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華
從扎曲河、昂曲河匯流為瀾滄江的昌都出發,北行百多公里,經沙貢鄉、日通鄉、柴維鄉,直到昌都縣東北邊緣的嘎瑪鄉,一路沿扎曲河上行。這條河谷并不叫嘎瑪溝,地圖上沒這名字,當地人也無此統稱,只有具體地名,說去日通,去柴維之類。嘎瑪只是位于河谷北端、昌都縣毗鄰青海省的一個鄉名。但很多年前,我們的一個攝制組在柴維鄉翁達崗村拍紀錄片《手工作坊里的人生》,嘎瑪溝之名就被我們叫得約定俗成。這次一說嘎瑪溝,聽者也會意,而且是土呷極力推崇的地方,說那兒非常文化,連地方傳說都極富品位。
的確不虛此行:這一路不僅風光秀麗,不僅讓眼睛和心為之驚喜,更有不時能見的藏醫之鄉、金銀工匠之鄉、唐卡畫匠之鄉,連同薩迦派、噶舉派、寧瑪派寺院,還有神山圣跡傳說種種,熱熱鬧鬧撲面而來,儼然一次歷史文化、傳統習俗的巡禮。現代風景中則有沙貢水電站、“德勒”礦泉水廠、有禁伐山林后注定不會再興旺的木材加工廠。在西藏,我就從未見過在空間距離上如此密集的文化風景——柳暗花明,村復一村,仿佛一步跨進了傳統深處。
這一次是在多雨的初夏出行的。陪同向導是老朋友土呷,昌都文化通才,現任行署副秘書長,主管地方志的編纂。土呷對這條河谷熟而又熟并且充滿感情;七十年代他參加工作當道班工,參加了我們此刻正行走其上的道路的修建;八十年代作為文化工作者,去嘎瑪鄉采風,請一位才仁達杰老人唱了三天三夜,錄下七百多首民歌,九十年代初籌建地區旅游局,土呷自告奮勇參與全地區旅游資源考察工作,把多年來想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僅在嘎瑪溝就走了十八天,其中十四天是在馬背上度過的。比較晚近的一次是在1997年,昌都縣在嘎瑪鄉草壩子上舉辦民間文化節暨物資交流會,他曾陪同格勒博士及其弟子一行來過,那一次他們還一同騎馬去了噶瑪寺。土呷說,要是領略風景的話,還是騎馬好,坐在車上只能看個大效果。這一帶的神山神話傳說極多,不過有許多夸張成份,徒有其名而己。例如這座山勢險峻的果布神山,相傳除種種神跡外,還有溫泉、溶洞、化石。說那溶洞長達一二十公里并與扎曲河相通,曾有人把一只貓放在洞里,結果從下方的河里出現了。1994年我來考察進了溶洞,發現長度只有一兩百米,寬處像禮堂,窄處大鼻子擠不過去。洞內潮濕但無流水,鐘乳石老化已無觀賞價值,只好放棄了這個景點——“大鼻子過不去”是個新典,我家鄰居是位藏醫,他也來過這溶洞,確實是因為鼻子大沒能擠過山洞的狹窄處。
連日的陰雨使扎曲河水明顯看漲,山洪使河水棕紅,濃度高而呈現粘稠,急急地向著瀾滄江奔涌。扎曲,“巖縫中流出的水”不再清純。有關扎曲河是“喇嘛河水”、昂曲河是“泡牛皮的水”這類當地評價,就是土呷一路介紹的。扎曲河兩岸高山連綿,山頂山坡的植被久雨后格外青翠。想來很久以前這條山谷定為原始森林所覆蓋,很久以來的砍伐才使得森林消失。距昌都越近,原始面貌越淡化;距昌都越遠,山色越美。青枝綠葉的是年輕的次生林,速生品種的樺木和山楊;只在山勢高險處,才有原生品種的云杉和柏樹,色呈墨綠。土呷說,從前上游日通鄉、柴維鄉的百姓們砍了大樹,扎成木筏,每年春季水淺時順流而下,一天漂到昌都,賣完木柴連同做木筏的木料也賣,徒步兩天走回家。這條通往嘎瑪鄉的路,也正是在1972年專為昌都林場木材加工廠修筑的。
畫師之鄉
