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溫儒敏
從文學史修訂看趙樹理的新評價——以《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2016修訂版為例
北京 溫儒敏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是新時期以來影響最大的教材之一,2016年進行了第二次修訂。這次修訂補充了許多新內容,調整了一些評價與寫法。本文以第22章有關趙樹理的修改為例,以斑見豹,希望能繼續得到廣大讀者的批評指導。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 趙樹理 修訂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錢理群、溫儒敏和吳福輝著,北京大學出版社)是新時期以來影響最大的教材之一,迄今已印刷五十多次,印數超過一百二十萬。該書1998年有過一次修訂,去年(2016年)又出新的修訂本,應當是“第二次修訂本”。這次修訂補充了許多新內容,調整了一些評價與寫法。這里以第22章有關趙樹理的修改為例,以斑見豹,看看這次修訂做了哪些改動,也為那些對版本研究有興趣的朋友留一份資料。對照一下兩個版本,琢磨一下為何這樣改動,改得好不好,也可以開展討論,是有意思的事。我也想聽聽讀者的意見。
注意,本文將1998和2016兩個版本進行比照,展示主要的修改部分。書中內容一律用楷體,其中加灰底部分是新添加的,刪去的內容則用橫劃線標示。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1998年版就把趙樹理作為專章論述的對象,全書有九位作家是設有專章的,即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加上沈從文、艾青和趙樹理,可見趙樹理的文學史位置還是比較高的。那么2016年新版有哪些改動?先看本章的開頭一段,是對趙樹理的基本評價,讀者諸君注意新的補充:
在現代文學諸多杰出的作家中,趙樹理(1906—1970)是非常特殊的一位。他是抗日民主根據地和解放區土生土長的作家,有地道的農民氣質,能自然自在地寫出真正為農民所歡迎的通俗鄉土小說,他成功地開創了大眾化的創作風尚,代表了四十年代解放區文學創作的最高成就,從當時意識形態需要出發曾樹立并倡導過“趙樹理方向”,后來這個“標桿”又因時代變遷而被幾經論說和臧否。但無論從新文學發生以來就始終在探索的大眾化課題來看,還是從解放區文學與當代的歷史關聯來看,趙樹理的出現都是重要的文學史現象。
新版為什么要添加這樣一句關于“方向”的話呢?這是一種文學史事實, “趙樹理方向”的提出及其變化、爭議,背后都有時代的原因,學界對此亦有不同的看法。因是開頭的論點,不能用更多文字展開,就特別為此加上一句引申性的注解:
上世紀八十年代評論界反思“趙樹理方向”,對其藝術和文化上的保守性進行批評,到九十年代,又有許多學者發掘和肯定趙樹理“民間立場”和“民間文學”的特別價值。參見溫儒敏、趙祖謨主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第十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接下來第一節,是“趙樹理出現的文學史意義”。1998年版引用周揚的話,指趙樹理在20世紀40年代文壇是一個“新人”,“一位具有新穎獨創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并說明趙樹理創作現象的出現是以解放區特定的歷史環境為前提的。新版基本保留這些內容,沒有多大改動。但添加了如下一段傳記材料,更加突出趙樹理作為農民作家和一般新文學作家的區別,而且特別提到“評書體小說”,給趙樹理創作一個文體的定位:
