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立夏
節氣之中,也有過渡。
立夏,并不熱。真正熱的天氣,在夏至,在三伏天,立夏空有夏名。
翻書,便發現立夏,實則夏為“假”也,有萬物縱容之意,草木繁茂,意味著草木到了另一個深度。
立夏,經緯分明。
北方還在春幃之內,野草正長,槐花正白,溫度宜人。南國,熱氣逼人,雨水漸多,把人堵在家里。
斗指東南,維為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故謂之“立夏”。
是啊,故鄉的立夏,麥子已見麥芒,只是還是一身綠衣,只需幾場風,就變黃了。
故鄉的紅皮蒜,已熟,鮮蒜,剝皮,搗碎,拌涼面,立夏之后的胃口清淡了許多。
那么,炎熱的江南呢?
在江南,有立夏飲茶消暑、食水煮蠶豆的風俗。也許,烏篷船,一帶河水,滿天星斗,幾點火光,便將魯迅筆下的江南復活了。只是缺少偷羅漢豆的少年。
立夏,似乎屬于草木。草木背后,其實是人倫,是文化。
立夏,是減肥的立夏,人一肚子的蔬菜瓜果,重量也下降了。在故鄉,人有稱人的舊俗。
祖母健在時,常用秤稱人,那時覺得好玩,總是一次次地哭鬧著要上秤,后來,祖母走了,立夏便顯得空落落的。母親只忙著生計,對這習俗不甚熱衷。
有時候,我想,這習俗怎么來的?一次讀書,看到諸葛亮、孟獲、劉后主,便覺找到了習俗的源頭。
諸葛亮死后,孟獲遵循孔明遺囑,每年看一次后主,后主投降,囚于晉,孟獲每年進京一次,稱后主一次,以此驗證晉主是否善待后主,這傳說有明顯的漏洞,我讀后,微微一笑。
故鄉的立夏,一定與此無關。
中國人對色彩敏感。
國人的骨子里多喜大紅大紫之色。立夏,天子攜群臣,著紅衣,車馬皆紅,祭祀炎帝、祝融,這是立夏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夏季,色主赤。
與此相對應的,是菜園里的西紅柿,紅彤彤的一片,鄉下人在立夏的門檻上,摘取,抓一把青草,擦拭干凈,直接入口。
古人常曰“病從口入”,但是鄉下人,已習慣這種與草木親近的方式,不但健碩長壽,而且還心生歡喜。
立夏,草木坐在光陰里。
動物呢?也坐在光陰里。
你看,三候之二,與動物有關。螻蟈鳴,蚯蚓出。
說到螻蟈,歷來說法不一。一說螻蛄,又名拉拉蛄,土狗,惠蛄。北方,螻蛄多,翻土時,能翻出幾條螻蛄來。但是,鄭玄不同意這觀點,他說螻蟈,實際上是青蛙,是一種身著褐衣的蛙。其實,立夏,雨水多了。雨后的池塘水滿草長,青蛙聲,便一浪高過一浪。這解釋,倒也合理。
雨中,水流遍地,蚯蚓會爬出。蚯蚓是儒士,在雨中優雅地行走,一些孩子,在雨中捉弄它們。另外,還有些害怕蚯蚓的人,小心翼翼地避開。
似乎,立夏是一段鋪墊,只為引出那一段節節攀升的草木,或者是一片暗于一片的烏云。
我在立夏,細品格調。
小滿
在故鄉,小滿是個人名。
農家孩子多,長者不懂文雅,胡亂給起個名字,就是一輩子。
也許,在故鄉,你呼喊一聲小滿,會有十來個孩子應答。
小滿,小滿。
我喜歡這個名字,帶有一股暖流。滿,在故鄉,是一個重要的詞。圓滿,豐滿,都是好詞。
夜晚,星子滿天,一家人在庭院里坐下,母親搖著蒲扇,說著豫東的歌謠:“小滿不滿,麥有一險”。那時,我對于小滿,是恐懼的,怕夏天的熱干風,怕這滿地的麥子不會懷孕。
熱,其實是好事,見熱而萬物長。但在小滿節氣,熱過了頭,也意味著糧缸空了,肚子會抗議。肚子空了,人心也就壞了。
人心不古,東家的羊,西家的麥子,都會隨夜晚的黑偷去。清晨,有一些人家,看著空空的羊圈落淚。
更多的時候,是女人掌管著家人的嘴。我覺得在鄉下,女人比帝王更有遠見,她們在貧窮里,更有見識,更看得長遠。
小滿前后,青黃不接。
麥子在地里,尚不能食用。家里,老人需進食,孩子需進食。那么,用什么填飽肚子?節氣里的小滿,不辜負人的,是土地。
