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辣酥酥的風從南邊刮來。本就不烈,到高粱身邊時,似乎斷了。葉子微拂,算是搭理過。母雞并不感興趣,仍趴著,單是羽毛翕動。太陽還掛在山角,晚霞蔓延,像要把天點燃。他瞇起眼看遠山,空曠寂寥,什么也沒看見,又似乎什么都看見了,慢悠悠收回目光,盯住腳邊的沙礫不放。
風大了些,連帶著渾黃塵土。高粱身稈擺起來,葉子挺不住,簌簌作響。母雞急起身,并未站穩,風愈發放肆地揪掉了幾根羽毛,它咯咯亂叫著,不滿極了。太陽似乎被風吹下山去了,天色稍暗些。他一向沙眼嚴重,現在更厲害,不但有塵土,而且風比往日更辣。又瞇起眼睛來,這回換了方向看過去。是幾十間石棉瓦房,藍頂,白墻。幾個紫剌剌的山丘,很是惹眼。他早就想到,番茄掏籽結束,該是洋蔥剝皮了。
有影子在動,忽大忽小,并不看得十分真切。無非蔬菜廠的工人,一共十來個,都老茬茬。早上見過的,為首的還是那個精瘦老頭兒。就住隔壁村莊,年前牽一匹瘸馬來接種。村莊竟然還有馬存在,這讓他倍感新奇。牛已是稀罕物,何況是一匹高頭大馬。雖然左前腿瘸了,但神氣凜然。舉著高傲的頭顱,徑直從馬路上走過了。他不禁尾隨起來,幾乎繞過整個村莊才停下。并沒見什么人,一如既往的暮氣沉沉。他饒有興趣,久久巴望,好不容易等主人牽出來,才看清楚是一頭灰驢。也少見,但他到底有幾分掃興,不禁想起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殷H被主人喂了藥,翻抖著一身油亮皮毛,欸欸叫喚,亢奮極了?;殷H上下伏跳,幾欲修成好事,都被白馬巧妙地逃脫了。灰驢滑稽又無奈,雙方主人急得滿頭大汗,他卻得意笑了。幾番來回折騰,灰驢也沒能近白馬身,精瘦老頭兒索性幫忙拽尾巴,白馬感到被主人無情出賣,一撂蹶子,正中灰驢眼睛。那畜生又欸欸地叫起來,聲音里充滿疼痛。種自然沒配上,精瘦老頭兒反賠了錢,又牽著白馬,灰撲撲離去了。
“真是匹好馬?!彼搿?/p>
隔了兩日,精瘦老頭兒又來了,拉個架子車,賣馬肉?!袄狭耍瑳]用了。本指望再下個崽兒。唉,早死早超生?!彼憷斡浟司堇项^兒的話。
馬肉柴,嚼不動。春節時,子女兒孫從千里之外趕來團圓,直抱怨他花冤枉錢,肉頗不好吃,咯牙?!斑@可是馬肉,”他有些忿忿大家不懂珍貴,“村莊里現今連羊都少見?!贝蠹乙灰怀聊饋?,許久不曾接話。他們知道,他一個人活在這村莊,并不輕松。
他從精瘦老頭兒那里曉得,隔壁村莊,也差不多?!傲羰芈铮孔迩f都一樣。人老了總麻纏,又不像馬,殺了還能當肉吃?!本堇项^兒還有個孫子,必須保證每周能讓吃上肉,“才九歲,造孽?!彼犝f,隔壁村莊的年輕男人集體販毒,精瘦老頭兒的兒子判了死刑。年輕女人全是寡婦,兒媳也守不住,集結出去打工,早在旅館做皮肉生意。“男人全是毒販,女人都是婊子?!彼才幻靼?,村莊里良田那么多,人卻都不安分。