趙樹理是個農村才子,身上混合著農民和文人的氣質。他少年時代參加過鄉下的“八音會”,耳濡目染,感受和學習民間戲曲中唱詞念白的韻味和農民樸素、明快的語言特色。后來長期在農村從事宣傳工作,編過戲曲劇本,寫過章回小說、快板、評書、相聲等,這些文藝實踐,都為他創作評書體小說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接下來,有一大段是從新文學發展的歷史鏈條中考察趙樹理創作的特殊性,重點討論“問題小說”,以及趙樹理作為生活創造者與生活描寫者的統一。新版保留這些論述,又加上這么一段:
趙樹理的農民氣質使他總是習慣以實在的眼光看問題,常能發現自己隸身其中的社會變革之偏差與弊端(尤其是農村改造方面),這時,他往往都很“認死理”,要去糾正偏誤。五十年代他日漸與新體制及新的文學規范疏離,也是這個原因。由此反觀他的“問題小說觀”,就不只是配合“工作進展”的需要,更是要以農民代言人角度去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
顯然,這種觀點和既往學界對趙樹理的創作如何“配合”政策宣傳(說好說壞都基于此)的認識,是有所不同了。新版這樣補充,是為了加深對趙樹理的創作動機及“問題小說”得失的理解,強調作為“農民代言人”的角度與價值。
第二節是“塑造歷史變革中的農民形象”。1998年版主要討論了趙樹理《小二黑結婚》等作品所描寫的農民形象,并從“五四”以來眾多農民和農村題材小說的“總主題”變化出發,來觀察趙樹理的“新”——描寫解放區新的天地新的人群,都以晉東南農村為背景,其濃厚的地域民俗色彩和山西味道是構成其現實主義藝術的重要方面。這些內容在新版中大部分都被保留,但對舊版關于“民俗”一段做了較多修改。改動如下:
趙樹理很少寫自然景物,卻用很多筆墨寫民俗,寫那種系乎水土地氣的民風民性,他是把民俗在他的小說中主要作為一種“社會景物”、一種社會精神附著物。對他的小說而言,寫民俗描寫主要是為了給他的小說提供了一種文化的政治的環境,有助于表現人物在社會變革中的精神變遷,同時也為了加強化了小說的故事性。趙樹理小說很“土”,也因為多寫民風習俗,讀他的小說,似乎就能聞到晉東南地區那種特別的鄉土味道。
注意,這樣改,是為了突出趙樹理小說的民俗學價值,以及“土”的美學價值。所謂“鄉土味道”,許多當代讀者是久違了的,那么就更加顯出珍貴。
第三節是“評書體現代小說形式”,增刪改動很多,幾乎增加了一倍的篇幅。
1998年的原版在論說趙樹理小說的審美目標時,指明是讓農民喜聞樂見,但也指出趙樹理對“五四”新文學以及外國文學的反感是比較狹隘的,這妨礙了他的創作朝更博大精深的路向發展。新版這方面沒有增加論述,而是增加了關于趙樹理“非常農民化的審美觀念比較照顧農民讀者的接受習慣”這一論點,說明這正好適合解放區時期及其后的民族化大眾化創作的趨向,所以趙樹理的創作在很長一段時期內被推崇到主流文學的顯著位置。
這一節的重點是討論趙樹理的小說形式,如何揚棄傳統小說章回體的程式化框架,而講究情節連貫與完整。這些內容在新版中有所保留,但改動頗多,刪去如下連接的兩段:
其次,在描寫與敘事的關系上,吸取傳統評書式小說的手法,把描寫情景融化在敘述故事中,把人物放在情節發展矛盾沖突中,通過自身的行動和言語來展現其性格,少有靜止的景物與心理描寫。在描寫的“粗細”上,趙樹理又摒棄了評書在小趣味上大加渲染的傳統手法,適應今天讀者的要求,力求使故事進展得快一點,主要的內容厚一點。趙樹理十分注意使創作能夠適應自己的直接的讀者層——農民群眾的欣賞水平、習慣、審美要求。趙樹理注意小說故事性與講述性,使小說不光能看,也能朗讀。這種口頭性文體對于小說敘事結構的創新,豐富了現代小說的表現力。
