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蔡潤田
李金山《細微處的禪意·序》
山西 蔡潤田
對年齡差距較大的朋友的了解終究難免片面,充實抑或修正固有印象卻也不難——只消細讀他的文章。接讀金山的評論集子,印象是形式不拘一格,靈活多樣;內容則生動鮮活,富于見地;行文摛藻,不時流露出他篤實而機智的情性與學識。
金山的評論屬意于發掘文本意涵,并不斤斤于批評樣式。
有些評論似隨筆,興來筆到,不求全面,但有見地。有不少就是一兩千字的短章。金山欣賞中國哲學“名言雋語,比喻例證”的表達方式,他的文章也多有此種意味。有時大題目小文章,題目旨趣與言說方式相反相成,形成一種涵容頗大的張力,這使人想到西方一些文豪的說理短文。有的文章在你讀興正酣之時,戛然而止,縱有不果而終的遺憾,卻也不能不嘆服作者的率性與簡捷,他說“文壇,我把它看作文人的江湖”,江湖是可以灑脫不羈的。
有的評論則近乎情境散文。其間,有情有景,有人有我,有感悟,也有義理。詩化的書寫,別有韻味。如《文學是一種境界》一文,看題目,你以為該是一篇論點、論證、結論次第展開的宏論,實則不啻一篇托物寄興、化虛為實的詩化散文,文學境界的理念悉由境生。文章中寫道:在討論這個問題時,“我就這么斜靠在矮凳上,伸手拈起茶幾上新炒的葵花籽,放進嘴里,或者挑了新摘的果子,吮著新鮮的汁液,灑滿了向陽花的燦爛和撫過果樹枝頭的清風,便彌漫了我的全身,我似乎是醉了。我用微醉的雙眼望望頭頂天花板的顏色和蠟燭跳躍的火苗,心里想著那個一直不肯放過的追問,一個靈感就跳躍進了我的思維:眼下的這種氛圍與文學的某些屬性是多么的相合,山間花草的顏色和天花板原木的質地,不正代表了文學的無功利的質樸嗎?無拘束的表達,不正代表了文學的個性嗎?以這兩個片面的屬性而論,文學大概可以稱作無功利的個性表達吧。這樣的文學超越了現代化,超越了功利,超越了自卑。這樣的文學是一種境界”。這不就是“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的一種頓悟、一種清寂凝定的禪意嗎?推闡大義,妙不可盡之于言,枯澀的概念化為一種境界。意涵未必規范,卻也別有韻味。
集子后面收錄了2005年至2016年十二年間著重本省兼及外埠的文壇掌故,名曰“白沙記聞”,體例、意蘊與古代記述文壇逸聞軼事的筆記、語錄體相侔,故實與趣味兼擅。作者自謂集子中有仿司馬光《涑水記聞》的文體,蓋即指此。形式的別開生面不說,對這一時期易被忽視的文壇記憶、文學史料不無拾遺補闕之功。又有夾批式評點,此類評點盛于明清,如脂硯齋、金圣嘆、毛宗崗、李卓吾對四大小說名著的評點。金山采用類似的手法做批評,其《評點賈平凹散文二則》就多有簡潔、中肯的意見。不論夾批抑或筆記體,兩種批評文體于今幾近湮滅,見諸金山文字,可謂吉光片羽,殊為難得。
在內容方面,表述的生動、細膩和富于見地是其特征。
如果說近乎隨筆、點評式的評論,重在發現亮點,直抒己見,一些較長的評說文章,無論綜評抑或個案研究,則可謂思致縝密、論說翔實了。而語言的精妙、有趣,與上述短文相較亦不遑多讓——評論文字力求生動、優美,可謂金山不易之“初心”。
他詳細分析王保忠的小說,說王保忠“主張小說要給人溫暖”,“寫的是19世紀的西方小說”。見解新穎、透辟,發人所未發。而對王保忠小說《北京的金山上》的贊賞,更是充滿感情:“筆調清新而流暢,語言樸實中不乏機智與幽默,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像一位自由的旅行家,腳步隨著興致,興之所至,隨意行止?!睂ν醣V倚≌f風格、筆調的生動描述,一定意義上也可謂金山文風的夫子自道。
談魯順民的《魯順民其人、其歌、其書》,他說好的作品要關上門看,因為“一打開它,那些塵封已久的感動,就轟轟隆隆地向你開過來,擋都擋不住……不自覺地就淚流滿面。我怕萬一被人看到,一個大男人,這算怎么一回事”。形容作品感染力如此物我雙會、形象生動,任何概念都顯得蒼白。
對陳克海小說的體悟,不是冷漠地觀照,而是時時融入自我的經驗、奇特的比喻:“他體內過剩的精力就像冬天的西北風,呼呼地猛刮,沒頭沒腦地亂竄,想要找到發泄的出口?!狈Q他的小說“由一些發光物質組成,一如小說中描繪的漁川,流速輕快,波光粼粼”。闡述作家作品特質,借由意象組合,宛若眼前。
分析孫頻小說:“小說開頭的敘述很慢,好像時光突然間凝固了”,“小說語言精致而清爽,像山間彌漫的煙嵐,隨風婀娜著撲面而來……”譬喻可謂精巧。
有的品藻人物兼品評文章,寫他人,也見自身。他善于描形畫像,常于樸實處見出內心的機敏與纖細,甚至還帶幾分幽默與諧趣。如寫韓石山,稱其“莊重而不古板,古雅且不失現代”。其間,惟妙惟肖的形態描摹,令人發噱。不惟形貌,對其神態與聲名的悖反,也寫得入木三分:“光從韓先生的表情判斷,如果你投資股票,你會誤以為天天牛市;如果你做生意,你會誤以為日日利好。要是這樣做決定你就慘了,你就賠大了??傊瑥谋砬樯夏憬^難把他與‘酷評家’‘文壇刀客’……聯系起來?!蔽闹杏胁┯?、妙語,我想金山寫小說刻畫人物,也必是高手。
