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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地的火焰

2017-07-17 10:48:29魏佳敏
湖南文學 2017年7期

魏佳敏

取 火

母親在無數個寒冷清晨生起的那堆火塘,注定要長久地沉潛于心底,讓我常常從舊時光的余燼里扒拉出幾粒灼魂的火星,去照亮許多過往的人和事。

映著火光,最先從路上依稀走來的,是走村串巷的補鍋匠盤樹阿公。瑤山風大,他肩上的補鍋擔子,一頭是大風箱,箱里裝了冷硬的破鍋爛鐵,一頭是小火爐,爐中睡一團從不熄滅的幽火。盤樹阿公佝僂著瘦小的身子,在巴掌寬的崎嶇山路上步履蹣跚,隔著晨光,遠遠望去,如同一片干枯的樹葉,緩緩飄蕩在荒涼的山谷里。

瑤山層巒疊嶂,恍若天地間擠出的道道皺褶。其間藏踞著無數個大小不一的村寨,依山傍水,散落開來,極似綿綿的瓜瓞。盤樹阿公到底是哪個寨子的人,誰也說不清楚。問他自己,他也只是撓撓有點禿頂的腦殼,愣一愣,一聲不吭,很快又埋頭補他的鍋。

還是快九十歲的金枝阿婆說得好:“盤樹盤樹,他就是一棵會走路的火葉子樹!”

火葉子樹,是瑤山一種類似于楓樹和檵木的奇樹,既像喬木,又似灌木,葉子寬大似掌,赤紅如焰。金枝阿婆斷定他命相屬木,木生火,火克金,生火補鍋正是他的宿命。

兒時,我并不明白這些,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盤樹阿公那句熟悉的吆喝聲:“補扒鍋哦,補扒鍋!補扒鍋哦,補扒鍋!”

只要這吆喝聲在母地一響起,盤樹阿公的身后很快就會跟來一群流著長長鼻涕的小屁孩,合著他的吆喝一邊拍著小手,一邊齊聲唱:“補鍋佬,補鍋公,挑個火爐進瑤山,一天吃不到一碗飯,一生討不起一婆娘。”有趣的是,盤樹阿公雖是木命能生火,可心地善良卻如水,聽了并不氣惱,反而咧嘴也跟著笑。

在寨子里轉上一圈,不消半頓飯的功夫,定能收來好幾只漏鐵鍋。盤樹阿公便趕緊尋一塊寬敞的屋檐地,放下擔子開始忙活。

他先是舉鍋反扣向天空,將腦袋拱進鍋里,借了天光朝鍋底仔細打量。隔著歲月遙憶,極易讓人勾想起神話里女媧補天的模樣。民以食為天,補鍋,在那個年代,真是瑤家人天大的事情。

在盤樹阿公的內心,補鍋是極為神圣的事情。只要爐里的火一生起,他的神情便專注而又嚴肅起來,一邊將風箱拉得呼呼響,一邊念念有詞。他念的是敬請火神的咒語。

關于火神,是瑤家眾所周知的古老神話:相傳在遠古時代,火種藏在一個魔怪頭上的眉心燈里,是一顆紅色的亮珠。這個魔怪化變成一棵巨大無比的火葉子樹,長在瑤山最高的峰頂上。為了獲得火種,瑤寨里一位叫盤角的小英雄,化作一只勇敢的神鳥,歷盡千辛萬苦飛到這棵火葉子樹上,用長長的喙不停地啄樹,直至從魔怪的眉心啄出火珠。為了防止火珠被魔怪奪回去,盤角將火珠吞進腹中,可在返回的途中,火在他的心里開始燃燒,令他五內俱焚。無奈,他只好揮刀扎進自己滾燙的胸膛,火珠滾出,點燃大地,瑤家人從此便擁有了溫暖與光明,盤角卻在熊熊烈火中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后來,瑤家人便將小英雄盤角奉供為火神,世世代代以示紀念。

果然,隨著爐火越燒越旺,火里那只小小坩堝里的鐵屑竟由黑變紅,漸漸地,紅的鐵屑便開始慢慢融熔成一汪燦紅的鐵水,如大地之血,沸騰不已,熾熱無比。這神奇變幻的一幕,亦讓圍作一團、引頸探看的孩子們仿佛窺視到了一個宇宙的亙古之秘,幼小的心靈瞬間便被這片燦爛的紅光照得亮堂堂。

緊接著,盤樹阿公像變魔術似的,拾起一方臟兮兮的厚棉布,放在左掌心,又往棉布上撒一把厚厚的黑鍋灰,再用右手食指在鍋灰里劃拉幾下,撥出一個小窩,便持起一只帶細細長柄的小勺,熟練地從火心深處舀起一勺巖漿似的鮮紅鐵水——如同從中取出了一團火中之火,立即倒進了那手掌上的鍋灰里。此時此刻,所有的心不禁一緊,可還沒等大家露出疼痛的表情,盤樹阿公已眼疾手快地將手心里的鐵水“粘”到了那鐵鍋的窟窿處,左手同時拿來一只長長的棉布團,在鍋的另一面有鐵水滲出的地方用力按幾按,一縷青煙頓時竄起,轉眼間,在難聞的棉布焦臭味里,鍋便補好了。

大家常會納悶,盤樹阿公的手心為啥絲毫未受傷害,難道真是有火神在保佑?!

