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我們沉溺于穩定,也會注定期盼一場逃離。這是人性中無法
篡改的源代碼。所謂自由,有時,更像是從不同狀態之間的
旋轉門穿過時短暫的眩暈感
我們到底通過什么來定義自己的身份,又通過什么去定義他人的身份?姓名、履歷、原生家庭還是社交關系?如果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有意改換了自己的姓名,編造了履歷,篡改了家庭成員的信息,重新融入一套嶄新的社交系統,又應該如何定義這樣的行為?認為這個人充滿冒險精神,有趣,怪異,還是粗暴地宣判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幾乎,每個人都只能以一種既定的身份度過一生,有一個被賦予的名字,一段眾所周知的經歷,然后以此應付各種新舊的關系。但無論年紀和職業身份如何變化,你的核心身份是恒定的。換句話說,你永遠是你。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或許誰都有過想隱匿自己、重新開始的時刻。有些人把這種身份置換的欲望投入了虛擬世界,比如閱讀和觀影,本質上那些行為也是一種身份重構,你可以借由某個角色的身份重新進入另一種嶄新的生活,度過幾個小時。但有的人,卻嘗試著在現實之中改頭換面。
《完全陌生》就是講一個人不停地為自己“重裝系統”的故事。愛麗絲在同事的party上遇到了湯姆,后者認出了她。但是,他們彼此相戀時,愛麗絲還叫作珍妮。但如今,15年后,她的一切都變了,她向人們自我介紹時說起的名字、職業、履歷、家庭、故鄉、大學,都與湯姆熟知的迥然相異。這是個謎團,又像個規則曖昧的游戲。獨處時,愛麗絲——或者是珍妮向湯姆解釋了一切,她一直在故意變換著自己的身份,重新一次次進入生活,認識一群群新的朋友,然后再從他們的生活之中消失。
她的行為注定引人爭議,當周圍的人們大致知道了事件的輪廓之后,有人覺得這個姑娘充滿冒險精神,有人卻指斥她就是個毫無責任感的無恥的騙子。這爭議關乎人們對于生活形態的預判和個人的價值觀。從常理上講,愛麗絲的行為肯定帶有欺騙性質,她必須制作各種虛假的證件和履歷,以此獲得重新進入真實社會的通道。但是,她的一切行為都并非為了非法獲得錢財和一切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相反,這更像是一種內卷化的、精神向度的探索。這種俗常標準看起來似乎有些游戲人生的態度,卻氤氳出了一種獨特的哲學意義,那個著名的提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愛麗絲幾乎是在用實踐回應著這個終極拷問。人存在于世是否可以不停幻化出多重身份?我們終其一生用一種身份生活算是命中注定還是人性困境?一切掙脫與掙扎又是否真的能夠讓自己一次次“重生”?
《完全陌生》中的男女主角像是尖銳的對照。男人的妻子已經決定要去另一座城市開創事業,但男人一直不愿離開自己熟悉的但也平庸無聊的圈子。而愛麗絲卻永遠都在幻化身份,從未在任何一個地方久留,更不會讓周遭的人熟悉。人們認為湯姆是穩妥的,但又認為他是無聊的。而同樣一群人,卻也覺得愛麗絲是輕佻又不可信的。你看,人們都困在一種詭異的無奈中,對于任何一種狀況都無法認命地接納。
愛麗絲和湯姆漫步,意外遇到了一個摔倒的老人,他們攙扶著老人送回了家。愛麗絲開始本能地編造起身份,說自己和湯姆都是醫生。湯姆愣了一下,也開始進入了虛擬的角色,他在虛假身份中體驗到了自由分泌的快感,那近乎無牽無掛的飛升,一種用后即拋的瀟灑。快慰來自對命定的宣戰與勝利。一個一成不變的沉悶男人也有想要逃離俗常的短暫瞬間,就如同愛麗絲這個游魂般的女人,也會想念這個15年前的戀人,哪怕不惜戳穿自己多層虛構的甲殼。
這故事的有趣之處在于,它像個寓言,像道考題,看似給人們撒下一片可能性和希冀,但最終也又讓人們看到注定充滿局限的謎底。因為我們即便掙扎,也終究逃脫不出既定的東西。我們渴望自由和變換,但也仍然渴望穩妥和可控;我們沉溺于穩定,也會注定期盼一場逃離。這是人性中無法篡改的源代碼。所謂自由,有時,更像是從不同狀態之間的旋轉門穿過時短暫的眩暈感。
有的人像錨,有的人像水,前者想尋求陳年的泥沙,后者只想奔赴未知的江河。但有時,他們彼此羨慕,側身而過,親昵一場,也只能就此訣別,只剩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