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小家
記得我第一次跟一位畫家朋友去郊外寫生時,那個村莊的人雖已搬遷,可有許多土屋還默立在老榆樹下。我穿過空茫沉寂的院落,走進那些黑暗、殘破的屋里,我看到了被丟棄在屋中的一件立柜、一張床、一個小包袱……
立柜頂上放著一卷一卷的白紙,抽屜里放著合作醫療證、動物免疫證、日歷、膏藥、酒盅、鉛筆、撲克牌、避孕套、醒脾養胃顆粒、桑塔納出租車名片、金水寶膠囊、日記本等物件……
床上的被褥還在。堆在床上的花被顯得干干凈凈,似乎主人剛剛睡過午覺,被中還留有人的體溫似的。床頭上放著一個小包袱,包袱里裝著女人的長筒襪、小錢包、皮帶,小孩的襯衣、褲子、棉襖等。
其中,在橙黃色封皮的日記本里,記載著一個女人的成長過程。一開始,這個女人還是個女孩,她在日記里記載了自己的擇偶標準:“相貌不要求過高,但人品一定要好。”
戀愛期間,姑娘與戀人似乎有過波折,日記中記載說:“裂縫既然不能愈合,那就各奔新路吧!”
到了后來,日記中的內容已完全和那個女孩的現實生活息息相關了。從日記中可以看出,女孩早已結婚,這個家曾經為村莊的人牧過羊,因為日記中有代羊的流水賬。如,2002年4月3日(下午)張智大羊9只、小羊6只、共15只……從代羊賬中還可以得知,這個村里有張智、楊萬平、羅存花、葉長俊、張存路、高永蓮、葉長杰、王金梅等這么一些村民。
日記本里還夾有女主人的兩張照片的底片,是她在水井邊和莊稼地里留的影。從底片看上去,這個女人已經人到中年。
可以想象,這個女人,由姑娘到為人妻,為人母……曾經完成了對甜蜜愛情的幸福沉吟,完成了分娩時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掙扎與求助,完成了對勞作于田間地頭的丈夫的撫慰,完成了對玩耍于村落黃昏孩子們的親切呼喚……在漫長的歲月里,這個女人還要完成對喜悅之事的歡樂和對苦難現實的抗爭與吶喊。在金秋的田野上和被寒風吹徹的村道上,這個女人還得吆喝著日子,驅趕著家,鼓足風帆,鉚足了勁,朝著生命的遠方奮力跋涉而去。當這個女人完成了他這一輩子該發出的聲音之后,他的生命之路也就基本走到了盡頭。最終,這個女人的聲音會在某個黃昏的村落里永遠地沉默于大地,消失在天空中,消失于村道上……
試想,一個村莊如果失去了女人的吆喝聲,那么,這個村莊將會變得多么沉寂而荒涼啊!
我從殘屋中走出來。這時,我看到了空茫的院落、空茫的樹,還有空茫的天空。
院中,那些掛在樹椏上的一只筐、一個布袋,架在樹杈間的一只輪胎、一雙膠鞋、一把鐮刀……再也沒有一雙手將它們取下,用于日子中。它們隨著樹的長高漸漸地離開大地,離開那些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的日子,最終在樹的高枝間漫漶、消亡,變成塵灰被風帶走,成了風的祭品。最后,連樹都會忘掉這些曾經掛在自己身上的物件。
在我瞇起眼睛朝樹上看的一瞬間,一場秋風從院落中掠過,呼呼向東刮去,有一些滯留在院落中的被日子遺棄的殘衣碎片被風卷起,如俘虜一般被帶走,一去永不回頭。
這時,有幾片大大的雪花在陰霾的空中旋轉飛舞著,遲遲不肯落到村落大地。也許,連雪也能感覺到無所適從——它們曾經落過的一截煙筒沒了,它們曾經落過的幾間黃泥巴小屋沒了,它們曾經落過的那些青青苗畦沒了,還有那些小菜園也沒了……唯有風在呼呼作響著,從村西頭刮到村東頭,席卷著那些被日子丟棄的殘片和屋頂上的蒿草,掀動著那些被歲月侵蝕過的一磚一瓦、一梁一柱……
時間尚早,可夜幕已刷地一下提前拉下來了。
一個百年村莊,就這樣變成了廢墟。
余秋雨先生曾經說過: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了我的企盼,我的記憶。片片磚塊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殘斷的木柱在夕陽下默立,歷史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殞滅。昔日的光輝成了嘲弄,創業的祖輩在寒風中聲聲咆哮。夜臨了,明月苦笑一下,躲進云層,投給廢墟一片遮羞的陰影。……
廢墟的村莊也好,那些靜默又荒涼的土地也好,它們在等待著未來命運的安排。
無論它們未來的命運如何,但有一點是可以斷定的——它們再也回不到那個麥穗搖曳、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的村莊了。那個村莊,隨著時代的變遷,將一去永不復返!