就這樣,盤樹阿公辛勞一世,孤苦一生,不知取了多少回火,補了多少只鍋,堵漏了多少人家的生活,可他自己卻似乎一直藏在那火光的背面,就如沒有誰知道他的來歷一樣,也沒有誰洞悉他心里藏著怎樣一顆愛之火珠。

唉,瑤山里的瑤家女子,有誰愿意嫁給一個全身上下烏漆抹黑的窮補鍋匠呢?

響 火

經常來母地爆玉米花的人,右拇指有一截多指,突兀地歪支出來,鮮紅,像朵肉火苗,奇葩而又扎眼。大家便干脆叫他“六指把”,真實姓名反倒都不記得了。

瑤家住高山,苞谷要當半年糧。苞谷,就是玉米,在過去,是瑤家人重要的主食。

常言道:“秋邊一聲雁,露草掛白線。”當大雁“咕——嘎、咕——嘎”地鳴叫,緩緩飛過夢一樣荒涼的山脊,消逝在迷蒙的天盡頭時,母地會不時響起“轟——轟——轟——”的火爆聲,間或還傳來孩子們的陣陣歡呼聲。大人們都知道,那是六指把在爆玉米花。

六指把八字毒,很小就沒有爹和娘,做了路邊的一棵草。命硬的他,東家一口湯,西家一口飯,住涼亭,蜷屋檐,赤腳兩片度寒年,長大了竟有一身好力氣。一口生鐵鑄造的大肚鐵鍋,少說也有三四十斤,在他手里提著倒騰不已,就像在輕松地玩雜技。

母地的孩子們,一生都會記得六指把爆玉米花的情景:將裝有苞谷粒的大肚皮鐵鍋放在一個鐵支架上慢慢轉動,下面爐火熊熊,頂多一根煙工夫,六指把就會取下鐵鍋,放在地上,拿來一個大麻袋罩住鍋口,扳手一拉,“轟——”如平地響起一聲悶雷,麻袋瞬間被沖起一個大疙瘩。遠處捂著耳朵的孩子們這才歡天喜地攏過來,此時,六指把早已利索地將白燦燦黃瑩瑩的爆玉米花裝進大筲箕里了。

孩子們守著六指把爆玉米花,對那口像個葫蘆樣的大肚黑鍋總是充滿了好奇,譬如為什么經烈火一燒,里面的苞谷不是被烤成焦糊,而是綻放成了玉米花?六指把或許自己也解釋不清,這就給孩子們擁有了一個小小的幻想空間,以為一定是那紅紅的火舌子,被神奇的大黑鍋吸進了肚子里,鉆進了每一粒苞谷里,才炸開了一顆顆玉米花。難怪大人們都不準我們多吃玉米花,說是會上火。

孩子們對六指把那大拇指的多指也充滿了好奇。常常看見他在爆玉米花時,這個大拇指老是被火灼傷,讓他痛得直咧嘴。

母地的瑤家人都相信六指把之所以獨獨多長出一個大拇指,是因為他前世造孽,沒有度身虔拜好盤王,死后,才沒喝上夢婆手中那碗忘卻前塵舊事的迷魂湯,無法過奈何橋。人生人死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他只能跳入流淌著火焰的忘川河,經受了水淹火烤種種煎熬,才重新投胎做人。夢婆為讓他長記性,便讓他多長出一個指頭,權做記號。

傳說歸傳說,大可不必當真,但六指把四十二歲時討了一個婆娘的確也是事實。記得那年大旱,毒日烈烈,田地里就像著了火。母地與另一個瑤寨的漢子們為了爭水而發生瘋狂械斗,活活打死了一個人。這個人的婆娘為了撐起瀕臨絕境的家,經好心人撮合,按瑤家男嫁女的入贅習俗,便很快讓六指把補了個缺,落戶到此家。

不再是單身漢的六指把就像牛軛上了頸,累得賽過欄里的那條黑牯牛,一家老老小小的吃喝全系在了他一個人的肩上。犁田種稻子,燒荒種苞谷,上山砍杉樹,下河撈魚蝦,當然也還會四處去爆他的玉米花,只要能掙錢的事情,他樣樣都會去拼命做。

兩個孩子長大后都去廣東打工,緩幾年,又都帶回了老婆,給他添了兩個孫子,在母地還建起一棟三層鋼筋水泥的小平房。又過幾年,老伴病逝了,孫子們又都去了外地讀書,只剩下六指把一個人孤獨地守著家——他老得已無法去爆他的玉米花。陪伴他的那口大肚黑鐵鍋,不知何時被撂在昏暗的墻角旮旯,早生上了厚厚的紅銹,就如包裹在一簇凝固的火焰中。