《周書》云:小滿之日苦菜秀。作秀,似乎不是一個好詞。但苦菜之秀,是救命之舉。
苦菜,似乎和小滿緊緊抱著。
我心里的小滿,也不再豐腴了,似乎多了些命運的苦色。不知怎的,說起小滿,我突然想起以前的童養媳來。它和野菜,完全相搭:野菜顏色豐茂,但骨子苦;女人顏色鮮嫩,但心里苦。
在小滿里,民間有吃野菜習俗。一口,就吃出了當年的味道。似乎現在的人,不相信小滿是苦的。
三候說:一候苦菜秀。這苦菜,一下子苦到傳統里,民間流傳說,當年王寶釧守寒窯,每到小滿,就食苦菜充饑,一吃就是十八年。
《詩經》:采苦采苦,首陽之下。
《詩經》是中國的民謠歌曲,似乎從遠古開始,就記住了苦菜的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記錄苦菜的溫情。
這時,我才知道,小滿不僅僅是人名。它比人名,更讓人關心。
翻來日歷,小滿到了。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四月中,小滿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滿。
是啊,麥子到了這里,也就熟了一半。小滿已過,父親一趟趟跑進麥田,仿佛也長成一株麥子。
麥有大小之分,我喜歡大麥。
大麥更有風骨,它麥芒更長,且不易被風吹倒。人們盡力去拔掉它,可是到了第二年,這麥田里的大麥,又高出小麥一頭。
每一株麥子,都是小滿的孩子。除此之外,還有墻角的麥黃杏,也是小滿的孩子。
在豫東平原,小滿已近,也就意味著味覺復蘇。
燎麥,吃得人一嘴烏黑。
磨盤也清洗干凈。只等麥子入磨,香味濃郁。明代的劉若愚在其《酌中志·飲食好尚紀略》中說,取新麥穗煮熟,剁去芒殼,磨成細條食之,名曰碾饌,以嘗此歲五谷新味之始也。
在小滿,歐陽修也不甘示弱,在《歸田園四時樂春夏二首》中寫道:南風原頭吹百草,草木叢深茅舍小。麥穗初齊稚子嬌,桑葉正肥蠶食飽。
好一個小滿,如此文藝。
這小滿,是一部鄉村書。
芒種
一個人的鋒芒,終歸散去。
但是于節氣而言,芒種的鋒芒,永遠在土地上,永遠在日歷上。
也許,芒種依靠自己身體內的豐腴,讓人們記住了它。
在二十四節氣里,清明、冬至,都是靠習俗,讓人對它傾心。
芒種不,芒種有些倔強。
這硬骨頭來自哪里?找找源頭吧?
芒種是第九個節氣,九為至陽之數,吉利。就是天熱,人浮躁些。
元人吳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五月節,謂之芒之種谷可稼種也。似乎沒找到它的出處,《周禮》云:澤草所生,種之芒種。
在它的源頭,居然有周代遺風,也許一張口,就一嘴的西北味。
芒,也許是指麥子的鋒芒,應該收收。磨刀石,鐮刀,都是芒種里最鋒利的牙齒,能一口咬斷莊稼的脖子。種,是麥盡后,應種些豆,種些玉蜀黍。芒種,實質就是權力的交接。麥子老了,應該禪讓給更耐得住心性的玉蜀黍了。
芒種,趟過春天的桃李。
芒種,趟過布谷聲聲。
芒種,終于在夏季里安靜下來。
我喜歡芒種,是喜愛它那一身的飽滿,喜歡麥子炸裂的聲音。麥子,是平原上最大的圖騰。
鄉人,只喜愛麥子,只崇拜麥子。也許,在遠古時代,農人的祭祀都在麥田里,唯有麥子,才配享用這祭品。
海子,喜歡在麥田里走一遭。
我想,他一定也愛過這豐腴的芒種。
一說文化,也許就拔高了這芒種的境界。但是,很多文人高高架起它,不放手。
林清玄說:稻子的背負是芒種,麥穗的承擔是芒種,高粱的波浪是芒種,無人菊在野風中的盛放是芒種。
這文字,很精彩。可是我不懂,后兩個似乎與芒種相距太遠。高粱的紅臉,在秋風里。菊花,也開在隱者的秋天里。如何與芒種,產生曖昧。實在難以理解。
北方的芒種,較為單一。無非是麥收,種豆。
也許,撿麥穗的孩子,是芒種里最美的風景。
那么南方呢?
