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的《一個官員的死》
暌違俄國作家契訶夫三十年了,而今重逢,他送我的兩樣見面禮物,是讓我措手不及的三分尷尬與七分豁然:第一,我叨咕了半輩子的“契ke夫”,稍加品咂,才意識到,那是應該讀“契he夫”的,而此前,我居然一直在念白字;這可真是奇了怪了,一向知道“堂吉訶德”讀“堂吉he德”的我,為什么從來沒質疑過“契ke夫”呢?第二,我馬上要與諸位重溫的這篇小說,自中學時代,我就以《小公務員之死》稱呼它了,可幾天以前,我翻看我那套購于1986年的《契訶夫小說選》時,眼睛卻在一片習慣性的麻木中驀然一亮,原來,譯者汝龍為它選擇的題目,竟是我更愿意接受的《一個官員的死》;而以前,因為光隨波逐流在中學語文課本里人云亦云了,便約定俗成地輕慢了汝龍。
我沒想號召迷信汝龍,雖然,他的確是位優秀的譯者;我更想以我的方式做驗證的,是我眼睛因他而發亮時,我認同《一個官員的死》的直覺是否靠譜。于是,為了準備這次寫作,我首先做的兩項功課,便都與小說的題目有關:一是設法找來一冊前些年的初中語文課本以為比較;二是給一個精通俄語的朋友掛去電話,請教那個具體的單詞。與我的猜測完全一樣:課文里的《小公務員之死》,連標點符號都脫胎自《一個官員的死》;而它題目里那個核心主詞,也只有“官員”的意思,沒有“大”“小”的區別。
我自己能猜出的還有,這種學生課本里的知識產權,尤其譯文的知識產權,注定是不會受保護的,所以,以“小公務員”替代“官員”,這到底出于什么考量,大概很難探究清楚。但要把與之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探究清楚,我則以為沒什么難度,即,那些有資格為學生遴選課文并為課文改擬題目的人,為什么要避開直譯的“官員”,而通過意譯的“小公務員”去自作聰明地“畫龍點睛”,以便從題目開始,就把這篇小說限定成一個可憐復可氣、可悲復可笑的小人物的故事。
小人物?是的,任何事情,只要一歸納概括劃線分類,八九不離十的結論就好下了。小人物的特點嘛——可是,且慢,對所謂“小人物”,誰有資格做裁決呢?判定的標準又為何呢?一個鄉長,平素再耀武揚威,在市長面前也紙屑般輕飄;可那市長,縱然平素能呼風喚雨,設若面對國家首腦,他的分量,就有可能重于草芥嗎?顯然,只需借助最簡明的官場秩序做一下比對,即使經常胡攪蠻纏的相對主義,也能把嚴謹的一面袒露出來。
官場秩序的建構參與者,泛指由政府任命的、生存在各種公共權力體系中的公職人員。他們在官階職位上有高有低,分擔的責任也有大有小,作為運動于精密的分層制度大機器里只能臣服于命運翻牌的等級動物,私心里,肯定也有貴賤的分別,但理論上,不論從譜系的意義上說,還是從種屬的角度去看,也不論卜里茲查洛夫那種“大”將軍,還是伊凡·德密特里奇·切爾維亞科夫這類“小”庶務官,他們強勢者的本質又一般無二:作為國家行政體系的齒輪與螺釘,他們相同的工具效能,決定了他們間也必然存在著的大小差異,肯定要遠小于他們與他們那些可能身為商人、工匠、藝術家而沒條件染指公共權力的兄弟姐妹之間的差異。所以,提及他們,如若不想故意以價值判斷夸耀或者貶損他們的人格,那么,把小說題目中的核心主詞譯作“官員”“公務員”,似乎都能說得過去。可現在,那個注定關鍵的核心主詞,在某些譯文里,被某個可能是更可能不是汝龍的人給偷梁換柱為“小公務員”了,這就使得這篇小說的題旨,微妙地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意趣也即刻縮減和寡淡了:哦,它講的呀,只是一個敏感的蠢貨因恐懼權力而被嚇死的故事。
對這篇小說題目的兩個譯法,如果只做孤立的比較,“小公務員”的靈動活泛,明顯要好于“官員”的呆板,這是感情色彩勝過照本宣科的上佳佐證。可一篇小說,多數情況下,題目又是內容的組成部分,對于主題,它常常有著明指暗喻等功能,若因為作者命名或譯者賜名而題文相左了,而題文失和了,而題目喪失了強化或深化內文的功能,那就難免會如同吃飯的時候嚼到了沙子,甚至嚼到了蟑螂。我覺得此時就是這樣,若以“小公務員”點“官員”之卯,就等于吃飯時,嚼到了米粒之外的東西。在這篇小說里,對于切爾維亞科夫這個小公務員,盡管契訶夫著力刻畫了他的窩囊、委瑣、卑微以及有點變態的迂腐和不可救藥的奴性,但就沖題目里,作者既語含戲謔又一本正經地以“官員”對他公事公辦,便足以見得,這篇小說追求的更是復雜多義。加之,在情緒表達時,對于切爾維亞科夫這個地位低微者,作者雖然有挖苦揶揄,有不加掩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卻沒有半點厭惡輕蔑的主觀故意,這也使得小說的諷喻鋒芒,指向的便不僅僅是某一個人、某一種人、某一類人,而是所有人都可能具備的個性、行為、意識。如此一來,在這個關于官員死亡的故事的背后,生成了那些個性行為意識的土壤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出來,而對于主人公的迂腐與奴性,讀者也才能不光感到可憐可悲可氣可笑,更可以生出理解與同情,尤其是,更可以對主人公賴以生存的那片土壤做出反思和批判:一種權力體系,能讓它的維護者都噤若寒蟬,都畏如虎狼,那么,被它所鉗制擺布的無權無勢之人與貧弱渺小之輩,其境遇又會怎么樣呢?在契訶夫時代,也即俄羅斯的后農奴制時代,其實也包括任何極權即特權的時代,一個社會上真正的小人物,永遠只能是胼手胝足的體力勞動者,甚或也是衣食無虞的生意人手藝人知識分子,卻唯獨不可能是有資格為國家代行權力的公職人員,即使,那公職人員的地位比紙屑和草芥還不足掛齒。
顯然,若滿足于只以“小”公務員的視野欣賞契訶夫,他的鼎鼎大名便仿佛受之有愧。有句也許不足為訓的題外話我不想私藏,就我的閱讀感受而言,契訶夫這個律己嚴苛個性隱忍的、從學生時代起即長期負擔整個家庭生計的、四十四歲便死于肺病的、有著執業醫生資格的勤勉的寫作者,在他的小說與戲劇中所體現出來的態度與情懷,一直是寬厚慈悲的而非冷酷刻薄的。