趙樹理小說敘事風格明快、簡約,富于幽默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對小說語言藝術探索的成功。他不但在人物對話上,而且在一般敘述的描寫上,都是口語化的,他的語言具有明白如話的特色,而且吸收了傳統說書藝術的長處,能瑯瑯上口,具有可朗讀性。但趙樹理不同于那些僅僅模仿照搬傳統形式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很少用方言、土語、歇后語;他絕不為了炫耀自己語言的知識,或者為了裝飾自己的作品來濫用它們,他經過精心的選擇、提煉,力圖用最普通、平常的話語來準確又傳神地表現最豐富、復雜的內容。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話”,到了趙樹理的筆下,就有了生命力,發出光輝。也常是新詞舊用,俗語妙用,在語義的轉換生成中產生一種解頤幽默的效果。在語言的藝術性和通俗性的結合上,趙樹理的語言達到了很高的境界。趙樹理小說的風格適合農民大眾,卻又是非常個人化的。趙樹理那種樂天、深厚而又幽默的情性,很自然地融會在他的泥土味的小說敘事格調之中。趙樹理的小說即使不署其名,讀者也很容易把他和其他作家區分開來。
為何要刪去以上兩段?第一段內容不夠集中,對“評書體小說”的特點及其來路說得不清楚。第二段關于小說語言也“聚焦”不夠,必須重寫。于是刪去上述兩段,就增加了如下一段,集中探究趙樹理小說和戲劇的關系,這也是近年來學界比較關注的:
趙樹理小說不是以人物與氛圍描寫為重心,而是以情節為重心,其人物和情景描寫大都在故事情節的展開中進行,通過人物自身的行動和言語來展現其性格,少有靜止的景物與心理描寫。這顯然是吸收了傳統評書的手法。此外,喜歡用諸如小掌故、外號、嗜好、習慣動作或口頭禪之類的印記式特征,去“定位”人物的思想性格,也和戲曲“臉譜”的功用相類似。評書或戲曲都重故事情節,講究懲惡揚善,往往以“大團圓”結局。這些結構、模式的運用也都可以在趙樹理小說中見到。自然,這樣一些傳統手法運用容易被詬病,認為比較淺露,只適合表現“扁平”的人物形象,難于深入到現代人細膩復雜的內心世界。其實審美標準也難定于一尊,傳統或民間的藝術手法往往都傾向于明快的審美效果,不宜拿現代標準去苛求。況且趙樹理借鑒這些傳統手法,是首先考慮讓農民讀者易懂和喜聞樂見的。
其中關于對戲曲藝術的吸收,這些結構、模式運用所帶來的藝術效果,既有肯定,亦指出“淺露”等弊病,注意到問題的復雜性,強調不宜拿現代標準去苛求。這種分析努力避免高高在上的褒貶,而盡可能放開胸襟去接納和理解這種在新文學史上有點另類的藝術。所以才有如下兩段很細膩的修改與論說。注意其中那些增刪的內容:
趙樹理對評書、戲曲的藝術形式也并非照搬,他“轉化”到小說中,形成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現代小說。他在“轉化”評書和戲曲的藝術手段時,是有所選擇和揚棄的。比如,借鑒評書藝術時,摒棄了小趣味上大加渲染的套路;學習傳統戲曲時,注意防止情節進展過慢,力求使故事進展得快一點,內容豐厚一點,等等。這些推陳出新,還是為了照顧現代閱讀的需要。
趙樹理的小說除了趣味性,最大特點還是“講述性”,不光能看,也能朗讀,和說書人一般有聲有色地“講述”。他將評書、戲曲中的那些口頭性文體的因素,滲透到敘事結構之中,豐富了現代小說的表現力。
注意,新增加的這兩段,不是平行列數趙樹理小說藝術有哪些特點,而是抓住最鮮明的趣味性、講述性這幾點,說明其對評書,特別是戲劇藝術手段的“轉化”。
緊接著就是論述趙樹理的文學語言,這是更加突出的成就。舊版亦有所論述,但分量不夠。這次修訂就不吝筆墨,加上這么一大段內容:
在現代作家中,趙樹理是稱得上語言大師的。他的評書體小說敘事風格明快、簡約,富于幽默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對小說語言藝術探索的成功。且看《孟祥英翻身》中這一段寫當地風俗,用的就是類似傳統評書那種語言和口氣:
這地區是個山野地方,從前人們說“山高皇帝遠”,現在也可以說是“山高政府遠”吧,離區公所還有四五十里。為這個原因,這里的風俗還和前清光緒年間差不多;婆媳們的老規矩是當媳婦時候挨打受罵,一當了婆婆就得會打罵媳婦,不然的話,就不像個婆婆派頭;男人對付女人的老規矩是:娶到的媳婦買到的馬,由人騎來由人打。誰沒有打過老婆就證明誰怕老婆。