母地仍舊會不時響起“轟——轟——轟——”的火爆聲,不過,這早不是六指把在爆玉米花,而是某個和六指把一樣老的人老去了,操辦喪事時,鳴放驚天炮的聲音。

捂 火

母地的后山有一條寸草不生的槽沖深溝,赤條條懸在筆陡的山壁上。大片的火紅里間雜著幾縷灰白,在日光激射下,如一掛熊熊的燒天之焰,令人眩暈,仿佛陷入一個無法自拔的夢幻之境。

瓦匠老侗叔識得貨,知道這片土壤里混有一種白膏泥,是燒瓦的上等原料。不知哪一年,他竟攜家帶口來到后山腳下,搭起一個長棚,在這掛“火焰”旁挖出一口瓦窯,干起了燒瓦的老本行。

老侗叔對泥巴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和泥時,他穿一條花褲衩,跟在一條老水牛身后,一手牽繩子,一手持竹鞭,在一口圓圓的泥潭里周而復始地打轉轉。泥潭里裝滿了瓦泥,稀爛,黏糊,一腳踩下去,泥水哧溜哧溜地從腳趾縫里冒出來,瞬間就會沒過膝蓋,牛和人行走得都很艱難。老侗叔不停地吆喝著,間或還揮動手里的竹鞭,憐愛地抽打幾下老水牛。有人路過搭話,稱贊他的瓦泥踩得好,他總會發自內心地答道:“哪里哪里,是這里的泥巴好,像糍粑,易過火,耐燒!”

孩子們對老侗叔的話似懂非懂,只會如泥鰍樣趴在地上,用小手將泥巴捏成怪模怪樣的小狗小貓。

老侗叔長得清瘦,竹桿似的身子支著黑黑的頭顱,活像一根火柴棒,制作瓦坯的技術卻格外嫻熟:用一張弓樣的線刀,切下泥片包在瓦筒上,再快速轉動起瓦筒,同時用瓦刮將泥坯撫搓,抹平,在泥屑地飛舞中,瓦坯便奇跡般地成了形。緊接著,他將依附著瓦坯的瓦筒輕輕擰到空地上,小心折疊起瓦筒,圓筒狀的瓦片坯便穩穩地立在地上。孩子們看得入迷,像一群蒼蠅,拂不去,趕不開。他那瞎了一只眼的婆娘見了,便會從家中捧出爆米花,散給孩子們吃。

瓦坯燒制的過程既復雜又神圣,通常需要經歷十幾天的一個漫長過程。出于種種禁忌和安全考慮,這時絕不允許孩子們去瓦窯附近玩耍。沒有辦法,在許多個黑夜里,孩子們從遠處看見瓦窯里的火光幽幽閃現,做著種種神奇的遐想,以此去裝修夢的天堂。

沒有誰知道,原本綢黏綿軟的泥巴,為啥經烈焰的舔燒灸烤,就脫胎換骨變成了脆硬的陶瓦?是火焰給予了泥土一個不朽的靈魂,還是泥土讓火焰擁有了一個凝固的形骸?

燒出來的瓦片上常會烙有人的指紋,有箕也有籮,這是老侗叔那雙老樹皮似的手留下的。好多年后,苦命一生的老侗叔終于累死在瓦窯里,身子也化為一抔泥土。可留有他指紋的無數片青藍黑瓦,至今還密密地捂在母地的許多棟吊腳樓頂上,一如他那粗糙而又溫馨的手掌。

老侗叔死后,那充滿烈焰痕跡的瓦窯也稀里嘩啦坍塌了,里面被荒草和蛇蟲占據,陰暗而潮濕。不過,孩子們仍然迷戀此地,常來嬉鬧玩耍。直到有一天,一個叫泥蛋的孩子不小心掉進窯中,被嚇成了傻子,這里才終于冷清下來。

嚇傻的泥蛋從此成了永遠的夢中人,愛自言自語說胡話,老說自己看見了燒鬼崽崽,天天都和他們一起玩耍。

燒鬼崽崽,傳說是一種火精,穿著紅肚兜,長得像孩子,卻生著一雙有蹼的鴨子腳。奇怪的是,他們一般住在水邊,以捉魚為食。人們去河里捕魚,倘若看見河灘的石頭上有串串鴨腳印,那就說明燒鬼崽崽已搶在前頭將魚捉去了,必定一無所獲。如看見吊腳樓的屋頂瓦片上也印上了串串鴨腳印,那就是發生火災的征兆,人們務必要小心防范。

可笑的是,人老了,似乎也變得有些人鬼不分。活了很久的瞎眼婆婆,后來常對孩子們說,以前老侗叔愛去河里捕魚,久而久之,燒鬼崽崽就認識了他,并知道了他們的家。有一回,趁他們外出燒瓦,幾個燒鬼崽崽竟然跑到他家生火架鍋煮魚吃,弄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令老侗叔大為惱火。后來,老侗叔想出一個計策,在全家外出時,偷偷地將一頂斗笠當成鐵鍋,放在火塘的三腳撐架上。結果,燒鬼崽崽不知是計,再次來煮魚吃,一把火將斗笠燒了,魚也跌到火塘里燒成了灰。燒鬼崽崽講信義,沒多久,他們只好另外偷來一口鍋,算是賠償。

