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兵
當時流行在大學生中的一個順口溜“金七七,銀七八”。大學生把這個來之不易的求學機會比作金銀一樣珍責。
1978年,粱剛建參加了全國高等學校招生考試,然后被錄取至中國人民大學第二分校,畢業后,粱剛建進入光明日報社,在報社工作近10年后,他創辦了《中華讀書報》,并出任第一任總編輯。
2002年,粱剛建被調到國家廣電總局,2013年退居二線,擔任中國廣播影視報刊協會會長。回首過往,梁剛建感慨萬分,高考是他人生重要的轉折點,他必須感謝那個年代,那次難得的機會,讓命運有了不同的可能。
他向記者分享了他不一樣的高考人生……
高考
我出生于1953年,小學是在北京弘善寺小學,當時按照學習成績編號,我小學六年一直是01號,我打小就認為我是一個愛學習的好孩子,我小時的夢想是,考到北京南四中,當時最著名的學校,然后上清華大學。然而,小學畢業時,十年浩劫開始了,我的大學夢碎了。
1969年,我還未滿16歲,插隊到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二師十八團,在那里,我待了6年多,兵團里有個同學,他是北京一個大戶人家的孩子,特別愛藏書,帶去兵團的行李箱里,大半箱是書籍,均是世界名著,受他的感染,大家每天都熬夜點著燈輪流看。
我在我的一本書里寫道,我小時候患的是精神饑餓癥,也叫青春期營養不良。從十幾歲到二十出頭這段人生最好的時光,我離開書本,離開課堂,到祖國北部的一個鹽堿灘上去種水稻。那里不但是一片不毛之地,精神生活也是荒蕪一片。我學會了騎馬,學會了抽煙、打牌,學會了在無休止的繁重勞動中不吭一聲。本來已到了大學畢業的年齡,我卻外國字只認得ABC,中國字只夠寫一封平安信。待到終于返城時,我帶回的是強壯的筋骨和空虛的頭腦。人家管我叫“知識青年”,我臉都沒地方擱。
1975年春,我入伍參軍,隸屬內蒙古自治區包頭軍分區警衛部隊,1977年從部隊轉業回北京,我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北京市朝陽醫院,一個是北京汽車制造廠,廠址就在現在中央電視臺新址。當時工人階級比較吃香,我就選擇了北京汽車制造廠,當了一名鏜工。
1977年12月10日,中國570多萬不同年齡的人一起走進了考場,參加了共和國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在冬天舉行的高考。最終27.3萬人被錄取。
遺憾的是,當年忙于工作,我錯過了。特別鼓舞人的是,1978年4月,教育部決定在夏季再次招生,教育部還組織編寫了《一九七八年全國高等學校招生考試復習大綱》,要求“各單位根據生產、工作情況,為考生創造良好的條件,積極熱情組織和支持考生進行復習”。
4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搞好復習,迎接一九七八年高考”的短評。
工廠車間領導都比較支持,工友們利用業余時間,爭分奪秒,加緊復習備考,我實際是小學六年級水平,每天下班后,我騎車來到中山公園河邊,在長椅上復習,河對面有老人在唱京劇,練嗓子,我就在河這邊大聲誦讀考試內容,回家很晚,也不覺得累。
7月20日高考,全廠二十幾個工友參加了高考,考試科目共有5門,分別是政治、語文、史地、理化、英語,每門100分,滿分500分,考試下來,我得了318分,能夠考到318分,實屬不易,5門功課,相當于我只考了4門,放棄了理化的復習,當時復習把全部精力放在另外4門,理化成績,我還記得只考了12分。
當時北京報考人數非常多,學校錄取名額有限,確定了兩條杠,300分是及格分數,320分是錄取分數,我差2分,沒有錄取。工友們參加考試的一半都考上了,還有一半都在及格分數與錄取分數之間。當時沒有被錄取的,大家心情都很懊喪。
上大學
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1978年10月,林乎加從天津市委書記調任北京市委書記,他特別愛護年輕人,尊重知識分子,發現錄取名額有限,他在天津就做了一個試點,找了南開大學、天津大學等天津高校,“擴招”了8000人,鄧小平同志出訪朝鮮時途經天津,林乎加當面作了匯報,鄧小平也表示了支持,明確表示,你們可以先試。
林乎加來到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開北京市委擴大會,在會上,林乎加首先介紹了天津的做法,然后問大家,北京未被錄取的學生比天津還多,能否也和天津一樣做?大家研究這個做法的可行性。但是,當時學校沒有地方,老師也沒有,林乎加說,大家共同克服想辦法。很快他以北京市委的名義,在人民大會堂召集了北京各個高校校長開會,包括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他在會上說了幾句話,特別動情,他說,那么多考試合格的青年人不能進學校讀書,不能上大學,對他們不公平,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后一次機會,可能他們一生再也不會有機會上大學了,國家不能再等了,年輕人也等不起了,大學老師也不能再等了,現在要搶時間把教育抓起來!大家共同想辦法,這件事一定要辦!