當然了,我一點也沒有那樣的意思,一個作家對他筆下的人或者事,包容憐惜就是仁義,冷嘲熱諷就不地道。我的意見一直都是,一篇小說的好與不好,不在于作家包容憐惜了還是冷嘲熱諷了,而在于,在作家包容憐惜或冷嘲熱諷的語詞后面,那小說中的人或者事,能為讀者的認知增多什么與擴大什么。
好了,現在,可以結束這個冗長的題解,進入小說了。
其實,遠在進入小說之前,我們就已心中有數,這是一個關于死亡的悲劇故事。從人性的角度講,不會有人懷疑死亡是悲劇,即使死的是反動沙皇或殘暴地主,悲的成分也大于其他,在此,望文生義不算毛病。但《一個官員的死》這一悲劇的序曲,卻洋溢著一種喜樂的調子,充滿世俗化的親切之感:切爾維亞科夫這個“挺好”的公務人員,雖然官職低微卻也很“幸福”,不光能悠閑地在某個“挺好”的傍晚去劇院享受精神生活,還有資格坐在“正廳第二排”這樣一個僅比文職將軍卜里茲查洛夫靠后一排的好位置上,并且,盡管他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后來導致他死亡的噴嚏,但當那噴嚏與死亡的距離,注定比從農奴社會到公民社會更遙遠,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以“一點也不慌”的派頭表演禮貌。有經驗的讀者當然知道,這個喜樂的開端只是幌子,它的意義,不過是烘托后邊的悲愴,而以此等手段制造反差,一個平庸的作家也能想到和做到,它證明不了契訶夫如何高明。可契訶夫,卻一向人人贊他高明,那他的高明表現在哪呢?好吧,為了解決這一疑慮,請隨我回頭重看前邊,看看切爾維亞科夫尚未把噴嚏打出來時,在敘述的間隙,契訶夫是怎樣順手牽羊又恰到好處地,通過一句信口的感慨,提前把一個寬闊的釋義空間開辟出來并預留給了他小說那個可信度不高的死亡結局的,并且,在這個釋義空間里,他又是怎樣既把寫實的技法更將隱喻的手段,都周正有效地擺布妥當的:“生活里充滿多少意外的事啊!”這句間離效果顯著的感慨,乍聽上去,只是按部就班的敘述的推進結果,甚至在某些評論者眼里,它簡直就是觸犯作文禁忌的蛇足。可恰恰是它,能于含而不露中筆鋒一轉,以歉意和狡黠引領著讀者,悄然步入了另一重天地:要在這么短小的篇幅里講一個根基不牢的死亡故事,肯定會讓各位感到唐突,那我就先道一聲對不起吧;不過,如果你對“意外”有足夠的理解乃至認同,那么,也完全可以把這個似乎夸大其詞的故事當寓言看……
與我們以后的講座中將會遇到的莫泊桑一樣,契訶夫小說的特點也是寫實:替普通人畫像,為尋常事留痕;可創作《一個官員的死》的契訶夫,卻貌似不經意地,把寓言的種子播進了寫實的園地,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先聲明一下,我在這里指稱的“寓言”,以及契訶夫為小說創設的寓言氛圍,既無涉伊索或克雷洛夫所擅長的文體,也無關界定說明重在勸誡諷喻的那一類故事,某種意義上,它更與那些勾描非普通人涂鴉反尋常事的小說取向一致,雖然,它沒像卡夫卡那樣,以“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變形記》)的聳人聽聞來發動情節,也沒像霍桑那樣,以“他可能會成為,事實上也已經成為世界的棄兒”(《韋克菲爾德》)的乖評謬議來討論人物……可說心里話,把契訶夫與莫泊桑分成兩伙,即使偶爾外加暫時,我也感到像棒打鴛鴦,而讓契訶夫去給以后我們同樣會在講座中遇到的卡夫卡和霍桑當隊友,我則更是底氣不足——幸好,很快,我們便看到,正因為有寓言的種子萌芽在了寫實的園地,《一個官員的死》才能順理成章地,僅以寥寥三千漢字,就在非傳奇的意義上,把一個傳奇故事講圓融了:“他信步走到家里,沒有脫掉制服,往長沙發上一躺,就此……死了。”
“就此……死了”?如果這四個字中間的省略號出自我手,是我對引文精練的結果,那么,某些習慣于評書快板大鼓詞的讀者,或許也能接受這個結尾。依從一般寫實風格的敘事邏輯,那些被省略號替代的內容里,肯定有對主人公死因的適當介紹,即使做不到巨細靡遺,至少也能籠而統之:切爾維亞科夫的死因是抑郁癥或心臟病或癌細胞擴散……而誘發了它們的正是恐懼。可是,對于那些恰好方便借題發揮的各種疾病,執業醫生契訶夫卻沒有耐心,他幾乎敷衍草率地,就把那個意味深長的省略號寫了下來,一如打發噴嚏那樣,打發掉了他精細觀察過又認真刻畫過的核心人物切爾維亞科夫。那為什么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就變得不耐煩了?而在小說結尾的“打發”之前,他所做的寫實努力,可一直表現為字字有來言句句接去語呀,比如,對切爾維亞科夫那種隱藏在小聰明小狡黠后邊的小勢利眼,在如此有限的篇幅里,他就至少涉獵兩次:因為卜里茲查洛夫只是其他部門的權勢人物,切爾維亞科夫便一直希望,自己能有勇氣把他不當回事。當然,也正是對切爾維亞科夫勢利眼的兩度涉獵,才格外強化了讀者的聯想機制:一個其他部門的領導都能讓人魂飛魄散,若是得罪了本部門領導……于是,類似這種“勢利眼”與“省略號”的詳略比對前后照應,便使得《一個官員的死》的寫實面目趨向了曖昧,而曖昧,不宜于替評書快板大鼓詞修飾容顏,卻正適合為寓言點染姿色。
萬事萬物各有法門,所以,我從不覺得煞有介事地比較小說中寫實手法與寓言修辭的長短高低有什么意義,或者說,我也不認為它們可以比較。但是,盡量從不同的角度接受它們,以不同的標準理解它們,用不同的眼光欣賞它們,倒是我一向所鼓吹的,因為只有如此,在小說的游戲場上,踢足球時才不至于像打籃球那樣以手拍球,而打籃球時,也才不會像玩橄欖球那樣抱球狂奔。同樣,還是只有如此,我們也才能幡然悟到,《一個官員的死》所講述的,實在不是一個敏感的蠢貨被權力嚇死的故事,而就是關于權力本身的故事,雖然,對權力,它未置一字地評斷臧否。有一個無比淺顯的道理人人都懂,即,如果權力指向正義,它上可以救民于水火,下可以讓雞毛蒜皮都井井有條;但如果權力脫離了正義,哪怕只是程序上脫離了正義,它也必然會把制造與傳播恐懼作為己任,能輕而易舉地就讓“大”如卜里茲查洛夫者也被嚇成“小”切爾維亞科夫,且不論其敏感性怎樣愚蠢度如何。