嘎瑪鄉寬闊的草壩子有遠山環繞。從比如村遠望,恰有一尊菩薩形象。土呷所言高品位的傳說由此而來:文殊菩薩從他的道場五臺山降臨此處,一手所持寶劍正對著那也村、瓦寨村方向;一手所托經書正對著這邊比如村方向。所以那也、瓦寨出工匠,比如村則出唐卡畫師。我們拍下對面布滿森林的山,山勢呈錐形如同坐姿,寶劍是一道凸起的山梁,經書是一塊長方形的裸巖,遠看的確像經書。
唐卡是西藏傳統繪畫藝術之一種,即卷軸布畫。這一藝術形式伴隨著佛教傳進藏地,經過藏族工匠上千年的創造,已成為西藏地區特有的藝術品種。唐卡大致可分為用絲絹制作及用顏料繪制的兩類種,前者稱“堆繡”,嘎瑪鄉的唐卡屬于后一類,用當地土石加工顏料,工筆畫在白棉布上;內容以表現宗教題材為主,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和神秘氣息。主要功能在于闡釋佛教教理,介紹神佛本尊,可在尺幅之內再現一個繁復的形而上的大千世界;另有唐卡內容兼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例如表現古代宇宙觀的天體運行圖、表現古代科學的藏醫典系列掛圖,直觀而生動,歷來被作為傳授知識的教材使用。民間拉麻瑪尼說唱藝人所用的一幅唐卡,即是一冊連環畫的濃縮。近年間經考古發掘的阿里陀林寺早期唐卡約在公元十一世紀左右。在當代,唐卡除了保持著它的功能作用外,更多地被人們作為藝術品欣賞。正所謂“風水輪流轉”,越是最本土色彩的、最民間畫師的,越時髦越登大雅之堂。我見北京的都市之家多有以懸掛來自西藏的唐卡為新潮。
唐卡的繪畫風格在西藏有若干流派,大致劃分為尼泊爾畫風的“排赤”派和西藏畫風的“博赤”派。前者反映了古代文化交流并盛行于昨;后者以“緬唐”畫派為主代表了占主導地位的藏傳佛教格魯派正統。西藏畫風的“博赤”又在各地形成分流,前藏后藏和康巴地區。康地的“康赤派”又可細分為三個小支派:“美寧”、“美莎”、“嘎學噶志”。
晚近到清代以來,就像寺院壁畫和佛像鑄造那樣,唐卡繪畫也被按照度量經的規范嚴格要求,中規中矩,不得逾越,因而程式化傾向嚴重,藝術家的個性無以體現。上述西藏畫風的各流各派,無不大同小異。佛像的構圖、造型、色彩已被規定,畫師的自由僅限于花草鳥獸、山石樹木、行云流水之類景襯方面。在突破成規、張揚個性方面,當代漢族藝術家和藏族知識分子達成了共識。多年前土呷前往嘎瑪鄉,為籌辦一個民間唐卡展,一住20天,啟發畫師們的創新精神,鼓勵進行創造性勞動。這次唐卡展內容豐富,形式上也有創意,既有傳統的臨摹,也有創作作品,內容擴展到民俗方面。其中著名老畫師嘎瑪德來的一幅,雖仍取材于歷史,但情節很生動。表現的是永樂帝會見五世噶瑪巴時的情景。永樂皇帝意欲接受噶瑪巴的某種方式的加持,但心想自己位尊九五,天子龍體不便屈尊,于是想了一個辦法,抬來一面大鏡子,讓噶瑪巴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操作。畫面就表現了這個典故,富有情趣。
此刻我們就在比如村畫師嘎瑪德來的家中欣賞這幅唐卡。老畫師已經69歲了,戴一副花鏡專心致志地作畫。陽光透過二樓的窗玻璃,溫暖地照耀著老人清癯的面容。老畫師6歲時學藏文,9歲學畫畫,14歲勝任畫師。如今畫一幅唐卡需要從早到晚畫25天,復雜一些的45天。作品比作者走得更遠,走向拉薩、青海、四川、云南,也走向國外。無須外出攬活,只在家中接受訂單,眼下手頭預訂的41幅唐卡還沒畫完呢。
