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日本與中國的交往約有兩千年的歷史,從公元57年漢光武帝劉秀賜給日本“漢倭奴國王”金印開始,一直到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以來,從中日千年來的交流、對抗,我們可以解讀出中日地緣政治、國力變遷與國家復興與衰亡的路徑。
從白江口到露梁:改變中日的兩次海戰
作為“一衣帶水”的鄰邦國家,從公元57年漢光武帝劉秀賜給日本“漢倭奴國王”金印開始,中日在古代史上所有的戰爭,除了忽必烈征日本,幾乎都因朝鮮而起。
公元660年之前,朝鮮半島是高句麗、百濟和新羅三國鼎立,史稱朝鮮三國。作為一個剛剛成立的國家,唐朝在處理周邊的國際事務上,一直以休養生息為主。
公元663年,百濟置唐高宗璽書于不顧,聯合高句麗出兵新羅,連奪三十余城。日本為了增加在朝鮮半島南部的對抗力量,在發動對新羅軍隊的進攻后不久,遣往百濟的水軍也跟著從海路趕來參戰,8月17日,唐將劉仁軌率7千唐軍與5千新羅聯軍以少勝多,與4萬日軍和5千百濟聯軍,在白江口展開會戰。《舊唐書·劉仁軌傳》史載:“仁軌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戰捷,焚其舟四百艘。煙焰漲天,海水皆赤。”
唐軍大捷是不爭的事實,唐朝、新羅聯軍的勝利基本上奠定了此后一千余年間東北亞地區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格局。倭國停止了對朝鮮半島的擴張,直到1592年豐臣秀吉侵略朝鮮,近一千年間日本未敢再對中國叫板。
此后日本不斷派使臣(遣唐使等)向唐朝拜師學藝,逐漸形成其一整套政治、經濟、文化制度,數百年間幾乎就是唐朝的一個“具體而微”的翻版模型。白江口之戰堪稱中日歷史上首次正面的軍事交鋒,戰后雙方并未因此斷交或陷入冷戰,相反卻在短暫蟄伏后走出低谷步入高潮。
16世紀80年代,豐臣秀吉結束了日本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統一全國,繼而制定了征服朝鮮、吞并中國、遷都北京的侵略計劃,于萬歷二十年(公元1592年)發動侵朝戰爭。朝鮮在兩月內戰敗,三都八縣國土喪失殆盡,不得不向明政府求援。
在此之前,倭寇之患一直存在。日本處于封建割據時代,武士、失意政客和浪人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力量,不時侵擾中國沿海,造成年日漸熾盛的倭患。隨著東南沿海一帶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明朝雖為了消除倭寇侵擾,積極發展與日本共贏的貿易關系,但由于政治經濟形勢的復雜,及后期的政治腐敗,海防松弛,中日關系始終時斷時續。但與此同時,從官方到民間,從王江涇(嘉興北)大破倭寇到戚繼光抗倭,抗倭的自衛斗爭也如火如荼。
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中朝兩國水師和日本水師在朝鮮半島以西海域進行了一場大規模海戰——露梁海戰,整個海戰,共擊沉焚毀日軍艦船450余艘,殲滅數萬日軍。這場戰役以及戰爭是東亞戰爭史以及世界戰爭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將領李舜臣發明的龜船機動性好、防御力強,是當時世界上最強的戰艦之一。
戰后不久,豐臣家族失去了大量精兵和設備,也失去了許多大名的支持。不久后,決定日本命運的“霞口之戰”爆發,豐臣家族被德川家族打敗,最終失去對日本控制。日本真正地結束了“戰國時代”,直到18世紀,經過明治維新,日本的實力才得以恢復,并重新燃起戰火。
翻開史書,研究露梁海戰的卻寥若晨星。但以史為鑒,重新審視這場萬歷年間的援朝戰爭,中國并非完勝,最大的敗筆就在于沒能做到“宜將剩勇追窮寇”。
