱情地加入進來，幫我們一同尋找。這成為了我們共同的一個美好話題。

她來到濟南后，請她的女同學吃飯，讓我作陪。席間，她突然想起她這位同學就是舞蹈專業的，而且也向她的女同學調侃了我多年來的尋找。兩個女人大笑不已。我打眼看去，卻并未與心中的影像完全吻合。其實，這么多年，它已經只是作為一個笑話存在，或者說早已淪落為枯燥出行的一抹色彩。

想不到她的女同學比她還要熱情，飯畢去她家后，我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轉，客廳、書房、臥室、餐廳，全是她的照片。我終于找到了，是她。二十多年前的樣子終于浮現了出來。兩個女人談興不止，對我取笑不已。我和她丈夫把兩個女人晾到一邊，溫上酒，對酌言歡。她丈夫是一位儒雅、沉穩的領導，對這通鬧騰，卻并不尷尬，或許他一見到我就能看得出來，我不過就是一株無公害的鄉野植物，被移植進了城里而已。

面對一座偌大的城市，我的行動范圍卻出奇地狹窄。玉函路、舜玉路。舜玉路、玉函路。當年，我像載我入校的那列火車一樣，昂首長鳴，牛皮烘烘地一頭拱進濟南。如今，青春的氣焰已經燃盡，只剩下一絲尾火，搖曳迷離。我不敢亂走亂動，因為我怕說不定在哪條巷子里，我會不期然撞見當年的自己，萬一他仍然傻傻地站在原地，正憑雨打，一任風吹，那我該怎么辦？不管我是選擇去握手，還是試圖去擁抱，大明湖應該都不會相信眼淚！

生活不會被風花雪月覆蓋，把未來鋪展開之后，邁上一只腳，就可以繼續前行。

（標題書法：金元元）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