瞎眼婆婆每每講述到這兒,語氣顯得神秘而又低沉,那只沒瞎的獨眼,便會放出一束窯火般的灼烈光芒,讓人仿佛洞見了老侗叔那火柴棒一樣的清瘦身影。

淬 火

鐵,瑤家人稱它為“天石”。

在時間的遠方,我的童年經常看見一坨堅硬、冰冷的銹蝕生鐵,投身于熊熊大火,在烈焰的瘋狂炙舔下,慢慢變得紅軟,灼燙,直至化為一團柔軟似棉的“紅火泥”,滿溢著熱力與熾光,然后,遭受鐵錘的猛力鍛打。叮叮當當聲,火花飛濺,心頭頓時隱隱作痛。

母地唯一的鐵匠,就是年庚伯。他長年守著一個大火爐,胸前還掛著一張綴滿破洞的長長獸皮,額頭又鼓又暴。他有一雙壯實有力的粗胳膊,掄起錘子打起鐵來,腦殼便會一啄一啄地前后晃動,同時肚子也跟著一癟一癟地收縮,樣子很滑稽。

古老的打鐵手藝雖是個力氣活,貌似簡簡單單,技術卻非常講究,充滿太多的玄機。據說,年庚伯十五歲那年便跟著爺爺學打鐵,但直到爺爺去世前才正式為他蓋卦,算是出了師。瑤語里的“蓋卦”,就是師徒之間傳秘訣時的神秘儀式。

相傳,蓋過卦的人,是在盤王面前許過愿發過咒的人,暗懷念咒畫符的神技。人們都說年庚伯最厲害的,便是擅長一種叫做“抓火功”的法術,雙手能在虛空里抓來束束火苗,去替人驅鬼避邪,祛病消災。寨子里誰若碰上個一病二痛,或是撞上什么三災六難,大都會請他來使上幾招,必見奇效。

“打鐵就如做官,成不成,全在于那要緊的三把火上!”這是年庚伯對徒弟們反復叮囑的一句話。他說的這三把火,就是指鍛火、淬火和回火三道打鐵的工藝。他還說,鍛火要猛,淬火要巧,回火要文,只有火功到了,鉗里的那坨赤鐵方能乖乖聽錘子的話,才能力跟意走,形隨心來,想扁能扁,想圓能圓,打把鐮刀賽月亮,打只鳳凰能上天!

年庚伯說起話來,就像他打鐵時一樣朗朗上口,鏗鏗鏘鏘,比瑤山里的長流水還要流利。可他的命運卻坎坎坷坷,八字苦得像黃蓮。他三十多歲便死了婆娘,撒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女兒,害得他既當爹又當娘,形單影只苦撐光陰。

“打鐵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學打鐵。”在這暗含著酸澀的陣陣童謠聲中,苦熬的日月如同那反復淬火的鐵,紅了又青,青了又紅。

好不容易將兩個女兒拉扯大,出落得就像兩株瑤山里的靈香草。可惜大女葉貞卻是天生的啞巴,熬到二十七八都還嫁不出去,最后患上桃花顛,跌進深潭做了水浸鬼。小女花貞總算樣樣標致如意,可人大心也大,初中沒畢業就跟著幾個姊妹南下廣東,好似瑤山里的一只云雀鳥,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三年后,花貞回到家來,頭發竟染成了一蓬棕毛,臉上涂抹的粉脂厚過山墻,腳繃健美褲,身穿露臍衫,走起路來,奶子一顫一顫,屁股一翹一翹,活像盤絲洞拱出來的蜘蛛精,哪有一點黃花閨女的正經相?不消幾天,寨子里的流言便像野火般漫延開來。原來花貞是去了一個不知是叫東莞還是叫西莞的地方,做不正經的營生。年庚伯氣得熱血直往頭頂沖,當即就腦梗中了風,落下個半身不遂無法動彈,鐵鋪里的爐子也冷了火。

以后,女兒花貞更難得回家,只是偶爾匯寄些錢回來接濟接接濟父親。好在苦人命不絕,年庚伯后來還是站了起來,拖著一只沒有知覺的腿,挪移著步子,又叮叮當當打起鐵來。

仔細聽,這叮叮當當的聲音,已明顯不如當年那樣清脆。

就如女兒花貞不愿做瑤山里的云雀鳥,而寧要去做城里的一只雞,母地的瑤家人大都不愿守著古老的家園,全如候鳥般飛去城里掙錢,任雜草湮沒田野,湮沒所有回家的路。

也如人們已不再記得年庚伯那“抓火功”的神秘法術,人們也不再記得那些親密接觸過的鋤頭、犁耙、柴刀與斧頭,它們悄悄在歲月里銹蝕。母地,亦如一棵空心老樹,盛滿了曠古的孤獨。

不過,頭上已覆滿白芒的年庚伯,仍守著他的爐火,打著他的鐵。只是打制的,全都是些菜刀、鋼釬、馬釘等小物件,其中打制得最多的,便全是那用來釘棺材的長生釘,自然都是一些黃土埋了半截脖子的老人來專門訂制的。