不好意思,我就是個敏感并且愚蠢的人,其中愚蠢的主要標志,就是直到將近三十歲時,才開始關注自由問題,盡管,可能還在小學時代,我就背熟了裴多菲那首著名的小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隨著我對自由的關注,曾經的美國總統羅斯福歸納出來的四大自由,讓我越是體驗多感受深就越心儀。在那四項中,“言論出版”“信仰”“免于饑餓”這三項,我是一朝聽聞便堅信不疑,但對“免于恐懼”也有資格躋身“四大”,在領教之初,我卻頗為不以為然。我的想法是,膽小鬼遇了事才恐懼呢,反抗者惹了人才恐懼呢,可我,既心理健康又與世無爭,是個無是非沒麻煩的良民典型,怎么可能平白無故地讓恐懼欺凌到羞辱受到傷害到呢……當然了,感受性的東西不必展開多說,反正,后來,對于恐懼,我的質疑不光徹底沒了,還尤其會把那些無緣無故的、無形無狀的、無邊無際的恐懼視為自由的死敵。
切爾維亞科夫的命喪恐懼,寓言出來的啟示其實并不新鮮,它只是在恐懼的大框架下再度提醒我們:恐懼本身已駭人聽聞,倘若再由權力生成豢養,那它定然是世間的恐懼之王。
莫泊桑的《我的茹爾叔》
我四五歲開蒙,六七歲讀書,八九歲就把興趣集中到或薄或厚的成人小說而非兒童讀物上了,且越讀越喜歡,越讀越有感覺,一晃就把五十年的光陰讀了進去。但恕我愚魯,盡管從我眼睛里和腦袋中水一樣漫過的小說不計其數,我卻始終總結不出,什么小說能讓人“高大上”——也是我從來都弄不明白, “高大上”都指的什么。我讀小說的所謂經驗,唯三條忌諱,分享給各位,或許不至于誤人子弟:一忌提煉中心思想,二忌找尋教育意義,三忌對號真人真事。如此說來,在我這里,讀小說便只是感覺的行云流水,而非理智的算計籌措。
我不知道大家想過沒有,長期以來,在中國,那種側重內在感受而淡化外在情節的小說,為什么一直受眾有限。是的,中國人口多,但喜歡讀書的人卻少得可憐,而在低比例的讀書愛好者中,熱衷于文學閱讀的更為數寥寥,進而,在那個肯于把時間花給文學的閱讀群體中,對被冠名為新潮先鋒的那類小說有偏愛的人,又更加鳳毛麟角,以至于,連許多年輕氣盛時曾發下宏愿,為了多關注精神世界而不惜少有讀者的敘事探險者,都急流勇退了,都作為識時務的俊杰,大肆編織起了多數時候只能在物理世界中引發流連唏噓的“好看”故事。我無意斷言,對性靈生活用情更多的現代小說已不再尊崇更受世相生活滋養的傳統故事,我只想討論,在我們所置身的世界愈益現代化的大背景下,我們小說的“現代色彩”,何以卻越來越單調、稀薄、黯淡、陳舊。我不知道別人有什么高見,在我看來,這是因為,當我們的文學表達必須以“載道”“言志”為唯一主流時,我們的文學便幾乎只能接受文學“為政治服務”這一律令了,并且,由于性靈的縹緲難以一言以蔽之,欲窺其堂奧更需要絞盡腦汁,而世相的復制太方便非此即彼地發言表態做總結,適宜湊熱鬧者的追隨與看熱鬧者的點評,于是,多數情況下只愿設置表面沖突解決因果矛盾的寫實主義的紅紅火火,和多數情況下總是不知所云地模糊意識又錯亂情緒的現代主義的冷冷清清,也就沒什么不正常了。據說,當年白居易寫出詩來,會吟給井邊汲水的婦女,只有阿婆阿嫂們聽明白了,他才覺得那是好詩。對此我不反對還堅決支持,可我更支持的,是許多文學作品,連皓首窮經的阿爺阿哥們都一知半解,卻同樣可以稱之為好。比如,一方面,我強烈喜歡越讀障礙越少的白居易的《琵琶行》與《長恨歌》,而另一方面,對我越讀障礙越多的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與《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我的喜歡同樣強烈,甚至隨著歲月的流逝還更強烈了。這矛盾嗎?說明一下,懶惰是人的主要根性,而思想之懶,肯定又甚于身體之惰,在從事閱讀之類的智力活動時,人云亦云者從來都比自省自悟者多。再說明一下,我在上邊提到的“政治”,不關乎對權力的分配以及行使,它指的,只是“為政治服務”的那類圓滑或者不圓滑的技術策略。
題外話似乎有點多了,但我并非信口開河,畢竟,要給法國小說大家莫泊桑和他的《我的茹爾叔》暖場子,我就不能不如履薄冰地,自曝一下自己的欣賞趣味——說到這里,有敏感的朋友可能看出來了,對那種前承評書連播、后啟電視劇創作的寫實主義小說,我多多少少地心存偏見。這我承認。在我看來,與越來越花樣翻新的現代主義風格的創作相比,寫實路數所生成的產品,多半少歧義好辨識易參悟,閱讀的難度相對低微,帶給我的快感不夠強烈——它們太適合被某些評論者當成社會學樣本做解讀了,這沒法不成為我前邊提到的“閱讀三忌”里,需要警惕的“忌”的對象。可誰都知道,莫泊桑正是典型性最強標準度最高的寫實大家,論追求之執拗,論品味之純正,比之于擅長以煌煌長篇觀照社會的寫實巨擘巴爾扎克或托爾斯泰不遑多讓,所以,盡管他的美學花園也姹紫嫣紅,可對我這類更喜歡枯草朽木的審美者來說,過其門而不入倒是更好的選擇。可是,我為什么還要把一節寶貴的課時交給他呢?我想,理由之一,只能是他的短篇影響太大了,特別是《羊脂球》,作為沒法繞行的巍峨高峰,我不與大家分享它也就罷了,還對它的主人不聞不問,恐怕有點說不過去。但這不是主要理由,金庸武俠再迷人,也得允許瓊瑤言情的擁躉嗤之以鼻,所以,如果不是還有理由之二理由之三,我仍然不會把他請來。
我愿意與大家分享莫泊桑的理由之二三,皆為他我間的私誼隱情,我得琢磨一下再行公示,現在,我們還是應該先把《我的茹爾叔》擺到面前。不可否認,這篇一百三十多年前問世的小說,遠不像《羊脂球》那樣,什么時候捧讀都無懈可擊;它除了雕刻細部時不露痕跡,流露感傷時自然質樸,其他的優長,不是很多。它倒也沒什么特別的不好,但故事庸常,技法普通,這使它即使有什么好,也不太能突顯出來奪人眼目:這么說吧,就它現有的樣貌水準,時下比較活躍的中國小說家里,十之五六都能達到。這篇小說,以一個極盡簡約的引子起首:敘述人“我”的大學同學約瑟夫給“我”解釋,為什么施舍乞丐時,他會表現得過分大方。約瑟夫說,在他少年時,他家人都以為,他那去美洲淘金的叔叔茹爾發了大財,在他們的想象中,闊綽而又仁慈的茹爾叔叔是幫助窮困的他們有尊嚴地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可有一天,很偶然地,約瑟夫和爸媽發現一個跡近乞丐的小販正是茹爾叔叔,爸媽立刻躲了起來,約瑟夫則不顧自家生計的艱窘,把一筆高額的小費給了茹爾叔叔,雖然,他還想違抗爸媽的命令去貿然認親,但終究沒敢……