縱觀露梁海戰及整個壬辰戰爭,持續6年,中朝和日本雙方兩敗俱傷。雖然在日軍撤退之時中朝組織了露梁海戰給予妄圖逃跑的日軍以重創,但是,明朝政府卻沒有勇氣和決心乘勝追擊,特別是對戰敗的日本拒絕稱臣后沒有發兵問責。
事實上,豐臣秀吉雖死,但在露梁海戰僥幸逃脫的島津義弘、小西行長等戰犯是豐臣秀吉侵略政策的贊成者和追隨者,他們沒有受到任何制裁,反而成了日本的“民族英雄”。
明朝政府在日本同樣遭受戰爭重創內患加劇的情況下有機會有能力以朝鮮為基地,組成中朝聯軍到日本問責,不是為了侵略日本國土,只是要讓戰犯受到應有的懲罰。同時,要讓日本為發動此次侵略戰爭給中朝兩國造成的重大傷害給予應有的賠償,這樣,不僅能緩解國庫空虛,也可以及時滅日本的覬覦之心,徹底鏟除軍國主義滋生的土壤。
然而,當時的中國身處天朝——藩屬的地緣體系、內陸——農耕的經濟體系,國與國之間并沒有一個嚴明的體系規則來約束、懲罰,中日之間的各種矛盾注定要到國際體系建立后,才能夠得到最終解決。只是那時,兩國之間的實力對比已經變化太多。
甲午之殤與國家密碼
從大歷史背景看,中國文明的邊疆一直遵循“以夏化夷”的規則柔性擴張,中原王朝主流文明一直在向周邊非主流文明施加正面影響,周邊非主流文明經過若干年熏陶,漸漸地“生番”變“熟番”,漸漸地內化為中國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
中國文明的發展軌道被西方勢力東來打斷了。兩次鴉片戰爭打擊后,中國看到了自己與世界的差距,領悟到自身發展的緊迫性,于是在1860年代開始學習西方,開始發動國家主導的工業化并且出現私人企業,經濟開始復蘇,同時,所謂“國防外線”的藩國已經沒有意義。這是十九世紀晚期中國宗藩解體的本質,是地緣政治的必要調整。
甲午戰爭被普遍看成是中國近代歷史的一個拐點,清朝海軍強大的幻象、洋務運動帶給國家的希望,或者說整個所謂的“自強”運動,到甲午戰爭這里畫上了句號。中國不僅輸給了西洋,連瞧不起的東洋小國日本也打不過,悠久歷史所支持的中國人心理優勢的慣性也戛然而止。
甲午戰爭的完敗和割地賠款強烈刺激了中國社會,人們開始領悟中國的落后是全面的,變法的呼聲從此變得響亮起來。即使戊戌變法后來失敗了,慈禧太后也開始奉行“新政”,但各種補救措施都已無法挽回清朝政權的崩潰。
一場甲午戰爭改變了中國歷史走向,讓之前三十多年中國的和平發展走向終結,也讓因“同光中興”而恢復的自信經這場戰爭的打擊而喪失殆盡。中國走向何處?又一次擺在了中國人的面前。自1895年算起,至1915年袁世凱“帝制自為”, 在二十年時間里中國走過了西方國家諸如法國差不多兩百年的歷史。這種欲速則不達的惶惑感、毀滅感、緊迫感,其實都來自那場戰爭。
甲午戰爭還是東亞地緣政治格局徹底改寫的分水嶺,中國此后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戰爭和社會動蕩,國家發展才慢慢上路。日本因甲午戰爭的勝利極度膨脹,對外擴張一發而不可收,直到在二次大戰后期遭到世界大國的聯合打擊,回歸了一個島國的原形。
中國這一百多年的風雨,應當說都與甲午戰爭有關,但我們的全部見識都用來消化那個歷史拐點,仍談不上寬裕。
甲午戰爭告訴了我們突變的可能性,但我們似乎無法破解、總結國家風險的真實密碼。
日本列島仍在中國大陸的東北方向,但世易時移,世界、遠東、中日韓都在發生巨大改變。兩個甲子前的中國顯然缺少很多東西,但當時最缺的是在遭遇重大挫折之后有條不紊推行改革的能力。國家在那之后以極端痛苦的方式摸索了幾十年,每一次的選擇都是通過流血對抗實現的。而且險些在日本的侵略之下亡國。
中國自抗戰后,進入了新的歷史進程,中國進入世界史敘述,雖然是以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
中日的對決,國家的崛起與衰亡,千年來都為中國展開了一張巨大的考卷,直到今天我們都在繼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