這不,年庚伯眼下正用鐵鉗夾著一枚通紅如心的長生釘放進水桶里淬火,“嗤”的一聲,冒出一股青煙,咳咳咳咳,直嗆得他連連咳嗽,似乎他的心里肺里全沾滿了那猩紅的鐵屑,讓他灼渴難當。

其實,年庚伯打了一輩子的鐵,最看重的,便是淬火這道工序。當年爺爺蓋卦傳授給他的秘訣,就是往淬火的水里如何撒入適量鹽巴、鐵屑的一個祖傳秘方。他深知,在不久的某一天,這個不知傳了多少代的祖傳秘方,將和他一起,就要被這心狀的長生釘永遠釘進另一個世界。

咳咳咳咳,又是一陣長長的咳嗽。

年庚伯無疾而終,享年八十一歲。

“叮叮當當,百煉成鋼。太平將至,我往西方。”這是瑤書里記下的一首打鐵偈語。

守 火

長年守在火塘旁的金枝阿婆,手持一根細斑竹做的吹火筒,撮起嘴唇,不停地往火心里吹氣,隨著干瘦的腮幫一鼓一癟,火苗搖曳不已,很快就越燒越旺,將她慈祥的面容清晰地從記憶深處映照出來,恍若一尊金光四射的佛。

金枝阿婆說,火塘里住著一位火塘娘娘,她掌管著母地每一位瑤家人的生死禍福。金枝阿婆常會輕輕低吟:“火是瑤人伴,火是人魂窩;火光明朗朗,如日永不落;火神家中坐,人畜得安樂。”

火塘中,立著一尊鐵制的三腳撐架,圓圓的鐵圈上承頂著一只沉重的大鼎鍋,鍋里盛著滿滿的山泉水,隨著柴禾噼里啪啦地燃燒,水咕嘟咕嘟一下子就會燒得滾開。金枝阿婆會從頭上一只沾滿煙灰的茶簍里拿出一把大葉茶,隨手往鍋里一撒,不消片刻,瑤山苦葉茶便可大碗大碗地去澆灌瑤家人的肝腸與心魂了。在陣陣清澀甘辛的滌蕩中,他們慢慢體嘗生活里最本色的生命況味。

金枝阿婆活了九十多歲,自己雖沒生下半點血肉,但母地的哪位母親若在火塘旁生產孩子了,定會請來她接生。在陣陣撕心裂肺的長久痛苦吶喊中,“哇——”的一聲啼哭劃破天地,一個瑤家新生命終于來到了人世間。說時遲那時快,金枝阿婆趕緊將手中一把鋒利的剪刀探到火塘那赤紅的火焰上一番炙烤,接著便“咔嚓”一下將新生兒的臍帶剪斷了。孩子繼續哇哇大哭,她卻笑瞇瞇地說,大喜大喜,難怪今天早上火塘里的火苗燃得歡,原來火塘娘娘保佑我們瑤家又添一個血脈啦。

寨子里倘有孩子受了驚嚇,煩躁不安,也定會請金枝阿婆來喊魂收驚。她會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用手往火塘里的鐵撐架上粘一塊黑糊糊的鍋墨,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神秘的巫符,再一腳踏著門檻,一腳踩在地上,抱了孩子,輕輕地呼喚:“狗蛋哎——回來哦!”狗蛋的奶奶跟在金枝阿婆后面就一聲一聲地回應;“回來了,回來了!”奇怪的是,這樣喊上一陣,狗蛋果然便安靜下來,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舊時,瑤家人雖然窮得慌,但他們天生樂觀豁達,特別喜愛“搖動長鼓,花童百對歌滿天。”尤其擅長用那勾魂的優美歌子來傾訴衷腸,表達內心的纏綿。誰家來客人了,全寨人必會趕來,團團圍坐在主家熊熊的火塘旁,一起“坐歌堂”。少男少女情深意又長,每每總會唱到月亮落山,公雞打鳴。

金枝阿婆年輕時嗓子就特別好,唱起歌子來,賽過瑤山里的畫眉鳥。十六歲那年,長得如一朵芙蓉花樣的金枝,在一次“坐歌堂”中,遇到了一位歌子同樣唱得極其出眾的瑤家美少年。這位少年一見金枝,便主動邀她對歌,唱道:“火塘燒起亮堂堂,賽過天上日月光;為結情義歌堂起,為著陽鳥戲鴛鴦。”金枝面露矜持,并沒馬上接應。于是少年又接著用歌聲再次相邀:“高山流水水清清,流水清清過竹林;竹子對水低頭笑,好比阿哥戀妹心!”