好了,有這么幾句簡略的介紹,那些習慣于中國式閱讀的讀者,腦子里的定評斷語就能形成了:它“諷刺了虛榮心和拜金主義”,“暴露了人際關系的疏遠情形”,揭示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背景下希望的破滅/血緣的脆弱/勢利眼的丑陋/童稚兒的善良不被保護……看看,這一串也可以為無數篇小說確定“中心思想”“教育意義”的稔詞熟句,幾乎以按下葫蘆起來瓢的方式,就對我“閱讀三忌”中的前兩忌做出了印證——至于“對號真人真事”那一忌,說起來,在一般的小說里不太好遇,我將它也列入“三忌”,理由似乎不很充分。其實不然。不過此時遺憾的是,《我的茹爾叔》不能現身說法,對這一問題,我只能以后再抽空討論。但在這里,我想先把王朔和老俠在《美人贈我蒙汗藥》的對談里,提到《紅樓夢》時有過的一個形象化說法轉述出來,請大家對它是否有普遍性做一下估量:有許多讀者,特別熱衷于為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找原型貼標簽,“恨不得連書中的一口唾沫,都要硬看出微言大義”。
上一講,我們掂量契訶夫的《一個官員的死》時,我是以它的兩個譯文題目為抓手的,我認為,用“小公務員之死”為題是傷害它,會導致它的意趣“縮減和寡淡”。也真是巧了,這一講,同樣有個雙譯題的問題需要面對。我讀的莫泊桑,譯者多為一百年前的留法學生李青崖,可我知道,隨著寒暑更迭,市面上也流行別人的譯本,像《我的叔叔于勒》這一題名,就也是《我的茹爾叔》的又一個叫法。但在我看來,這一回的雙譯名問題,與上一回相比性質不同,因為銜級與名號所包含的信息,再貌似一樣,也終究還是兩碼事情。所以,“小公務員”取代“官員”屬大是大非,“于勒”頂替“茹爾”則是小事一樁,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事,盡管,在漢語里,“茹”是吃,“爾”是你,“吃你”適合望文生義地滋生聯想。一般來講,除非出于特殊設計,小說中人物名字的叫此或叫彼,對小說不會有什么影響,即使像《紅樓夢》里那些充滿隱詞暗語的人物命名,我也不認為,把它們與別的藝術符號調換一下——比如與《水滸傳》做對調吧,將賈政易名宋江,把薛寶衩叫成潘金蓮——就一定有什么不妥之處。我堅持以舊譯《我的茹爾叔》稱呼今天將討論的作品,只是因為,它出自最早介紹我走向莫泊桑的李青崖先生。不過,如果只為表白這個,對莫著李譯即使感情再深,關于這篇小說的譯名問題,我也更應該忽略不計;現在我偏要硬生生地把它擺上臺面,其實是因為我另有話說。仍然和《一個官員的死》一樣,也是中學課本,刺激到了我不平想鳴的那根神經。我沒找到收有這篇小說的中學課本,但互聯網上,它的中學課本版隨處可見,于是,在“我的叔叔于勒”這一譯名的庇護之下,我憤懣地看到,又有不知怎樣的人,又是沒做任何解釋,就以掐頭去尾的方式,從“于勒”即“茹爾”身上,把一百零二個漢字刪除了下去。
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否有人發現了“于勒”與“茹爾”的這樁公案,如果發現了,是否會覺得我的不平則鳴是小題大做,甚至覺得,正因為“茹爾”頭尾那由一百零二個漢字搭建起來的引子與尾聲被剪去了,輕裝上陣的“于勒”才更精悍凝練,或者,即使不認為小說的情節因此而集中了緊湊了是件好事,那至少,如此這般的掐頭去尾也不算壞事——唔,倘若有人與我如此交流,我很可能做出如下判斷:他大概是個挺有經驗的文學編輯,但寫作小說的訓練肯定不多,甚至沒有。
請別誤會我使用這樣的推演句式。雖然我學寫小說年頭很久,一晃都不止四十年了,但其間心智最活躍的二十年里,我的主業是文學編輯,也就是說,編輯與寫作,是織就我手掌上那條事業紋痕的經線和緯線,它們同為我的專業,我對它們同等敬重,我不可能為了高估后者而貶低前者。以上邊的句式行文我只為強調,身份不同,角色相異,其立場與追求的小徑分叉或大相徑庭便都很正常。當然了,文學圈小說界,也與任何一個行當沒有區別,相當一部分所謂專業人士,只是混跡其間的充數濫竽,所以,我言及編輯或寫作時,是要用“經驗”與“訓練”做限定的,并不是說,叫個我的同行就值得信賴。投身文學需要才華,而通過長期并且嚴格的訓練所積累的經驗,是確保才華之花怒放的肥沃土壤。關于莫泊桑,就有他苦練技能的勵志故事廣泛流傳,講座之后,有對此感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看看,沒準有助于你理解小說以及寫作;但在這里,我就不向大家供應這碗美味雞湯了,我只與大家討論“于勒”精簡“茹爾”的這樁公案。