芒種至,梅雨傷。
原來南方陰雨霏霏,密密的雨正打在楊梅上。
說到這,我想起小時候學過的一篇文章《故鄉的楊梅》,那時候一嘴的口水,流口水豈止我一個,還有歷史。有些人嘲笑我,歷史還會流口水,你說笑嗎?看看曹操,望梅止渴,是不是讓歷史流了口水。
《植物名實圖考》里寫:烏梅以突煙熏造,白梅以鹽汁漬曬。沒去過南方,一直天真地認為,南方就楊梅一種,沒想到還有烏梅和白梅。這似乎還沒完,清代的食譜《調鼎集》里記載梅子的做法,超過二十種,其中,煮青梅成為民間習俗。
看到這,心里一下子沸騰了。
想起青梅煮酒論英雄。這三國里,最好的文字,讓給了芒種的梅。
只是這歷史太厚重了,似乎和我們的生活太遙遠。
青梅竹馬,似乎更貼近人心些。
想到這,我想起鄰家的姑娘。
她,與我一起長大,后來,我一路向西,她呢?聽村人說,在南方打工時,嫁給了遠方。
在芒種里,我能記住的不多。
閃光的糧食,還有那再也沒見過的女孩,也許,這輩子,我對青梅竹馬一詞,耿耿于懷了一輩子。
夏至
夏至,才意味著熱天到了。
空氣粘稠,一種潮濕的味道,在房里飄散,剛曬過的被子,兩天以后,又感覺濕漉漉的。許多人剛洗澡出來,不一會兒又汗水浸透衣服。這夏至,著實惱人。
老人常說:夏至,陰氣生。
這么熱,睡覺要鋪涼席,且要睡在院子的那棵大槐樹下,哪來的陰氣,我不甚理解。
后來讀夏至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蟬始鳴,三候半夏生。才開始慢慢理解,陰氣盛時,鹿角脫落,陰氣太盛,蟬蛹在地下待不住了,便爭先恐后地爬出來。我想,蟬蛹一定是古墓派,陰氣最重,且都蝸居地下。
夏至以后,雨水頻繁。
天上烏云密布,似乎壓在屋頂了。一陣風,又吹跑了。這雨水,被風吹向他處,一些救急的雨水,老是落不下來。農人望眼欲穿,靜等雨水,祖母一早,就去了廟里。
似乎,神靈也不可靠。白吃人間貢品,享受著人的跪拜,卻不為人間干一丁點實事。
最喜黃昏雨,一條街道,兩個世界,這讓我想起一句老話:夏雨隔田坎。街道這邊,雨水急切,雨水沿瓦而下;街道那邊,干巴巴的,地面沒有一點雨星。
有時,一場大雨落下,不一會兒,又晴了。許多人便在林間找蟬蛹。地面,有薄薄的小孔,用手一摳,一個洞,一個蟬蛹盤踞其內,像一座佛,等待脫殼,經歷另一種涅槃。
用手抓,蟬蛹縮回洞里,便用水澆,也許水攻之計,非源自于兵書,每個人內心之處,都藏匿著水源。
也許,夏至之時,唯一的樂趣,便是這逮蟬蛹,夜晚,燈光亂舞,猶如星子。清洗,過油,剝皮,一團肉,入口,鮮嫩無比。
夏至,太熱。
祖母常念叨一句話:夏至不吃面,臨死不相見。每次聽到這句話,我毛骨悚然,感覺一股陰森森的風,在吹拂,難道在面里,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定數,我不知。
我知道,在夏至。祖母一定忙于面活,和面,醒面,搟面,切面,點火,加柴,入水煮,過涼水。
園中的榆樹葉,也被祖母摘取干凈了,煎水,下葉,燴鹵。其實這榆樹葉,吃起來,有些澀,一般人吃不習慣,可是我一家卻吃的津津有味,我知道,這是救命的恩人,不能忘,祖母吃它,其實是敬它的一種方式。
夏至,肌膚也裸露了。
人心,也裸露了。許多人,借蟬蛹之名,像兩團火,飄進玉米地里。玉米,隔離鄉間另一個世界,一團火,碰見另一團火,便在肉體上燃燒。
很多人,說到夏至,便會說起玉米地,便會提起陳年舊事,玉米地名聲甚差,它是一種偷情的代名詞。
古人云:物極必反。
夏,應該是陽氣主宰才對,可是陰氣,在陽氣里潛伏,浮起。