金枝見那少年一片真情,心軟了,這才接應:“感謝阿哥好歌音,句句好比流水聲;唱得流水隨山轉,山含笑來水含情。”少年趕緊用歌對上:“今早爬過黃花嶺,腳踏黃花一片金;不是今天才想妹,早就想妹到如今。”

對歌中,那少年一時情急,被金枝唱得無法應對。依了瑤家的規矩,金枝與眾姊妹便使勁將火塘里的柴火往其身邊移,意思是逼其用火“烤”出歌子來,結果弄得那少年面紅耳赤,尷尬中連連后退,“撲通”一聲,不小心翻了一個大跟斗,差點栽進了那火塘中,頓時引來滿堂大笑。

就這樣,你唱我答,一來二去,兩顆心越貼越緊,最終便融在一塊,變成了一顆心。

不久,獵戶人家出身的這位少年,便主動“嫁”到了金枝姑娘家。

可惜,金枝與這瑤家少年命中注定有緣無份。他們完婚半年不到,這少年在一次進山打獵中,背在身上的那桿鳥銃不慎走了火,“呯”的一聲,火光一閃,正中心窩,將自己打死了。

年紀輕輕守了寡的金枝姑娘,在悲痛欲絕中,自此便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金枝姑娘一襲黑火焰似的長發,轉眼便變成了滿頭雪霜。在風刀霜劍的陣陣摧殘中,她終于苦熬成了金枝阿婆。

悲苦一生的金枝阿婆,變得越來越癡魔與木訥,好多事情都不再記得,猶如一個木頭人。可唯有她與那少年坐歌堂對唱情歌的如夢情景,她卻永遠都沒有忘記。每當月亮爬上吊腳樓時,她會唱:“我倆情意重如山,大海水深戽不干;烏云打傘遮千里,月亮點燈照萬山。”或是寒風瑟瑟,吹得竹葉叮當亂響,從夢中驚醒時,她也會唱:“夢哥夢到竹子山,手攀竹子哭斷腸;別人問妹哭什么,妹哭阿哥難還陽。”自然,更多的時候,是坐在火塘邊,她又會唱道:“戀哥如同藤纏樹,戀妹好比樹纏藤;藤死樹生纏到死,樹死藤生死也纏。”

金枝阿婆這樣不知瘋唱了多少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至唱啞了嗓子流出了血。

從此,金枝阿婆便整日枯守在火塘旁,一動不動。她雙眼死死地盯著那簇簇火焰,仿佛要將它們納入內心,永遠禁錮在自己的孤獨靈魂中。

蹈 火

世花道公的神咒無法言說……

兒時常見他跪在瑤祖盤王的神像前,燒香化紙,手捧一碗清水,雙目微閉,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抖動著,口里念念有詞。驀地,碗里的水似乎輕輕蕩了一下,竟然就有了某種魔力,喝了便能祛病驅邪,招魂喚神。譬如誰家孩子不小心被魚刺卡喉了,難受得眼淚直掉。大人定會請來世花道公念一通咒語,喝一碗化刺神水,保證立刻就能化去魚刺,疼痛頓消。于是,眼淚未干的孩子重又露出開心的笑臉,勾下小腦殼“吧唧吧唧”吃飯蠻蠻香了。

世花道公生在母地,也死在母地,是寨子里最后一位老巫師,精通種種法術,都說他是一位通靈的人。他不識一個字,只會說母地的土話,會將石頭喚作“瑪瑙骨”,把雞鴨家禽喚作“頭牲”。他也沒見過什么世面,從沒出過遠門,但寨子里的每個人、路旁的每棵樹、山上的每只獸、水中的每條魚、地里的每粒蟲、天上的每只鳥,全都裝在他心里,熟悉得就像是自己身體與靈魂的一部分,任何的風吹草動,他都能感覺得到。

有一回,六指把來母地爆玉米花,忽然一只眼珠子刺痛難當,紅腫得像只銅鈴。請了好幾個人反復吹,都說眼里沒見什么渣子,但還是痛得要命。世花道公來了,翻起眼皮看了看,說是在路上犯了蓬刺梨。六指把拍拍腦袋,愣了愣,想起自己在路上的確是褲子被一蓬刺梨掛破了個洞,心里有點惱,就抽出柴刀把它砍了。世花道公隨即拿來一根經煙火薰黑的斑竹,一邊默念咒語一邊遞給六指把,叫他找到那蓬刺梨,去燒香化紙,并輕輕拍打七七四十九下,算是“解犯”。如此一番,六指把的眼病很快便好了。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園開一朵花,人安一個魂。”這是世花道公常愛念叨的幾句話。他說,人的靈魂之花,正是由住在桃花園里的花英娘娘托送而來,還說父母當年為了求得子嗣,曾經跪拜在花英娘娘神靈前,不知“求花”求了多少回,才得以有幸生下他來。為了銘記花英娘娘的大恩大德,因此父母便將他取名為“世花”。

夏夜,月亮光光,清風如水。母地的人們常會聚集到曬場上,生起一堆熊熊篝火,看瑤妹子們舉行一種奇特的“跳火舞”的神游活動。

這自然也是先要請來世花道公。他照例念咒施法一番,化出一碗神水,給參加神游的瑤妹子每人喝上一口,再用頭巾蒙住各自的臉,然后便讓她們在篝火旁圍成一圈,盤腿坐下,以讓心靈慢慢進入一種冥思的境界。

天地無聲,萬物冥合。大家都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那神秘一刻的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其中一位叫竹妹的開始打起哈欠,雙膝顫抖不已,微伸雙手,掌心向天,用一只拇指反復點數著其他手指關節,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

“咦,這是什么地方?一排排的樹,樹上開滿了好多紅的、白的花,真好看!”