那個村莊如同中國無數個村莊的命運一樣,就這樣消失了。它們的消失似乎在預示著,中國的農耕時代將要結束了?
如果有一天,中國最后一塊麥田也被侵占了,我們該怎么辦?!
我相信,這個村莊曾經一定孕育過它自己的夢。
村莊的夢,是回蕩于村莊田園的一段村姑的清澈歌喉,是沉吟在深夜暖炕上的幸福擁抱,是飄動在中年女人頭頂上的一絲紅頭巾,是麥場上垛著的一垛金黃色的麥子,是山坡上走動著的山羊,是村落黃昏戲鬧不止、吼喊不斷的一群頑皮的孩子,是閃爍在深夜里的一暈橘黃色的油燈……
村莊百年崛起的夢,在這里沉落了,它已隨風遠去。
我聽到河灣里的小溪在孤獨地流淌著,我感到村落殘垣斷壁中透露著一種深邃無盡的凄涼。
可以想象,那些被迫出賣了土地和房子的人,攜老扶幼,最后回頭看一眼人老幾輩子住過的地方,然后,他們懷著留戀而又復雜的心情,踽踽離開村莊,走向城市。末了,它們住在一棟樓的“村莊”里,從此與這個“村莊”里的人老死不相往來。他們失去了土地,丟掉了那些熟悉的日子和生活方式,住在樓中。面對四面都是陌生的人群,他們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有時目光游弋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常常不知自己的腳步應該邁向哪里?
近十年來,中國不知有多少村莊就這樣消失了。作為村里的人,他們放棄的不僅僅是家園和土地,而是經過幾百年形成的一種生存方式,一種從農耕時代就已具備的勞動美德與生生不息的人文精神。
我第二次再去那個村莊時,那些秋天還立在村落的土屋已被推倒。
那時,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整個倒下的廢墟,被雪掩沒了,像一個又一個白色的墳冢。從雪地里露出的是一扇門柜、一截水缸、一輪破輪胎、一截抽水機的管子、半截沙發、一扇小柴門、一截木水槽……它們像似從大地伸出的一只只呼救的手臂。
雪落荒院中,荒院在無聲地沉睡著。清晨,已沒了清掃院落積雪的聲音,黃昏已沒了咯吱踏雪歸家的腳步聲,偶爾有一兩只野狗跑過廢墟,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爪印在雪地上……
在某個殘垣斷壁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布袋。我拿下來一看,布袋里裝著一些小蕓豆的種子。黑褐色的小蕓豆閃著亮澤,像小鳥的眼睛似的,顯得生機盎然。顯然,是這家的主人留下的種子,本打算來年春天,把它種進菜地去,然而,還未來得及播種,人已離開了村莊。
我把這袋種子帶回了家。我想把他送給一個種菜的農民,讓他把這些種子再次撒進地里,讓它們最后再發一次芽,開一次花,結一次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