風愈辣起來,眼窩里淚水止不住。見風就淌,一日里總掛滿腮邊,滲進溝壑縱橫的皺紋。紫褐面頰,竟腫脹得艷若桃李了。他不敢擦拭,蟄疼非常,一用力,恐就爛了。母雞也辣,東躲西藏一陣兒,依偎在他腳邊,安靜趴下了??菔莸男⊥瘸洚斄吮茱L港,母雞一團暖和。高粱不怕辣,但身稈已在戰栗,底部葉子早被啄掉,唯剩上面幾片搖搖欲墜——努力保持著一棵高粱的尊嚴。它已熟透,近日來總有種子落下,混在沙礫間。一片青灰中明顯可見幾點棕紅,母雞眼光銳利,他曾看見它一一啄食掉那些高粱。母雞懶惰,愛啄不啄。方圓百米內,再沒第二只家禽,因此它并無口舌之憂。有時整一天,他總盯著母雞走姿看,一搖,一擺,像貴婦,閑散極了。這會兒,風還未停歇,高粱又落下不少,紅彤彤一地,甚而有些蔚為可觀。但母雞不理,頭埋在胸,怕是睡了。他勾過腰,伸長胳膊,黃褐斑點的手掌,罩在了落地的高粱之上。一輩子養成的節約,該撿起來,總夠母雞吃幾天。除了雜草,它并無其他零食。況且,他也深深明白,門前的高粱,恐怕是這個村莊里為數不多的幾棵莊稼之一了。
他曾在馬路邊見過三株小麥,水溝間偶遇四棵蠶豆,機井旁長著一株玉米,坡上有五六棵谷子,數量和村莊里的人相當。蔬菜倒有諸多,花菜、青筍、蘿卜、辣椒、番茄、洋蔥、豇豆、茄子、花花綠綠,顏色比莊稼鮮艷。但他究竟喜歡莊稼,那么迷人的芳香。蔬菜廠一開起來,莊稼就絕跡,村莊成了一座空殼,土地租賃出去,年輕人風風揚揚涌向城市。兒子就是這樣走掉的,最開始,只他一個人,其后,又帶走了兒媳,最后,干脆連孫子、孫女全部帶走。整座村莊仿佛在一夜之間搬空,滯留下的,都是像他這樣的朽骨頭。
影子朝他這邊晃動而來,起初似蟻,也模糊,待他撿掉一半高粱,就經變為蠅,繼而漸漸清晰。此時,太陽陡然不見,晚霞也化作青灰,與地上的沙礫同色。黑暗將影子淹沒,他不再看過去,反將注意力傾到耳朵上。通過腳步的深淺,他預判,他們越來越近了。他開始再一次練習和他們見面時打招呼的語氣,早上的似乎輕了些,像蚊子哼哼,怪不得并未回應。待會兒須響亮些,他們是周圍村莊為數不多的幾個同類了,該親近點兒的。
腳步聲愈來愈重,他拉亮了燈泡。像儀式,他就是在每晚暖黃的燈光里和他們打招呼,然后再目送離去的。他也承認,每日下午的靜坐,一小半理由是消磨時光,但那個更為真實的,則是等待他們走進光圈,期望回應他那句主動問好的“下班啦?”這才是人類間的對話,真實的對話,不似他與高粱,或者母雞間的獨語。
然而在今晚,他們同今早一樣,并未回應他。是問候不夠響亮嗎?他不甘心,又問了一遍。但他們只顧悶頭走路,全然當他是空氣。自尊受了挫,脖梗熱起來,從未有人這樣對待他。他隱忍著,正猶豫要不要問第三遍時,他們已遠去了。走出光圈,如同夜舞,兀地消失在黑暗里。
他對著那黑暗呆呆杵了許久,并未窺究到理由。黑暗沒有盡頭。蔬菜廠沒開起來時,整個村莊一片燈火通明。如今,只剩三三兩兩幾家點綴在荒野,婆娑、闌珊,竟真有幾分鬼狐氣息。
他又坐了半日,一個人憋氣。眼前星斗滿天,月亮還沒有升起來。他想到春節孫女回來時的抱怨,在那里,她從未見過星星。
“城市沒星星嗎?”他的疑問很快就被孫子搶答,“有。但被霧霾吃了?!?/p>