首先,我要以小說寫作者的身份表達憤懣。我是依據李青崖的“茹爾”版,把“于勒”版有意丟失的字數數出來的,如果“于勒”版也全須全尾地保留了小說的引子與尾聲,我不拒絕接受其他統計,允許那些現在受到肢解的漢字為八十八個、九十九個、一百一十一個……我的意思是,我沒認為一百零二的具體字數有什么重要,重要的只是,它作為我選取的象征物,代表了肢解者對小說的謀殺——對一件已然社會化的藝術作品,時過境遷后,別說作者之外的其他人,即使作者本人,做不屬于療治技術性硬傷的修訂也是僭越,而像現在這樣對待《我的茹爾叔》,斬草除根般地把它的一段情節、一層意思、一種結構模式、一套敘事手法完全取消,就絕對算得上“一級謀殺”了。每個寫作者,不論偉大若莫泊桑還是渺小如刁斗,只要引領與校正他們的“經驗”廣度和“訓練”強度都能達到及格線以上,一般來講,對自己要表達什么和如何表達以及基本上實現了怎樣的表達效果,得出的判斷都能大體靠譜;另外,還要清楚,由于世間沒有完美,更多的時候,短長共生,壞好相伴,丑美齊現,也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假設一個寫作者的表達有了破綻,甚至瑕疵比較明顯,可他卻好像視而不見,那么,我以為,很可能,這其實是他某些隱晦情感與私密欲望的外化與折射,所流露的,多半是下意識中的玄想與執念——在這一點上,我特別想代表四百多年前的西班牙同行塞萬提斯感謝一下《堂吉訶德》的漢譯者楊絳。塞萬提斯是個性急的家伙,只顧信馬由韁地往前趕稿子,很少一步三回頭地通盤修繕他的作品,結果字里行間,便留下了一些技術性硬傷刺目礙眼。翻譯家楊絳也是作家,她定然明白,信馬由韁也好,一步三回頭也好,那都是創作個體精神活動的組成部分,而由于這“部分”屬于本能,是真實的情感真正的趣味的培養基繁殖場,所以,在欣賞一件藝術品的長、好、美時,也理解有時候它的確無法回避或者不屑于回避或者顧不上回避的短、壞、丑,這才是對藝術最嚴肅的尊重。也許就是由于這樣的理由,對《堂吉訶德》的錯訛之處,楊絳才只是在書頁下端添加說明注釋,而沒在正文里校正更改,哪怕僅僅是一處最易于救治的人名或數字。對于塞萬提斯的短、壞、丑,對于他的草率馬虎或者叫不負責任,我們盡可以生氣以及憤怒,甚至像“最嚴謹的冷嘲家”納博科夫一樣,謾罵《堂吉訶德》是一本“殘酷而且粗糙的老書”;但我們就是無權濫用我們的“細致”與“責任心”,為一件定型的產品去充當編輯。
哦,說到編輯了。
實話實說吧,當我作為編輯舉手發言時,我那小說家的不平之氣,已然化作了心平氣和。換一個身份考量“于勒”“茹爾”這樁公案,不難發現,被掐頭去尾的于勒版比之于全須全尾的茹爾版,所發生的變異非常之小,一如我們喝同一只壺里泡的茶時,分別使用了搪瓷的缸子與玻璃的杯子:同為回憶的視角,茹爾版包含了約瑟夫成人之后的點滴信息,于勒版對成人后的約瑟夫未加置評。我不否認,引子與尾聲的存在,能為這個比較單薄的短篇增加一重敘事的維度,強化一些真實的感覺,但它更大的功用,則是傳遞作者扶困濟難的仁心善意,使小說長出一條光明的尾巴。我以為,“真實感”固然可取,“光明的尾巴”卻是敗筆,兩者相較得不償失。所以,如果1883年,我在《高盧人報》任小說編輯,我會強烈建議莫泊桑對那引子與尾聲做出刪節,甚至招呼都不打,就霸道地把那拖了小說后腿的一百零二個漢字一筆勾銷。如此,在藝術表達上,可以使整篇作品更集中緊湊,而在思想表達上,由于不必再涉及成年約瑟夫的是否善良仁義,反倒能更好地保留住小說所攜帶的拷問人性的那種力量——但請注意,我這個對人性不如莫泊桑樂觀的責任編輯,如果真有機會與他合作,只能是在他作品問世以前,面對手稿與他脖子粗臉紅;而事后的諸葛,我是不會做的,對一件完成品,如若沒有特殊理由,錦上添花也是謀殺。
其實,如果我真有機會生殺予奪這篇小說,我更可能建議的是,應利用小說現有的架構模式,讓成年約瑟夫一改少年時代的善良仁義,而變成他爸媽那種慳吝勢利的卑微之人。可惜這是不可能的。可能的是,我曾在莫泊桑發表《我的茹爾叔》那樣的年齡,寫出了后來發表于1995年第三期《大家》雜志上的短篇小說《猜想喬依娜》,通過呼應約瑟夫一家對茹爾的猜想,來向我熱愛的前輩表達敬意——對了,這就是我一定要請莫泊桑做客我講座的理由之二;而理由之三……既然說到這了,我也索性一吐為快吧,對莫著李譯的長篇《俊友》,當年讀大學新聞系時我就感情特殊,倒不僅僅在于,那里邊做新聞記者的主人公給過我的職業代入感特別新鮮特別強烈,幾乎醍醐灌頂地,幫我開始了對政治生活與愛情生活中陰暗一面的思考批判,而更在于,某一天,那部小說,更準確地說,是那部小說中一個重要的細節,有點匪夷所思地,促成了我與一段校園羅曼司的邂逅相遇。
不好意思,我說這些,不是為了炫耀或者緬懷一段逝去的隱私,而是想通過它,回憶我最初以審視的目光打量現實主義寫作原則的那個契機,是怎樣神奇地從天而降的——
其實我上一句話尚未出口,就已經猜到,肯定有人對我把審視寫作原則與校園羅曼司附會到一起視為牽強。但沒辦法,雖然我沒想對弗洛伊德主義與文學之關系過分解讀,可作為一個生理體驗與心理感受互動密切的人,我的確是在陷身于實用性與理想化高度統一的校園羅曼司的第一時間,就情不自禁地,把它與我少年時代即奉若神明的文學寫作原則“兩結合”并置到一起做了比較。比較的結果令我駭懼,在離經叛道的法國新小說派提醒我巴爾扎克托爾斯泰也可以質疑的幾年之前,居然是安分守己的莫泊桑,率先誘導出了我對與他同一陣營的巴爾扎克托爾斯泰質疑的企圖——當然了,那企圖,更指向對號稱繼承了這個陣營衣缽的各種真假傳人的大刨根與總起底。于是,我不得不得出的結論便是,以時間空間框限的相對嚴格和政治經濟負擔的幾乎闕如為特點的校園羅曼司,非常有理由有資格把實用性與理想化統一起來,但倡導所謂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的互相結合,卻是對“中心思想”或“教育意義”的赤裸呼喚,而這種功利主義的呼喚所喚醒的東西,必然以空泛虛假偽善為主——沒錯,我思維的次序,正是沿著這樣一條由私情而公義的軌道快速遞進的:從校園羅曼司的實用性與理想化到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的互相結合,從革命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到批判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寫實主義……是在這之后,我想象中諸多的它們才糾結起來,一會兒被取消了一段情節、一層意思、一種結構模式、一套敘事手法,一會兒又被增加了一段情節、一層意思、一種結構模式、一套敘事手法,而不論取消還是增加,它們需要完成的,似乎都是同一個任務,那就是簡化真實,稀釋美感,把種種有深意的陳述和有難度的敘寫,從小說的肌體上刪除下去。
霍桑的《地球上的大燔祭》