夏日,最不忌口,生冷瓜果,一概入腸。除此之外,許多人急功近利地消暑,冷水洗頭,或一頭扎進池塘里,許多病在此落根,到了寒冬的薄弱處,便會爆發。
許多養生的食物,便應運而生。
稽康《養生論》中說:“更宜調息靜心,常如冰雪在心,炎熱亦于吾心少減,不可以熱為熱,更生熱矣。”
也許,這種境界,少有人做到,許多人,仍在夏熱里,心靜不下來。
在夏至,一個人打開窗,看著頭頂的星子,眼前一本書,最好是寫冬雪的,翻開,一場風雪,這寒氣,殺人,也殺心,這是我在夏至里,能涼下來的唯一理由。
小暑
到了小暑,男人多半光著膀子。
白天,別說人了,就算貓啊狗啊,都躲在陰涼下,很安靜。
也許,安靜是緩解熱的唯一途徑。
不想動的鄉村,唯有大小暑。
玉米,卷著葉子。期待一場雨傾盆而下,攪亂鄉村的局。
搖扇子的人,似乎也意識到,這人造的風,有些小家子氣。溫度,也一如既往地熱。
母親在院子里不停地曬水,似乎想用水來祛除內心的恐懼,可是,這水不到幾分鐘,就蒸發了,了無痕跡。
似乎,在小暑,萬物安眠。
但是,卻在瓦片下,或者是墻角處,有蟋蟀的叫聲,這是唯一動著的文字。
小暑三候:一候溫風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鷹始鷙。
溫風,似乎說的過于委婉。倒是這蟋蟀,說的較為貼切。
《詩經·七月》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有人說,這八月,是農歷的六月,既小暑時分。我就納了悶,節氣不是根據農歷總結的嗎?
蟋蟀圈養在房內,猶如自家的孩子,一高一低地鬧著。是嫌熱嗎?如果祖母還健在的話,一定用叫魂聲,讓蟋蟀安靜下來。只是,祖母走在了小暑的前面,她再也不熱了,睡在地下的房子里,也許有些陰森。
村東的瓜園里,有幾雙眼睛,盯得正緊,玉米是最好的屏障,擋住了一些貪欲的眼。
第二天,二奶哭聲刮過街道。
“恁個鱉孫,不要臉??!”
我暗笑,這罵的恰到好處,把她自己也卷了進去(我也在偷瓜之列)。
多年以后,我在故鄉,想念小暑,一定會想起二奶的罵聲,是那么的婉轉動聽。
我喜歡小暑,其實是為了滿足肚子。
天熱,油膩食物是不吃的。
母親為了討好我們姐弟幾個的胃,一碗撈面,就讓我哧溜哧溜地吃個正美。湯,一定是荊芥葉的那種,或者西紅柿雞蛋的也行。
小暑時節,飯似乎有點難做。
一些人厭食了。天熱,人就沒了進食的欲望。
我記得,母親常在小暑里,用笊籬漏下一鍋的面魚,其實,這叫法是雅稱,故鄉人一張嘴,就是豫東白話的味道。
“她嬸,中午吃的啥?”
“她大娘,吃的蛤蟆蝌蚪?!?/p>
也許,在鄉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地道的鄉村語言了。
我似乎看到,鍋里滿是游動的蝌蚪,涼涼的,游到我的胃里。
小暑,云朵會飄的好遠。
南風吹來,也是熱的。
我喜歡在文里,描繪東風、西風以及北風,忽然面對南風,竟然覺得它是如此陌生。
南風,是小暑的性格,它不革命。只是,脾氣暴躁,會突然刮起一陣風,然后就會落淚。這眼淚,注定橫流,村莊,也就雨水滿溝,我們都居住在一片水域。
這,到底讓我想起江南。
其實,在小暑里,我思維簡單,就是去一趟有水的江南。
在那里,避熱、劃船,然后采一把蓮子。
去魯迅的魯鎮,在烏篷船上,再煮一把羅漢豆。
大暑
一提起大暑,心就像著了火。
其實,鄉下人對于大暑,是用生命去感觸的,熱之于莊稼,本是好事,但熱過了頭,也就成了災難。每年,都有一些人,熬不過熱,走了。
一些人,在大暑里,搖著蒲扇,大汗淋漓。許多人便自欺欺人道:“心靜自然涼?!边@熱天,如何能靜心?