霧霾是什么怪物?他在村莊里居住一輩子,聽過各種妖言邪說,每每荒誕駭人,但可以吃掉星星的無稽之談,還屬首次。然而,他終究并沒有將自己的疑惑說出來,孫子、孫女專心玩兒一只電動陀螺,看得出,他們對一年見一次的爺爺,并不感興趣。直到驚蟄,鎮上有干部來發告示他才曉得,霧霾是一種有害物。告示上說,以后不許再煨炕,燃燒牲畜糞便和莊稼秸稈會產生大量霧霾,嚴重污染大氣。改用電熱毯,每家可得到補助;若有違者,政府將派人強力拆除炕體。他想,村莊里連牲畜和莊稼都沒有了,又怎么會有牲畜糞便和莊稼秸稈?他第一個執行。
月亮終于升起來了。金黃的一輪。子女兒孫能看得到嗎?星星小,月亮大呀,霧霾也吃月亮嗎?風還在刮,隱約有些寒意。他掖掖衣角,又看了一眼遠方的那幾家疏松燈火,戀戀不愿地抱起母雞,抹黑進了院子。
院子更黑,雜草齊膝蓋,風從街門灌進來,千百棵雜草四散起伏,像暗夜里跳躍的幽靈。他緩緩在雜草間移動,耳邊的風聲讓他誤以為進入了一片水域,他感覺自己輕盈起來,像踩在船上。盡管村莊附近自古沒有河流,他也從未坐過船。街門到上房不過十來米,他恍然覺得已走過好幾個十來米。移動之間,輕盈之感變得不很均勻,此刻是確實的頭重腳輕了。像船在打擺子,他被方向的高頻置換沖擊出極速眩暈。之后,一陣猛烈氣流穿過,世界變成了弧形,他還沒來得及呼喊,母雞就撲楞著翅膀,跌進了黑夜。像是靈魂出竅一樣,船撞在了水島,他曉得,自己被甩出了。沉重的墜地后,疼痛隨之而來。背部被濕潤的浮萍托住,他感覺被平放在了冰涼水面上。其后,是失聰和失明,他仿佛去了另外的世界,意識徹底失去了。風吹,雞叫,草鳴,均未將他喚醒。月亮一點一點往中天移,光色罩著沉寂村莊。母雞走過來趴在臂彎,它每晚就是這樣跟他睡的。羽毛被刮得亂七八糟,似乎要連根拔去,寒意侵身,它終于察覺到了異樣,用并不鋒利的喙角啄他。
他醒了,睜開眼睛,四周是雜草撞擊的霍霍之聲,植物氣味刺激嗅覺,他終于意識到,他不在水面,而是暈厥在院子里了。
記憶從腦海里溯回,他想起一早起來就坐到街門口,等蔬菜廠工人路過。一天之間,滴水未進。應該是餓暈的。他試探著坐起,有雜草墊底,疼痛并不長久,否則腰桿該斷裂。他無聲地抱起母雞,拉開了門。
葦筐還有雞蛋,是母雞下的。春末,去趕集,只買了這一只。初衷并不指望下蛋,做伴。只靠每月六十元的低?;蠲?,他并沒多余口糧養活更多只。從蔬菜廠撿來的爛菜還剩一些,翻出番茄,混進炒雞蛋,加上饅頭,夠湊合一頓。丟給母雞半把高粱,它吃完了,他也吃完了。
收拾好碗筷,躺炕上,翻來翻去都顯得空蕩蕩。人老三件事,怕死,愛錢,沒瞌睡。前兩樣未必真,后一件絕不假。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多少個不寐之夜。從死了老伴就開始的毛病,七八年過去了,更嚴重。
又是一夜未眠。
黎明過后,天麻麻亮了,院子里的雜草模糊泛著枯灰的光,漸而變得通透。再過半拉小時,工人該到蔬菜廠上班了。想到此,他又埋怨,都是留守茍活的老家伙,何必不搭理自己呢?昨晚的暈厥,饑餓占三分,氣憤倒占七分,他想,今早一定要問個明白,伸手還不打笑臉人。他便如往常一樣,摸索著下炕。今天很長記性,燒熱水,泡饃。吃完,抱著母雞打開街門,一縷秋光正打在街門階沿,他拂拭掉灰塵,放下母雞,像昨天一樣,又靜靜坐下了。