“竹妹,你已到了花英娘娘住的桃花園,你開開心心在里面游玩吧。”世花道公誘導著說。

接著,又有兩位妹子也開始渾身顫抖,喃喃自語起來。不一會兒,她們三人就搭上了話。

三人迷幻似的囈語,讓人們似乎看見了一個神秘世界的圖景,恍若也走進了那美好的桃花園。

唪唪梆梆,唪唪梆梆……世花道公開始輕輕敲起一只古老的羊皮長鼓。

隨著鼓聲的密集與急促,三人便站起來,手拉著手,合著鼓點的節奏,搖擺著身子,緩緩走向了那堆熊熊的篝火。

“盤王顯靈了!讓我們敲起長鼓,一起跳起來,唱起來吧!”世花道公一邊召喚著,一邊自己也跳了起來。

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

長鼓聲聲,蘆笙陣陣,人們都圍著篝火開始著魔似的跳起來。而那三位還在神游著的瑤妹子,則跳得更加起勁,如飛蛾撲火般,竟從那火焰里一遍遍飛躍而過!她們那美麗的飄飄長發,在大火中交相輝映,就好似束束靈魂的旗幟。或許真有神助,她們卻毫發無損,如同擁有了一副金剛不壞身。

在這三位瑤妹子的鼓動與挑逗下,年輕的小伙子們也勇敢地一個跟著一個,在火焰里跳躍著,猶如只只火鳥,不時傳來陣陣歡快的笑聲。

一些年邁的老人,則在一旁,或臥或立,合著音樂的節拍,用土語唱起了盤王大歌:“白花謝,紅花來,遍地火焰金蓮開;接得盤王席上坐,再請娘娘坐蓮臺……”

月亮不知何時掛到了山尖,熊熊的篝火也漸漸開始熄滅,馬上就要雞叫頭遍,人們都停止了歌舞,唯有三位神游的瑤妹子,仍然沉浸在夢幻中,似乎還沒有醒來。

依母地的習俗,雞叫前如不把神游者召回來,她們在那個世界將會出現不幸的遭遇。于是,世花道公便又是一番施法念咒,化來一碗神水,手指輕輕沾了,揮灑在三位神游人的身上。不一會兒,三人便不約而同地慢慢安靜了下來。她們站在火堆旁,揉揉眼睛,奇怪地看著大家問:“我們剛才怎么了?”待回過神來,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又說:“好累喲,我們好像是去了一個奇怪的地方,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世花道公的咒語,就是這樣神奇。

有好事者為了弄清世花道公究竟說了些什么,便請他一句句念出,用文字記于紙上。可沒想到的是,這些僅是一堆黑色墨痕的文字,就如火焰化成了余燼,無論怎么念誦,都不再有任何的神性與魔力。

浴 火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這是瑤山里麂子的叫聲。溫順的聲音里透出絲絲凄楚,就如迷途的孩子,在怯懦地呼喚著自己的親人。

“羊過嶺,麂下河。”老獵人黑臉頭說這話時,一雙空癟的瞎眼窩似乎會放出光來。剎那間,林子里那熟悉的野豬、山羊、獐子、狍子、麂子、野兔等各種獸物,都恍如簇簇火焰般奔馳在心頭,瞬間照亮了他那黑暗的混沌世界。

麂子,神美可愛的就像梅花鹿,也是山中的一靈物:細耳朵,短尾巴,還有兩只彎彎的小尖角。如山羊一樣靈巧敏捷,一旦察覺到什么動靜,便會聳起身子,抬起長腿,奮力飛跑起來。只是,因了習性,麂子常喜歡朝山下河谷奔,山羊則喜歡朝山頂跑。它們在草木間飛躍的矯健身影,或隱或現,比閃電還迅疾,要想追捕到它們,自然絕非易事。

黑臉頭曾拜師學過梅山法術,傳說能召來獵神的仙魂。他捕獲麂子,亦自有妙計:常常會在山中某條偏僻的小道上,挖個小土坑,鋪置一張薄木板,上面再放一個繩索系成的活套,蓋上樹枝,撒上細土,將活套拴在旁邊一根長竹竿上。接著,黑臉頭還會扯來幾根茅草,一邊心里默念咒語,一邊雙手反過背去,將茅草打成一種奇形怪狀的結,小心地放于路間,這才悄然離開。真是如有神助,不久便定有麂子從此處路過,如中了蠱似的,必有一足會踏進活套,陷入坑中,竹竿立刻彈起,將其高高地倒懸于空中。

黑臉頭住在寨子對面山上的大楓樹腳下,單門獨戶,陪伴他的,只有一桿黝黑锃亮的鳥銃,一只被喚做“老花”的搜山老獵狗。為了打發黑暗世界里的無盡寂寞,黑臉頭常會摘來木葉吹。無論什么木葉,一旦到了他的口里,就如長了魂兒般,定能吟出種種奇異動聽的曲子來。頗通人性的老花,也會耷拉著兩耳聽得津津有味,或許是感動了,不時還會“汪汪汪”的吠幾聲。