當時,北京高校校舍嚴重不夠,最后想到的辦法是,騰出了北京15所中小學,還有一些機關黨校、工廠廠房,北京市委撥了一些錢,把這些地方利用起來,建起了36所分校,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甚至還各有兩所分校,擴招了16000名學生,4個月時間里,這些分校都弄起來了。1979年2月份入學,我被分到中國人民大學第二分校,地方在哪兒呢?在北京豐盛胡同,以前是豐盛中學,300分至320分的落榜生,一律進!
在首都體育館召開的入學迎新會上,面對一萬多學生,林乎加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我仍然記得,他說,雖然你們少考了幾分,但你們并不比他們差,雖然條件很艱苦,希望你們珍惜這次機會,粉碎“四人幫”后,中國百廢待興,各條戰線上都急需人才。
我是中共黨史一班,五畝三分地上沒有宿舍,沒有操場,沒有食堂,沒有圖書館,大學必備的基礎設施都沒有,就是這種條件,分校硬是辦起來了,學了四年。體育課時,租借月壇體育場,班上40人,男生30人,女生10人,娛樂活動怎么辦呢?自辦。我們一班比較活躍,年輕人嘛,都特別好玩,經常是周末下午,一幫同學把桌子椅子挪開,中間騰出來跳舞,學校各班的“班花”基本上都來過。
我們這些人特別珍惜這次學習機會,北京市為了支持這些學生,凡是工齡夠3年、5年的,帶工資上學,這是有文件的。我們班有一半帶工資的,有一半不帶工資的,吃飯聚會都是帶工資的掏錢,我當時是帶工資的。我們班上同學年齡相差大,我是1953年生的,在我們班算是中等,1948年出生的最大,最小的1959年,有結婚帶著小孩的,有應屆生,有工廠的科長,有食堂的大師傅,還有現役軍人。我們課程內容的設置和本校一樣,老師也是本校的,兩個校址來回跑,比較辛苦,特別敬業。
當時豐盛中學忽然安排進來1000多人,很擠,什么都很擁擠,關鍵還沒有地方談戀愛。我們學校門口有一棵老槐樹,后來,這棵老槐樹就變成了約會的地方,戀愛表白,都在那棵樹底下。
擴招的這些學生,后來好多都成了中央機關和北京市機關單位的骨干,我們班部級干部有兩位,司局級有三位,大學教授、一些報社主編、校長……還有一些后來出國留學的。
1977級以及后來的1978級大學生,多數都是從社會走過來的,是中國高等教育史上大學生中成分最復雜、年齡跨度最大的一群。他們作為恢復高考的受惠者和幸運兒,在學習氛圍特別好的時代里成長歷練,畢業后填補百廢待興時巨大的人才空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并成為改革開放的推動者和各行各業的中堅力量。
當時流行在大學生中的一個順口溜“金七七,銀七八”,大學生把這個來之不易的求學機會比作金銀一樣珍貴。1977、1978級大學生集合了十幾年青年中的精英,因而人才較為集中也就不足為奇。
30年后,無論是在政界、學界、商界,都有許多領軍人物是1977、1978級大學生,有人將之稱為“七七、七八級現象”。
畢業后