嘎瑪鄉的畫師屬“嘎學噶志”畫派。這一派是在康地“美寧”、“美莎”兩派基礎上,更多地吸收了內地風景畫的技法,漢風尤濃,體現了文化交流融合的人文地理特點。嘎瑪鄉的唐卡藝術早在十二世紀初就出現了,后世發揚光大,代有傳人。傳統老畫師們都有敬業精神,確切說來,他們熱愛這項事業,是把它作為精神生活的一部甚至全部。既娛神又娛己,從宗教角度講也是積累功德的行為。所以傳統藝人絕少現代意義上的功利色彩,所以有人一幅唐卡可畫上三年,“聽過三次布谷鳥的叫聲”。走向市場就不同了,許多人學習唐卡藝術不免出于商業動機。拉薩的八廓街有唐卡畫坊多處,經營者雇一批畫匠,現場作畫。通常每幅售價幾百元至幾千元不等。嘎瑪鄉也有畫師應聘到拉薩,常年作畫的。
為訪問女孩子學畫唐卡那一家,我們去了里妥村。里妥村朱扎老人家有13口人,五口人畫畫:老人、老人的三個兒子一個孫女。孫女永欽巴珍15歲,小學畢業三年,學畫三年。我們見到這女孩時,她正在當助手,在爺爺勾畫好的圖案上涂色。老人朱扎也在,說孫女學了三年還未讓她獨立作畫。這孩子小時候就喜歡隨時手畫些風景人物,看著還滿像樣的,雖說傳統禁止女性畫唐卡,但現在時代不同了,又聽說昌都有個女孩在畫,就索性讓孫女做徒弟。去年帶著她去青海畫唐卡,當地村里的女孩子都跑來圍觀,羨慕得要命。現在女孩學畫不稀罕了,本鄉瓦寨村有女孩學畫,東仲村也有……
朱扎老人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四男二女六個孫子輩。大兒子不畫畫,與妻子一道專心照料全家42畝農田,農忙時全家出動幫忙。只是唯一的女兒十多年前去了河對岸的查秋寺當了出家尼姑。這是座寧瑪派寺廟,農忙放假正好在家。這位尼姑女兒大約三十歲的樣子,因為她的兩位姨母都是該寺尼姑,當年一致要求把這位甥女帶進了寺院。
在朱扎家我們隨意走走看看,一進倉庫就給震住了:黑色墻面上用白粉畫得滿而外溢,真叫蓬蓽生輝!我和土呷忙不迭地取出相機,拍了又拍。畫面上除了幾尊正規佛像外,各種各類的動物和人物:馬、象、鹿、虎,花草樹木,流水如瀑沿幾個階梯的岸間層疊流下;人物中多身著漢裝和漢式盔甲,似有情節故事。白色線條流暢鮮活,是嚴格的造像經之外的任意宣泄。朱扎說,這是他和三個兒子的共同作品。我們只能不迭連聲地說,這畫真好真好。嘎瑪鄉不愧為主司智慧的文殊菩薩加持之地,“匠才水鄉”名不虛傳。
深山古剎八百年間
名滿藏區的噶瑪寺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的祖寺,建于公元十二世紀中期。它在藏區名聲之大乃至今天的人們回望歷史時仍覺得它醒目,不僅因為與它同時代的派別紛紛消亡而它卻留存下來,不僅因為正是這一流派開創了藏傳佛教活佛轉世制度并傳承至今,還因為它在歷史上推舉出的幾位高僧,該派與歷代中央政府的密切關系,它傳奇般的興衰沉浮。
噶瑪寺在嘎瑪鄉駐地以西12公里處,沿山路盤旋而上,經過一片平壩濕地,再走一段山路便可到達。長期以來,從嘎瑪鄉來此無通車的公路,只有騾馬驛道。這條鄉村公路是去年才修通的。寬闊還算寬闊,只是不太規范,有幾個急陡的拐彎。但沿途風光極其壯麗,因為是圣山圣地,原始風光幾乎從未被篡改過。鐵青夾雜著棕黃的危石镵巖壁立,仰不可及,鐵青色在陽光下閃耀著冷峻的光;漫山蒼松覆蓋,針葉繁密樹干挺拔直插碧空,又一個仰不可及。有一溪澗奔流不息,因為落差較大發出轟鳴,使峽谷山道顯得森森陰涼。一路可見的絕美風光,一路不可見的各類傳說的另一宇宙。所謂各類,是指傳統西藏的一個特點:凡有文化感的舊地,總有幾千年間文化覆蓋層,從原始的、民間的,到苯教的,到藏傳佛教的,如果還有,現代神話傳說一并疊加其上。這條峽谷就如同千年傳說的一個天然剖面。