很寶貴的還在于他心裁別出的見地,絕不傍人籬壁,隨人俯仰,有所謂自由之精神,獨立之見解。
如關于小說,他說“小說是流行藝術之一”,這種說法似還少見;“小說技術在進步,成批的作家倒下”,也不是危言聳聽;關于小說的價值:“文學是耗費性的,耗費是有價值的”,耐人尋味。
談到小說與夢境時,他以畫設喻:“熟悉中國古代繪畫史的人都知道,五代周文矩有《重屏會棋圖》。畫中,二人對弈,另二人觀棋,在他們的身后是一屏風,屏風上又有畫,畫中又有屏風。畫中有畫,屏中有屏,妙不可言。小說中的夢境,有同樣的妙處。”闡釋一種文學手法,寄意畫技,獨出心裁。
談到目前的小說家,他說:“大學中文系專門培養批評家,對于小說家而言,那里基本就是雷區。因為你也許有成為小說家的可能,但從那里出來以后,那種可能基本就沒有了……我們的小說家普遍學歷較低?!焙喗葜闭f,確也庶近現實。
《紙上的遷徙》對楊鳳喜小說翔實剴切、符合邏輯的分析后,他說:“筆者認為,現實主義是山西文學的優秀傳統,優秀的傳統值得繼承,但絕對沒有必要固守……適當地跳出地域傳統,拓寬自己的寫作路子。”又認為:“現實主義所承載的社會功能,可以交給其他的人文學科,比如新聞學、社會學等,由它們去承擔,而小說家的任務,就是追求虛構之美?!边@些見解有新意有膽識,而對山西文壇的議論,更是不無藥石之義。
對王祥夫小說《我本善良》的分析,他不拘泥于成說,而是借用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說,闡釋人物被金錢異化,及薩義德所定義知識分子作品的意味,頗具新意。
對散文的看法,他認為“一些失了坦誠和直率,忸怩作態、閃展騰挪的散文,是天底下最丑的文字”,造成散文春秋戰國局面的原因是門檻低,“參與的人多它就不像一門藝術”。他引用英國作家伍爾夫的話:“散文承擔了所有的臟活累活,但它卻落得一個壞名聲?!比绾翁岣唛T檻,作者認為“至少朝向學者是一個方向”。這無疑也是一個好方子。
關于批評,他自許為作協派批評,對泛文化批評不無微詞,坦言:“泛文化批評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沒有批評,最終不過是批評家的自說自話。”并認為:“中國人注重做人的溫柔敦厚,而且往往把做人與做事等同起來,即所謂‘文如其人’,所以文學批評也少鋒芒。”關于作品評論,他認為,評論實際就是品鑒一件藝術品,“他的心思在藝術品,而不在藝術品生產者。如果用雞蛋來做比喻,他應該只在意雞蛋,而不必在意下蛋的那只雞”。談蛋不論雞,唯其不論,所以能超脫世故俗諦,講真話,不茍同,不虛美,不隱惡。他對一些省內外作家提出批評意見,一些似有定評的大家也不能幸免:“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背影》等,現在當然還承認它們是好的,但內容上太過簡單,形式上更是老掉牙了。孫犁,我們幾乎棄之如敝屣,簡直不屑提起?!笨芍^快人快語,絕不曲學阿世,為尊者諱。
金山畢業于吉林大學哲學系,到作協搞文學似乎方鑿圓枘,非其所宜。但實際上他的評論文章活潑、好讀,抽象思維意味并不很濃,哲思衍為機趣,意象勝于概念,描述不遜于論說。他為文不拘俗套,率性而為,渾然天成,流暢而不呆板,樸實而多諧趣,于普通現象中常能翻出新意。他善于捕捉文本特征,巧妙設喻,讓人于機趣中領略妙諦。談他人文章常融入自我,筆調輕松活潑。他喜歡古代詩文典籍,嫻于征引語典、事典,以古喻今,以古論今,同時,也不乏現當代西方哲學、批評學的元素應用。我國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大家們,評論文字讀來都輕松、親切,感覺不到學院式的炫學、學究式的枯燥,唯有令人佩服精微之至的鑒賞力。此種流風余韻,也可見諸金山文章。
金山內斂,卻對自己的才分、資稟有著相當的自信,他坦言,“我是一名文史研究者”,又說“哲學家是小說家隔行的同行”;在批評實踐中,他又能揚其長避其短,既揚棄了純學院式枯澀無靈性的凌虛高蹈,又避免了止于圈子淺嘗輒止執一為式的偏頗;良好的文史功底,加上哲學科班的訓練、文學圈子的熏習,使他兼具思辨與感性之長,熔文史哲于一爐。故其文不枯、不乏、不呆,有情、有理、有味,大大增益其文人批評(我以此區別于匠氣十足的批評)的質素,為一般偏于理論思維的批評家所難企及。
劉勰論人與文的關系,指出人的“才、氣、學、習”,都是“性情所鑠,陶染所凝”,文章的“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金山的文章風格、韻味,庶幾就是他的人格特稟使然。
2016年11月4日
作 者:
蔡潤田,山西作協專業作家,著有《泥絮集》《獨語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