這一章我們需要遠涉重洋,從舊世界歐洲一路來到新大陸美洲,由俄語法語改說英語。
有性急的朋友可能要搶話了:唔,該說歐·亨利了吧?依從一般的文學史次序,這么猜測沒有問題,談短篇小說嗎,歐·亨利自然是重點人選,有人把他與莫泊桑契訶夫并稱為短篇小說三大巨匠,那個著名的“歐·亨利式結尾”技法,至今還滋養著許多不離不棄的文學老樹與初學乍練的寫作新枝,而現在,討論完前兩個了,輪到他上場也算順理成章。但對不起,雖然,你對歐·亨利的理解可能沒有偏差,卻把我的心思給猜錯了,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我此番來到美國,不為歐·亨利,而是為了納撒尼爾·霍桑。
前些年流行過一句時髦的廢話:一個人的文學史——任何史,即使那種萬眾一心都認同的史,它初始的蓋棺論定者也只系一人,而所謂公論,所謂共識,證明的也多為許多人不謀而合地認同了某一個觀點相同的代表性人物。但我還是愿意支持這句漂亮而又正確的廢話,是因為,對于沉悶的輿論和填鴨式的教條灌輸來說,它那種不卑不亢的反動態度,與文學的獨立品格和自由精神正相吻合。所以,基于此,如果屬于我的“文學史”有時顯得太劍走偏鋒,比如,上一章對莫泊桑恭敬度不夠,而這一章,又干脆對“三大巨匠”的定評置之不理,把歐·亨利直接就拋棄了,那還請原諒,我這自以為是的底氣與勇氣,正是“一個人”的觀念所賜予的。當然了,對歐·亨利我沒有成見,他由監獄開始文學創作的故事,還曾深入地參與過編織我少年時代頗有幾分壯烈意味的文學夢想——我開始喜歡文學的少年時代,中國正在革文化命,任何一個熱愛文明求真向美的人,都有可能遭遇不測,至少,得隨時準備像霍桑筆下的海絲特·白蘭在胸前掛一枚恥辱的標簽那樣,把紅色的A字烙進思想意識。
沒錯,我說的正是《紅字》,那部篇幅偏短但聲名顯赫的長篇小說。我敢打賭,全世界的文學讀者中,知道霍桑的一定都知道它,而許多人即使不識霍桑,對《紅字》其名也不陌生。這就是一件精神產品的驕傲之所在,更是一個作家有資格為自己的創造感到榮耀的全部理由。也許,許多讀者還是很久以前讀的《紅字》,而且讀的時候就三心二意,就一目十行,早忘了它的基本情節,即使還記得里邊有個女主人公活得委屈,可對那委屈的來龍去脈,也只有個模糊的印象;但是,滲透在小說字里行間的那種壓抑與憋悶、憂懼與驚恐,卻肯定是每個接觸過它的人腦海之中最重要的存儲,什么時候回想起來,都在所難免地要心不舒又意不暢,神不清還氣不爽——是的,這就是霍桑,一個長年安于離群索居,特別熱愛沉思默想,深受新英格蘭清教主義傳統影響,以生產“心理羅曼司”而自我期許的萬物有靈論者給予他的讀者的饋贈。如果你恰好像我一樣,也讀過他的其他作品,比如長篇《七個尖角閣的房子》,比如短篇《教長的黑面紗》,那你肯定能同意我的判斷,這霍桑,完全是個以壓抑憋悶、以憂懼驚恐為生命與藝術之主旋律和基礎色的人,他處心積慮地用陰森滋養詩意,用詭譎裝點華美,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折磨同時也是鑄造他自己的以及讀者的脆弱神經。但是今天,即使在座的各位同霍桑和我一樣神經脆弱,也不必提早把救心丹含到嘴里,因為我現在要介紹給大家的這篇《地球上的大燔祭》,恰好與壓抑憋悶和憂懼驚恐都不挨邊,甚至,它還難得地涂著一抹喜劇乃至鬧劇的釉彩,有相當一部分讀者,沒準會因為讀它而心舒意暢和神清氣爽呢。
霍桑出生于19世紀初年,那個時候,他的祖國,年輕得正當啼聲初試。但兒戲般草草創建起來的美利堅合眾國從降生伊始,踏上的就是奇跡之旅,它在政治、經濟、軍事、教育、科技、工業商業以及文學藝術等幾乎所有領域,都能后來居上地成就斐然,持續地成為世界的試驗者與弄潮兒。這里邊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我總愿意宿命論地認為,這是上帝對它特殊眷顧的一個結果,而上帝眷顧它的具體方式,便是把一茬茬各行各業的功績卓著者揀選出來,贈送給它。比如在文學界,假設從1789年,也就是歐洲爆發法國大革命和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走馬上任的那一年算起,僅僅三十年,這片土地上,就收獲了三位幾乎比肩歐洲同時期任何巨擘的文學大家:1804年的霍桑,1809年的愛倫·坡,1819年的麥爾維爾……當然了,我沒有能力解讀美國奇跡,連從我的專業入手,只解讀美國的文學奇跡抑或只解讀美學風格迥異的前述小說三杰,我也必然捉襟見肘,我此時敢于說幾句的,只能是霍桑的九牛一毛。小兄弟麥爾維爾一度與霍桑比鄰而居,老大哥藝術思想對他的濡染,頗有益于他修改后來舉世聞名的長篇《白鯨》;但在整個世界文學史上也算得上凄苦潦倒的愛倫·坡,這位在美國短篇小說發展史上,尤其在推理小說的創作方面有開拓之功的鬼才怪才,卻對霍桑的短篇創作有過嚴厲的批評,認為霍桑所習慣于使用的寓言式創作手法根本站不住腳……說到這里,我想提醒各位,我談到契訶夫處理他的《一個官員的死》時,曾說他“把寓言的種子播進了寫實的園地”。顯然,在我這里,對“寓言”的評價是積極的,是肯定的,甚至,我愛讀霍桑,就在于他小說的寓意雋永;而愛倫·坡,他的“莫格街”與“厄謝府邸”,也同樣是因為寓意隱約而博我鐘愛。我手頭的《愛倫·坡短篇小說選》一共收文三十二則,只需從目錄頁搭眼看去,就能發現,至少有兩篇的題目,分別包含了“寓言”“寓意”這樣的字眼。所以,我想,或許愛倫·坡對霍桑的多有保留,是出于他們對“寓言”“寓意”理解的不同,甚至,若讓我以小人之心猜度一下,引發愛倫·坡對霍桑耿耿于懷的主要原因,更可能是,后者心儀流行于當時的超驗主義——當時的思想家愛默生,聚集了一幫文人搞超驗主義,令孤僻的愛倫·坡非常反感。就我的管窺蠡見,這美國立國之初的小說三杰,可以說都是頂級的寓言創造者與寓意釀制人,相比于和他們同時期的歐洲諸強,例如狄更斯、薩克雷、喬治·艾略特,例如雨果、巴爾扎克、喬治·桑,他們雖然贏得的掌聲不夠熱烈,卻能明顯超前地,在世界文學的舞臺上預演現代主義,僅此一點,就在奇跡之中也算得上奇跡。說到這里,我想多啰唆一句。一提美國,人們總