1983年,畢業時,我被分配到《光明日報》,這是我心目中神圣無比又高深莫測的地方。安排工作時征詢我的意見,我說想去“史學”“哲學”或者“文學遺產”,被斷然拒絕,說那里的編輯不是著作等身至少也是術有專攻,我退一步要求去“百家爭鳴”,也被婉拒。領導覺得我是中共黨員,又是大學畢業生,希望我去光明日報社人事處工作,我說不行,我要有專業的,我的理想是寫點東西。領導說那你只能上夜班,至少5年,我說可以。領導說那你還得幫我找個黨員大學生來,我后來找來同學劉鑫武,他當時已經分配到昌平區黨校,劉同學后來成為有名的攝影記者,我則在光明日報社上了5年夜班。不過這5年并沒有白過,我研讀每一篇好文章,體會前輩們的思想和文風。
進入《光明日報》時,整個報社那時還不到10個大學生,值夜班時,我是頭版編輯,我也沒辦法采訪,我就寫評論,投給各個報社,包括《中國青年報》《解放日報》。我當時家住在團結湖,我就跟我夫人說,我要在團結湖比一下,哪個燈最晚滅,我就堅持在那里寫。后來寫出名堂了,最早是單位收發室有了動靜,說我是全報社稿費筆數最多的,平均兩天發表一篇稿,《光明日報》領導就說,哎喲,這小伙子還挺能寫,就把我調到了評論部,專門寫評論,擔任主任助理。
評論部的同志們都熱愛讀書,1993年底,大家在一起就想,全國還沒有一個專門的讀書報紙,我們幾個干脆辦一張報紙得了。大家想法很簡單,說干就干,一下子就辦起來了,1993年底籌備,1994年創刊。我那時剛過40歲,《中華讀書報》一舉成名,火得很,一時洛陽紙貴,2014年7月9日,《中華讀書報》出版了二十周年特刊——《創刊那些事》,我應編輯命題作文要求,回憶了當年創刊的一些事,文章里,我說,當年哪有什么辦刊理念,無非是閑得發慌加上心血來潮想干點喜歡的事而已。我則從普通編輯一下子就提升至副局級干部,擔任總編輯。
《中華讀書報》有一個特點,就是大量起用實習記者,除了幾個編輯外,其他的全部是學生,北大的,清華的,北師大的。讓我驕傲的是,這批人,現在都成才了,包括中國人民大學傳播系主任翁昌壽,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編審、《讀書》雜志主編祝曉風,《北京青年報》總編輯余海波,不到40歲就破格成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的張毓強,朗朗書房創始人呼延華、人民日報社海外版辦公室副主任張永恒,太一戰略研究院高級研究員張珺,等等,薪火相傳。
2002年,因工作需要,我被調到國家廣電總局,2013年我退居二線后,任中國廣播影視報刊協會會長,現兼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現任中國傳媒大學MBA導師,工作閑暇之余,我還受邀到全國各地高校作講座。
感謝1978年,那是一個撥亂反正的年代,是一個思想解放的年代,也是我愛上了書的年代。我仍然記得,那年的“五一”勞動節,北京王府井新華書店出售解禁后的世界文學名著,聞訊趕來買書的人們夜里開始就排起了隊,蜿蜒幾里。我也是這個隊伍中自豪的一員。今天,當我佇立在書櫥前審視我的藏書時,我總是第一眼就看到那最尊貴的首批客人:《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尼娜》《唐詩選》《宋詞選》……這些書,在我面前展開了一片奇妙的天地,使我第一次知道人世間竟有如此崇高和美好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