“堂屋點燈屋角明,屋后傳來木葉聲;木葉好比撥燈棍,晚上來撥妹的心!”這粗獷而又纏綿的山歌聲,和著明亮清越的木葉聲,也定會令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青春年少時吹木葉賽山歌,與一位美麗瑤妹結下情緣的美好回憶。

神奇的是,黑臉頭還能用木葉模仿出什么野雞、錦雞、山鷹、雪雀、百靈、畫眉、八哥、玉米鳥、五更鳥、黑衣鳥等各種小鳥惟妙惟肖的叫聲。吹著吹著,竟能引來成群結隊的鳥兒遠遠飛來,紛紛停憩在那古老的大楓樹上,也嘰嘰喳喳地啁啾不已。有些膽大的,還會落在他身旁,靜靜地聽著他吹木葉,有的甚至在他頭頂盤旋著低低飛翔,猶如百鳥朝鳳。

黑臉頭自然也決不會去捕獲這些觸手可及的小小生靈,哪怕就是老花吠叫幾聲,他也會大聲叱責。待老花嗚嗚著委屈地臥在身旁,他常會一邊用手撫摩它,一邊感慨地說:“勸君莫打春來鳥,仔在巢中望母歸。”

此時,他那兩只深陷的眼眶里,似乎涌出了兩顆渾濁的淚珠。

黑臉頭婚后不久,老婆有一回背了背簍進瑤山撿菌子,鬼使神差,竟然就踩入了他捕捉麂子的繩套。也不知她在竹竿上被吊了多久,有個常來寨子收山貨的外地人恰好路過,聽見她的呼喚,才將她救下。不知什么原因,過了些天,這外地人又來母地收山貨,老婆便跟著他跑了。黑臉頭掮著鳥銃尋了好多年,都沒尋著。

老婆沒了,黑臉頭打獵更加兇狠了,眼里常會噴火。

世花道公說他殺氣太重,暗地里為他掐指一算,說他必犯煞星。

那年秋后,黑臉頭與幾個獵人圍獵一頭三百多斤的黑毛野豬,他與老花埋伏在一個坳子里負責守卡。忽然,老花不安地輕聲哼鳴起來,遠遠地,很快便傳來陣陣“唰唰唰唰”的聲音。只見一團黑影在草里若隱若現,徑直奔來。黑臉頭趕緊朝那黑影“呯——”地就是一銃。或許是被惡人使了“裝虎咒”,這一銃竟沒打中要害!受了傷痛和驚嚇的野豬立即循著銃聲,如猛虎般朝黑臉頭撲來。結果躲閃不及,他的兩顆眼珠子便被這野豬的利爪挖了出來。幸好身邊的老花和其他的獵人及時趕到,才保住了性命。

黑臉頭成了瞎子,自然再也無法上山去打獵。隨著慢慢變老,他除了仍舊愛吹動聽的木葉,還愛和老花談白話。說自己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常會夢見他那逃跑的老婆,竟變成了一只美麗的麂子,臥在他身旁。一雙山泉般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正朝他忽閃忽閃,還“哥哥、哥哥”親昵地叫喚他。

“汪汪汪,汪汪汪。”只有老花的叫聲才能喚醒愛做孤獨夢的黑臉頭,才能驅除回繞在他耳畔那“哥哥、哥哥”的叫喚聲。他已無法分清,這聲音不知是麂子在鳴叫,還是老婆真的在呼喚他?

“呯——”,又是一個深秋,活倦了的黑臉頭,捧起鳥銃,朝自己放了一銃。當人們趕到他身旁時,他的鮮血差不多已全部流干,灑在地上,與老楓樹的赤紅影子交融一片,如道道凝固的火焰。

臨終前,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請求人們在為他“燒尸”時,留下自己的心,埋在大楓樹下。

“燒尸”,母地一種古老的葬俗。瑤家人認為,誰若死得不好,他那不安的靈魂必會做怪使禍,危害活人,殃及全寨之人。只有請世花道公來施咒做法,用五雷神火為死者焚尸燒化,他的靈魂才能早登仙界,獲得安然。傳說,世花道公能按照死者的遺愿,想留身子的哪一部位,就能使法術讓這一部位在火中留下,而不會被焚化。

那天,黑臉頭被投身于熊熊大火,當火焰如水一般在他全身漫漶開來之際,老花突然低頭嗚嗚悲鳴了幾聲,竟箭一般撲進了火中,瞬間便被火焰吞噬,化作一個炫紅的火球。

這時,世花道公用母地的土話,開始幽幽地唱起了神秘的“火焰歌”:

“生也難,死也難,生生死死夢一場;生是娘娘一朵花,死了放火滿堂香。”

“生也空,死也空,生生死死苦匆匆;生是盤王一根骨,死了放火滿天紅。”

“呯——呯——呯——”追魂的鳥銃聲響徹空寂的天空。不知黑臉頭的心,是否真的能在火中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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