愛說它是歐洲的兒子,至少是英國的兒子。首先我同意這樣的說法,可是,僅僅從它的頂級作家們文學風格的別出機杼和藝術取向的另辟蹊徑上看,我們就應該繼續知道,作為兒子的美國,絕不是乖巧馴服的孝順子與坐享其成的繼承人,它基因里邊格外發達的,更是異端的高貴與叛逆的光榮。于是,或許就因為敢于欣賞異端和追求叛逆,霍桑為《地球上的大燔祭》寫下的第一句話,就為小說嵌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不著調表情,比塞萬提斯“村名我不想提了”的《堂吉訶德》開頭還不著調:“在離現在很遠很遠的時候——這時候究竟是在過去還是在未來,關系都不大……”好家伙,這個曾經的海關工作人員與外交工作人員,表面看去審慎恭謹,卻出手就敢尋釁滋事,明明是在調戲故事捉弄讀者,卻偏偏要說“關系都不大”,倒好像,他為了釋放某種久違的親切之感,而故意讓讀者去聯想每個孩子最早聽故事時,那個不厭其煩地陪伴過他們的純樸開端:“在很久很久以前……”姑且先這樣理解他吧。只不過,一向思路怪異構想奇幻的霍桑,幾乎就是為了自勘新途才投身寫作的,他不會滿足于因襲現成的文學資源,所以,他便不僅讓筆下的時空能回到“過去”,還可以跳進“未來”,以保證他的講述能輕盈地行進在不確定中,然后,再借助那種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不確定性,使寓言的傾向,使寓意的指向,都能從物理時空的束縛中掙扎出來,跳脫開去。如此,這個不著調的小說開頭在為這個荒謬的世界畫漫畫時,才能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一種略嫌傲慢的譏誚姿態:它不屑于依附一個相對具象的時空背景,或者相反,它自視為一道深廣悠長的時空背景,可以與人類的命運同進退共始終。
“燔”是焚燒,“祭”是祭祀,“燔祭”是指以火祭祀的那么個儀式。我們知道,古今中外,火不論作為實在體還是象征物,一直被視為參與了人類文明史甚至參與了人類全部演進史的重要元素,許多時候,似乎比既能滋生細菌微生物又能負載挪亞方舟的水還意義多重:它既流竄在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佛教傳說里,又搖曳在記錄了被燒死在羅馬鮮花廣場的布魯諾的歷史冊頁中,它除了能照亮關于火是萬物之本原與一切之始基的赫拉克利特式的哲學觀念,還更能冶煉出對一百三十七億年前宇宙大爆炸時烈焰肆虐的生動揭示……顯然,霍桑的野心,包含了在藝術上不失均衡在思想上不嫌生硬的前提之下,做一番以篇幅之小對話主題之大的試驗與實踐。至于小說里的燔祭地點,那個“西部最大的草原之一”,它那等于未被顧及的草草提及,同樣是霍桑的有意為之,因為正是這種模糊能讓我們感到,對于它的范圍廣與規模大,不論怎樣夸張地想象都不過分,而它疆域的無邊無際,又可以從另一個側面做出強調,即使地球上所有的人造之物都被收羅過來,它也照樣堆得下并燒得完。
那么,人們,為什么要舉行這場大燔祭呢?或者說,人們,為什么會需要燔祭?
喜新厭舊是人的根性,固然,如今,連撒謊仍會臉紅的人,也懂得以“喜新卻不厭舊”自我開脫了。但不可否認,在對待“舊”時,縱使微妙若兩性關系,其骨子里本質上,也常常是以欲除之而后快為基本準則的。至于多數時候,那只“除”的黑手總落不下來,還要不時地通過種種違心的“不厭”自證清白,那只是因為——哦,不說了吧,再分析下去,就把兩性關系間那層薄脆的窗戶紙給捅破了,那我豈不成了社會公敵?況且,我要說的,原本也不是兩性關系。面對結構性的社會偽善,其實,兩性關系不論受到怎樣的糟蹋蹂躪,也肯定是人際間最快樂的糾結與最糾結的美好,也就是說,它即使真的“舊”成了敝帚,被“厭”的狀況,也會復雜得無從離析:畢竟,人與人更可能雙向有意,人與物才只能一方遺情。所以,我現在要說的其他諸“舊”,若論其“厭”之狀況,遠比兩性關系易于描述——報紙、雜志、寶石、地契、酒桶、咖啡、煙草、情書、假牙、法杖、法冠、大炮、火槍、刀劍、軍旗、絞刑架、圣餐桌、公債券、空錢包、假鈔票、哲學書、文學書、羊皮卷、布道詞、結婚證書、借據賬本、百科全書、兒童玩具、皇家衣柜、帝王的冠冕、砍人的大斧、勒人的繩索、牧師的外套、盔甲上的紋章、十四行詩的原稿、長而又長的家譜、俄國沙皇的節杖、奧地利皇帝的披風、嬰兒受洗的盤子、大學生的畢業文憑、紳士寫的禮貌守則、寡婦亡夫的微型肖像、名門世家的家庭飾章、拿破侖榮譽軍團的勛章、教堂尖頂上的十字架、法蘭西王御座上的柱梁、表示九五之尊的紫色長袍、歐洲各國分別頒發的騎士徽章……可是,對這種描述的簡潔明了,又沒法不讓我心生疑竇,那件件紀念種種證物,難道,真的就既沒有情又無關意嗎?當然了,這個誰都說不清楚,盡管,作為我們存活時的陪伴死去后的痕跡,它們既能代表塵世的榮辱日常的甘苦,又能寄托情感的慰藉精神的依憑;人人都清楚地知道的只是,即使我們曾經甚至仍然珍視和愛戀這些紀念與證物,可一旦我們受到某種蠱惑與行為的影響裹挾,卸下了作惡時的心理負擔,相信了破壞時的堂皇理由,那么,我們冷漠乃至冷酷地主動將自己珍愛過的“華而不實”“別無他用”“烏七八糟”的“廢物”拋諸火海付之一炬,也都是正常和容易的:一如德國的法西斯種族滅絕時心安理得,一如中國的秦始皇焚書坑儒時的理直氣壯。