這種帶泥土氣息的用詞和娓娓動聽的語調,讀出來連不識字的老嫗也是能懂的。趙樹理要的就是這種通俗、明快、親切的效果。
1998年版有一大段專門論述趙樹理的語言藝術成就,新版吸收了其中部分內容,但幾乎等于重寫。這里不妨看看修改的情況:
趙樹理小說敘事風格明快、簡約,富于幽默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對小說語言藝術探索的成功。他的語言功力不在修飾,而在口語化的藝術,在那種語言背后的思維方式——他的語言浸透了農民式的思維。他趙樹理小說不但在人物對話上,故事敘述描寫上,而且在一般敘述的描寫人物對話上,幾乎都是口語化的,用農民的口吻來說話,做到他的語言具有明白如話的特色,而且吸收了傳統說書藝術的長處,能瑯瑯上口,具有可朗讀性那種親切的味道,能操縱讀者的感情。但趙樹理不同于那些僅僅模仿照搬傳統形式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很少用方言、土語、歇后語;他絕不為了炫耀自己語言的知識,或者為了裝飾自己的作品來濫用它們,他經過精心的選擇、提煉刻意回避新文學作品常見的“文藝腔”,力圖回到農民的生活形態中,用農民的思維方式去“駕馭”語言,用最普通、平常的話語來準確又傳神地表現最豐富、復雜的農村生活內容。農村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話”,到了趙樹理的筆下,就有了生命,發出光輝有了味道。也他常是新詞舊用,莊詞諧用,俗語妙用,在語義的轉換生成中產生一種解頤幽默生動、滑稽而風趣的效果。在現代文學語言一定程度上被“歐化”,可以表達更復雜的現代思想情感的同時,語言的想象力和表現力也出現“沙化”的危機,而趙樹理重新呈現了文學語言中那種鄉土味的質樸、明快,從一個方面煥發了新文學語言的活力,這本身就是一大貢獻。之后,在語言的藝術性和通俗性的結合上,趙樹理的語言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趙樹理小說不見得所有讀者都喜歡和欣賞,但不可否認他那種樸實、明快而又風趣的風格,適合農民大眾,卻又是非常個人化的,是“趙樹理式的格調”。趙樹理那種本人樂天、深淳厚而又幽默的情性,很自然地融會在他的泥土味的小說敘事格調之中。趙樹理的小說即使不署其名,讀者也很容易把他和其他作家區分開來。風格的獨特性,也是趙樹理小說藝術成功的一個標志。
這一段關于趙樹理語言藝術的考察,是放在文學史的鏈條中進行的,所以不那么就事論事,而是有所引申。其中關于避免“文藝腔”,用農民的思維方式去駕馭語言,克服語言的“沙化”,等等,都力圖呈現對趙樹理語言研究的新角度。其實這些都是可以進一步展開探討的題目。
本章的結束,新版采用的是1998年版的一小段文字,有些字句修改:
趙樹理是有意將小說作為通俗故事來寫的,他對小說敘事結構和語言的探索,獲得了突出全新的成就,實現了藝術性與大眾性的比較完美的結合。這正是趙樹理創作的主要特色和貢獻重要藝術成就,并由此決定了趙樹理這位“農民作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
修改突出趙樹理的“藝術成就”和“不可替代”,更凸顯藝術質素,其實是把評價提升了。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2016年的第二次修訂版比前有很多改動,趙樹理一章的修改只是其中一例。該書這次修訂更加注重“文學史現象”的評述,強化歷史感,作品分析更加細致,史料運用也進一步核實,有些章節幾乎重寫(比如有關市民通俗小說的三章)。可惜由于出版社的原因,新版封面未能標示“第二次修訂”,給讀者造成麻煩。我們希望能繼續得到廣大讀者的批評指導。
作 者:
溫儒敏,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語文教育研究所所長。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