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國維《人間詞話》里有一則對于李煜的評價,即“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這里,他將李煜定性為主觀之詩人,但后世的文學研究者卻對此眾說紛紜,更有人明確指出他這種說法的錯誤性。本文將從王國維提出這一觀點的緣由,結合李煜的作品來簡要探討對于“李后主乃主觀之詩人”的看法。
關鍵詞:《人間詞話》;主觀詩人;客觀詩人
一、《人間詞話》對李煜詞的評價
《人間詞話》由王國維先生始撰于1906—1908年,手稿有一百二十六則詞論,后于1908年末至1909年初選取其中的六十四則,三期連載公開發表在《國粹學報》之上。于是,其有定稿六十四則,刪稿四十九則,另有拾遺十三則。由于,其手稿本最能夠代表了王國維的早期詞學思想,本文遂選取這一百二十六則詞論,對李煜詞進行研究。
手稿本中對李煜及其作品的評價分別有:
(1)刪稿四十則,“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2)十四則,“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3)十五則,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為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種氣息耶?”
(4)十六則,“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5)十七則,“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6)十八則,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以上六則詞論,分別從李煜詞之“有篇有句”、“神秀”、“風格、氣象的轉變”、“赤子之心”、“主客觀詩人之論”、“以血書者”等幾個方面,對李煜詞進行了諸多品評。除“主客觀詩人之論”以外,其它幾點都是李煜詞作所展現出的“純”、“真”,也展現了李煜個人的真性情,這種詞風正是王國維先生所推崇的。也正是因為李煜的詞充分的表達了自己內心的主觀情感,王國維才會將李煜劃定為是主觀之詩人,并指出“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可是,這一結論的提出是存在爭議性的,單純的因為詩人以真性情寫詩創作,便將其劃分為是主觀之詩人,恐有以偏概全、有失偏頗之意。
二、主觀詩人與客觀詩人之論
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定稿十七則中將詩人劃分為主觀詩人與客觀詩人,這種劃分是源于叔本華的論述,叔本華認為抒情詩主觀性較強,而長篇小說、史詩和戲劇,則客觀性較強。詞人也就是“主觀的詩人”
在論述叔氏哲學的專篇《叔本華與尼采》中,王國維對“主觀詩人”所感受的局限作出了自己的解釋,即“然彼亦一人耳,志馳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之內;因果之法則與空間之形式束縛其知力于外,無限之動機與民族之道德壓迫其意志于內。而彼之知力意志非猶夫人之知力意志也?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縛壓迫也與人同。”于是,在王國維看來,李煜這類天才型的詞作家,以“純真”的作品來表達自己對于人生、世界的感受,更由于其特殊的帝王身份,自然與常人有所不同。加之由帝王到囚徒,由“天上”至“人間”這種身份和境況的急劇轉變,使得他的“束縛壓迫”比常人為沉重,其主觀情感的抒發也更為強烈,如“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在國破家亡之后,表達了自己對于人生的思考,和內心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連綿不斷的哀愁,這一聲絕唱響徹千古,痛徹心扉。但若因為李煜擅長以主觀情感的抒發來表達自己的心境,便將李煜劃定為是主觀詩人,空有不妥之處。
依照王國維所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客觀詩人是敘事的,這類詩人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并且閱歷越多,創作材料越豐富,其作品也就越富于變化,越豐富多彩。主觀詩人是抒情的,這類詩人不必有太多的閱歷,或者說他們對于社會生活的體驗越少越好。因為這樣,可以使他們不會被現實社會的污垢所沾染影響,可以始終保持內心的一份純真與純情,更有利于自我內心真實情感的抒發與表達。正如大多數人所理解的,小孩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最強,但這種能力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對外界事務的了解、學習不斷加深而日漸衰落。所以,為了保護他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就要減少對于外界事物的學習、接觸。可以說,王國維對于主觀詩人與客觀詩人的說法是具有其合理性的,但也同樣存在其不合理之處。
對于客觀詩人而言,閱世的深淺,材料積累的多少固然重要,但個人主觀情感的表達更必不可少。如《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他憑借著自己豐富而慘痛的生活閱歷,寫出了“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紅樓夢》,難道作品中不是他主觀情感的真實表達嗎?而小說開篇中加以強調“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以此來提醒讀者去體會其中的真情。由此可見,內心主觀性感的真實表達對于客觀詩人創作之重要性。
對于主觀詩人而言,保持自己內心的一份“純真”與保持小孩子天生的想象力、創造力是十分重要的,因為這是他們抒發自我情感的源泉。可是,如果為了保持主觀詩人所具有的真性情而強調減少他們閱世的經歷和對社會生活的體驗,這同樣也是不對的。試想,如果小孩子不通過學習了解外面的世界,又如何能夠將自己的創造力、想象力表達出來呢?以詞人李煜為例,如果他不是南唐國主,不是經歷了國破家亡、身為臣虜這種超越常人的慘痛,他何以會寫出那樣感人至深、富含人生哲理的美麗詩詞而被世人所銘記呢?“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破陣子》)這首詞是李煜入宋為俘虜后所作。一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寫得如此氣勢雄渾、悲壯感人。而后主坐在皇宮金殿之時,可從未寫出過這樣富有氣勢的詞作。究其原因,絕不是藝術表現上的局限性,而是因為自小在皇宮深院中長大的李煜從來沒有真切的體會到先祖創業之艱難,整日醉生夢死的他不知國家江山之可貴,更別提如何治國安邦了。現如今身囚于北宋的他才真正體會到國破家亡的苦澀與哀愁。所以說,李后主的偉大詞作與他深刻而又富有變化的人生閱歷是緊密相連的,是這種跌宕的人生體驗淬煉出了那感人肺腑的不朽詞作。
從王國維作為前清遺老來看,一方面他曾經考中過秀才,教過私塾,具有中國舊時文人的典型特征;另一方面,他曾留學日本,后任教于新式學堂,通曉多國外語,努力學習西方文化知識,又算得是擁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新”“舊”思想在他這里匯聚。而面對列強的侵略,國家的四分五裂,他清楚地認識到清王朝已經追趕不上時代的潮流,其滅亡是必然的。但是他的心中卻始終懷戀清朝,民國時期甚至甘愿為清朝皇室效力,多和前清遺老們相交往。正是因為王國維先生有著如此豐富的生活、學習閱歷,才能在青壯年之時,寫出“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采桑子·高城鼓動》)這樣飽經憂患、蒼老挺拔的詩句。因此,王國維當知無論是主觀詩人還是客觀詩人,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源于其對生活深刻而真實的體驗。
因此,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關于主客觀詩人的論述,其傾向是失誤的、矛盾的。至于,他片面的將李煜劃定為主觀詩人也是具有一定的不合理性。這一失誤,多是由于這一則詞論在論述過程中所存在漏洞所造成的,后世的諸多研究者對此應當有自己合理而清醒的認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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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崔冰洋(1993—),男,漢族,河南省南陽市人,青島大學文學院2015級中國古代文學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