20世紀上半葉法西斯眼里的猶太人,還真就是最適用的“舊”的象征,據說,直到今天,有一些人,對他們仍懷有莫名的嫉恨。可沒人知道,欲毀掉他們而后快的那些革命者,即那些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扔進火堆的“外貌粗暴的漢子”“形態粗野的家伙”“年輕狂熱的人”以及小說所記革命者中唯一身份具體的馬太神父,他們“喜”的究竟是怎樣的“新”。對此霍桑沒做交代,或許他覺得,在一篇關于衰朽的小說里不便筆涉蔥蘢。不過,我倒覺得,霍桑的沒有交代里自有內容,因為當我們隨著“我”與“我”身旁那位“觀察者”有些置身事外地概覽燔祭時,耳邊似乎總能聽到,某一闋應該被名之為毀損四部曲或者荼毒四部曲的音樂,始終在實時記錄般伴奏著那些忤逆的罪愆:先是輕薄紋章與華服,再是嘲弄武器與刑具,又是藐視文學與哲學,終是褻瀆圣書與圣器……但把這闋從生活器物到精神結晶、由世俗榮譽到宗教信仰的毀損荼毒四部曲串聯起來的隱含主題,卻是那些向往“平等”、標榜“仁愛”、熱望“自由”的破壞者們,對“最崇高、最仁慈、最偉大的事”的夢想與追求——這也太,諷刺啦!他們搶奪落魄的貴族,他們傷害體面的紳士,他們蠻橫地迫使舊軍官、哲學家、書商包括酒鬼和劊子手放棄自己的所愛所好,怎么倒成了對平等仁愛與自由的踐行?當然了,這種瞪著眼睛說出的胡話不值一駁,我們需要厘清的只是,那胡話中所包含的“新”有什么玄機:原來,那些由空洞的說辭漂亮的口號構建起來的所謂新局面、新時代、新世界、新天地……只不過是作惡時的心理減壓閥,破壞時的道德赦免書,其核心宗旨只有一個,就是制造遺忘——制造那件在米蘭·昆德拉看來,因攸關生死而需念念不忘的可怕的事情。在《笑忘錄》里,昆德拉說:“人與強權的斗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斗爭。”這里的“強權”,即是常常與“公理”唱對臺戲,既被柏拉圖以蘇格拉底的名義進行過討論,也被中國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掛在嘴邊的那樣東西,它的特點是,除了必然地導向粗鄙、野蠻、非人性、反文明,還必然地要通過有形無形的各種“燔祭”,從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去摧毀往昔刪除記憶,以期終結歷史,否定過去,再啟時間。
如此說來,“燔祭”即遺忘,而霍桑《地球上的大燔祭》欲“以篇幅之小對話主題之大”的試驗與實踐,便可以被理解為,是一次針對遺忘的揭老底與剝偽裝。可是它——就這些?哦,當然不會就是這些,如果霍桑就這么以一目了然的意圖和直白平滑的思想去處理他的小說主題,那我們,為他多費唇舌也就沒必要了。但霍桑從來都不負期待,想象一下他十二個春秋的枯守茅廬,就不難猜到,他與文學,有可能訂下了怎樣的契約。果然,接下來,在小說已經完成了四分之三或五分之四的敘述之后,在有些作家,因為心急氣躁或舒卷能力不夠過硬,已經開始收攏與鞏固和定型主題時,霍桑卻飛鳥掠過水面般地輕轉筆勢,從容地往他那奄奄一息的故事之火里添了幾把新柴,于是,他那正墜向平庸的小說主題,忽然之間,便煙花綻放一樣璀璨了天空,繽紛了讀者的眼睛與心。那么,為了挽救他的小說,為了印證主題之“大”的當之無愧,霍桑往他的故事之火里,究竟添了哪些柴呢?
讓我們隨著“我”與“我”身旁的“觀察者”回到沸騰的燔祭現場吧,重新置身于那些無名無姓的、多了誰都行也少了誰皆可的各色人物中,去耳聞目睹霍桑的信筆點染,怎樣不著痕跡地,就完成了他故事的過渡與思想的轉捩。其實,稍加辨識不難發現,那種能根本性地改變小說之火勢的新柴計有三把:首先,當所有的燔祭之物都見火就著,連金屬都要化灰成煙時,有幾頁民謠的歌單卻特別耐燒,還有密爾頓的作品能發出“有力的火焰”,還有莎士比亞的劇本能產生出“奇異的光彩”,尤其是,還有一本古老的圣書仿佛紙頁阻燃,居然可以幸免于難,顯然,大火只能燒毀那些能燒毀的;其次,有一個只相信“裝訂成冊的才算真正的書”的書呆子,特別渴望傳承與守護文明,可作為“生下來就是為了啃死人思想的人”,他又必須是我們警惕的對象,因為許多時候,正是文明,喂養出了自己的敵人;最后,由于狂熱的革命者終究未把人心即人性也扔進火里一舉銷毀,所以,當一個面色黝黑的人以可怕的口吻發布預言時,便沒法不讓人聯想到憂心忡忡的上帝或幸災樂禍的魔鬼,“即使他們把地球本身燒成灰燼也無妨”,因為只要人心“這個污穢的淵藪”沒得到凈化,“邪惡和苦難”就仍將存在,世界也就必然還“和原來一模一樣”。
至此,我們便讀完了這篇小說。我估計,各位中恐怕有不少人和我一樣,讀過它的四分之三或五分之四,就已經想言之鑿鑿地做點評了;可讀完全篇,把整個故事都消化完畢,賞析它的嘴卻張不開了。或許,霍桑寫的是——
提供一點背景資料。烏托邦夢想,自柏拉圖的《理想國》以來,一直是最有魅惑力最能蠱惑人的社會憧憬,從理論上說,它的延伸軌跡貫穿了16世紀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17世紀康帕內拉的《太陽城》,18世紀摩萊里的《自然法典》,19世紀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顧》以及和《回顧》打嘴架的威廉·莫里斯的《烏有鄉消息》,這些興奮劑般的精神食糧,令無數陶醉于制度幻想政治幻想的讀者如癡如狂。所以,然后,大約從19世紀初葉開始,閱讀的幻想結出了果實,想象開始與實踐接軌,一批批空想社會主義者不再滿足于著書立說,而是走上社會去身體力行。在那些知行合一的代表性人物里,圣西門、歐文、傅立葉,大概為中國人最不陌生,比如由苦孩子奮斗成資本家的歐文,在英國試驗完“慈善工廠”又轉往美國試驗“新協和”移民村,那種富人體恤窮人的情懷,至少讓我感動有年……我說這些,不是跑題,不是某根神經忽然搭錯了地方,而是霍桑的某段經歷,唯有放在這樣一個時尚化的大背景下,才不至于讓人瞠目結舌。是的,終生以孤獨為樂事的霍桑,卻一度熱衷于社會改良,曾于1841年,入住過布魯克共產主義居住點吃大鍋飯。我不知道,他這個棄舊圖新的晚生代,是否認識或聽說過除舊布新的歐文前輩,我只知道,當他在布魯克農場心下暗呼上當的時候,歐文的“新協和”已經失敗十七年了。霍桑激進的時段不足一年,但反思計劃經濟和集體主義用了十載,1852年,他發表了相關主題的長篇小說《福谷傳奇》,其間,對“新”之信徒的厭惡溢于言表。
最后,我想遺憾地道一聲抱歉。我翻閱了多種資料,卻始終確定不了《地球上的大燔祭》的發表時間,這樣,我便不敢判斷,它與布魯克農場有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