一夜過去,高粱似乎蔫了不少。雖然愈發棕紅,但精神到底不如從前。怕是要死了。也該死了,秋草黃,雁南飛,白露都已過去三五天。萬物一經霜打,命數就盡了。他不免有些傷感,迫不及待想看見他們了。莊稼從生到死,都不挪窩,人卻不同,他想,有些日子沒暢快說話了。今早該和他們一起去蔬菜廠,嘮嘮,時間消磨快,人也少些孤單。
日頭爬上了山梁,初白,頃刻,漸紅了些。當初,他也想去蔬菜廠打工,但經理沒收?!斑@么大歲數了,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負不起責。”他懂,并不強求,只羞憤老不中用?;钪彩亲镞^。秋陽并不暖,直到將被夜露打濕的土地曬干,還是沒能等來過路工人。已經是晌午,上班時間早過。他終于坐不住,起身朝蔬菜廠走去。究竟發生了什么,須得弄清楚。
他顫顫巍巍踏上了寂靜的路,母雞跟在身后。影子細長而枯瘦,像極了一根引路的手指。他很久不曾走這么遠的路,一天的時光,就只是靜坐在街門口的階沿,曬太陽,熬死。此刻沒風,昨夜一腳踩上船的感覺,此刻,也沒有。踏在厚實的土地上,似乎喚醒了年輕時候的力量。一里遠的路程,他才一抬頭,蔬菜廠就在眼簾前了。
藍頂白墻的石棉瓦房散發著烙鐵般的熱浪。令人窒息的惡臭從廠房里涌出來,每一顆腐敗的爛菜上面,都爬滿了黑壓壓的蒼蠅,紫剌剌的洋蔥皮山丘上也是,他一走過去,它們就鋪天蓋地逃竄了。蒼蠅散去,母雞闊步邁過去啄一顆爛蔥。他也終于看清楚,蔬菜廠大門和石棉瓦房每道門上,都交叉貼著寫滿碩大“封”字的白條。最底下,是環保局的落款和公章。
他感到猝不及防,靜靜佇立在山丘下,怔住了,就像對著昨晚光圈背后的黑夜一樣。飛散的蒼蠅又接二連三地飛了回來。母雞開始啄蒼蠅。他胃部泛起一陣惡心,又開始感到眩暈。
——這是他們不理自己的緣由嗎?
——廠封了,精瘦老頭兒怎么辦?
——他也每月靠低保生活,掙不了錢,孫子每周就吃不到肉了吧?
——他們全不理自己,難道也都有“男人全是毒販,女人都是婊子”的孫子要養活嗎?
他并不確定。只是垂頭喪氣地轉身往回走,仿佛失了魂,那個沒了工作的人,反倒是他一樣。他并未聽說蔬菜廠觸犯法律,查封它,究竟是為什么呢?土地租賃后,這里早已是荒村,誰也不管。幾年間,只有鎮上來人發告示禁止煨炕;環保局封了蔬菜廠,難道蔬菜廠也制造霧霾嗎?
他的腦子里滿是疑惑。但又知道,偌大的村莊,此刻,并不會給他一個明確答案。
太陽升到了中天,路上的黃土浮虛揚塵。母雞依舊閑散,它吃飽了,并未感覺到他的異樣。風又從南邊刮來,并不辣,滿是土腥味。風聲虛幻,村莊如同一片紗簾。陽光的炙烤讓他無處可遁,他眨眨眼睛,發現蒼天與大地正在發生著不可思議的逆轉。
世界像是掉了個方向,恍惚間,他感覺自己踩到了一朵云上。離街門已是不遠,身子卻越來越輕盈。許是沙眼見了風,目光瞬間變得一團模糊。他不覺伸手去揉,就在那指間縫隙中,竟看見門口那棵高粱突然拔地而出,邁開發達的根須,舉著筆直的腰桿,在奔跑中,化成一個健壯如飛的人,張開雙臂,朝他迎面而來。
“查封了……”
就像在與人說話一樣,齒舌勁彈,在倒地的瞬間,他終于對著那棵快速奔跑的高粱,以最響亮的聲音,向它喊出了今天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