也許,大暑是一個扇子的世界,各種扇子開始招搖過市,方的,圓的,橢圓的,長的,應有盡有。還有一些折扇,上面題滿字,多半是“莫生氣”之類的警世名言。在河南,關于扇子的諢話,倒也不少,譬如:“小扇有風,拿在手中,朋友來借,不中不中,要想借小扇,等到寒冬大臘月”。關于扇子的調侃,也是命里的一些趣事。
大暑至,物候三語:“一是化腐為螢,二是土潤溽濕,三是大雨時行。”
螢,乃夜蟲,尾部有光,綠綠如燈盞,夜晚潛在草尖,或伏于地面,甚美。古人又稱之“丹良”“宵燭”,《毛詩》曰:褶耀宵行。
螢,是孩子的玩物,大人坐于樹下,抽煙,侃大山,孩子在街道上,追逐螢燈。夜晚,藏匿著一個孩子童真的年代。
大暑熱,田頭歇,大暑涼,雨滿塘。雨來之前,云陰陰的,似乎要壓下來,世界也變暗了。房子里潮氣重,我記得,每當雨來之前,我家東屋的水泥地面,總是洇滿了水,地面濕滑,一不小心就會跌倒,母親總是說:“雨娘娘逃荒來了”。我不知道,這話是母親杜撰的,還是故鄉的諺語,你別說,地只要濕了,雨便會接踵而至。
有雨的鄉村,才是大暑的鄉村。雨水橫流,街道積滿了水,人只能貼著墻根行走,有些地方實在過不去了,便往水里扔幾塊磚,曲曲折折,在水里排開,很有意境。黃泥路、古人、田園,是一組懷古的詞。
李白是真性情,“懶搖白羽扇,裸體山林中”,古代也有裸奔之人,鬧市不敢去,隱于山林,“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文人象征的方巾不要了,頭發散了下來。白居易,也喜歡在院子里打坐,“散熱有心靜,涼生為室空”,一個人,在詩里乘涼。
村里有許多去新疆打工的人,他們回來笑談異域見聞,常說新疆熱啊,一個饃,貼在石壁上,不一會兒就烤熟了,還有將雞蛋埋在沙里,一會兒就煮熟了。那時,因饞作怪,竟也心向往之。大了以后,便覺得酷熱難耐,暗笑童年的愚。
傍晚,有火燒云,映紅了世界。狗和牛,各安其所,狗臥在陰涼處,牛反芻著草,不理會這緋紅的云。
麥秸垛在街道上立著,只是蜻蜓眾多,我們拿出家里的掃帚,追趕著它們,逮到一些,用繩子捆住,像捉了一群俘虜。
后院里,葡萄也熟了,一嘟嘟掛在枝上,像一個人的眼。圓潤,晶透。也許,葡萄比人更愛大暑。
每年,我都會把葡萄包起來,一些不包的葡萄,是留給飛鳥的。你看,葡萄架下,時常有鳥飛來,我看到也不驅趕,看它啄食,看它一臉的得意。
葡萄架下落滿鳥糞,母親總是抱怨,但是我卻打心底高興。人,留一口食給它,留一些空間給它,才能和諧相處,人與鳥,不應太遠。
院子的無花果,也熟了。
父親從鄭州把它帶回時,它和我一樣青蔥,一轉眼十來年過去了,我不見了,它仍舊回饋著父親。父親老了,頭發泛白,唯一不老的,就是對我的掛念。
大暑著實無聊,身上悶熱黏膩,母親怕我們中暑,總在中午熬一鍋綠豆湯,放涼,一飲而盡。
我是一個在大暑里貪吃的孩子,一會兒偷父親的一個變蛋(松花蛋),一會兒偷母親的一個咸鴨蛋,一吃剛剛好,一嘴的蛋油。
有雨的大暑,萬物皆涼。村里的神廟也清靜了,只有佛在那里,嘴里是在念叨著熱,還是在笑看雨后葉子上那一只螳螂。
在故鄉,大暑藏于天地,別是一番情趣:雨水急促,樹葉青綠。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