傳說歸傳說,倘若沒有一個了解本土的好向導,你只能得到你親眼所見的,雖然那樣也不錯。此刻我們屬于更好:十多公里山路停車不下十次,土呷樂意兜售他積累多年的一應道聽途說。離開嘎瑪平壩一進谷口,那個不可見的時空就開始了。先是純民間的“蛙和蛇”的故事:下方谷底的蛇石高達十幾米,翹首張望上方山巖的青蛙石,巨型的蛇首蛇頸酷似,后來每當我看一眼這照片都會怵然心驚。故事說蛇和青蛙比賽,看誰跑得快。青蛙蹦蹦跳跳地上了山,傲慢的蛇還沒動身呢,就在某一刻石化定格。苯教則有摩崖石刻,一面隱秘的山壁上一座苯教佛塔的陰刻。上下攀崖找不見,一位牧羊少年正好路過,引導我們走到了石刻塔前。牧羊少年手持一本破舊的書,土呷拿來一看,原來是一本藏文版《格薩爾王傳》。少年說,放羊很寂寞,有了書就不同了。此地盛傳格薩爾,格薩爾遺跡不時可見。
出山谷,過草地,路旁一座碎石的山。土呷讓停車,說這是一處歷史轉折點的遺跡。這片碎石的所在曾為苯教的一座寺,噶瑪寺修建之前這里肯定是苯教的屬地屬民了。回頭看一看來路,谷口兩側的山像不像一座門?差不多一千年前,當噶舉派興起之后,佛與苯之間的斗爭一定很激烈,才會形成這樣的傳說——第一世噶瑪巴堆松欽巴意欲建寺,物色寺址路經此地,這座寺院苯教高僧便派了兩位徒弟嚴守山口,叮囑說,不得放行哪怕一個人。
二徒弟領命,在山口一動不動地守了一天,一天里不見一人,黃昏時唯見一狗。眼見那只瘦骨嶙峋的狗無精打采地走過來,二徒議論道,師父說不準放人沒說不準放狗呵,隨它去吧。于是便目送著那只瘦骨嶙峋的狗無精打采地走過去。當晚,二徒把瘦狗進關的情況報告了高僧。苯教高僧大驚,說那狗正是堆松欽巴變化呵,我們苯教的末日到了!仰天長嘆一聲,率領眾徒棄寺而去。
一個時代終結,傳說仍在沿途繼續。當年堆松欽巴化身一犬順利過關,走過平壩又到了名叫“當欽嘎”的山谷。“當欽嘎”大意為“野獸把關的隘口”,有妖魔鬼怪擋道。經歷一番施用法術的格斗,現在這條山谷里遺下豺狼虎豹、獅頭形狀的巖石。勝利的堆松欽巴走到山頂,只見今天噶瑪寺所在地,正有十萬仙女舞之蹈之,定是圣地無疑,寺址非此地莫屬。
在“當欽嘎”我們停留了好大一會兒。越是接近圣地,圣跡越密集。“當欽嘎”谷口兩側,左邊是突兀的山峰,右側是一個淺淺的山洞。洞口有涂抹的酥油和堆積的石子。這兩處又有些生殖崇拜的含意了。土呷說,不育的或想生孩子的婦女就來此朝拜,向洞內扔石子。山洞象征女性生殖器,對面山象征男性,每當十五月圓之夜,山影投在山洞,象征交合。
象征男性的山前石壁,有巖畫,是拉弓射箭的圖形;石壁前又有布滿干涸苔痕的佛塔,看起來遠年陳舊。最重要的圣跡是第二世噶瑪巴建造的石制寶座,相傳后世的噶瑪巴們都必須來此朝拜并在寶座上就座,以示加持和被加持。不來的話,有壽命不長的說法。這一儀式也說明了噶瑪寺的祖寺地位。
我們沿著當年堆松欽巴的足跡來到十萬仙女舞蹈之地,想象著當年滿目的叢林草野,依稀聽見那位高僧向當地堆日倉的頭人說道,我想借貴方這塊寶地,建一座四根柱子的小寺。那時佛教顯然是眾望所歸,頭人顯然是位虔誠的佛教徒,所以喏喏連聲:豈止同意建寺,豈止四根柱子的地皮,要建就建180根的吧,這是一個吉祥數字。于是嘎瑪寺就在此地建起來了,噶瑪噶舉這一派別也因此寺而得名。
其時正值藏傳佛教后弘期康區的,“下路弘法”(相對于阿里地區“上路弘法”而言)初盛時期,噶舉派初創階段。鼎盛時期的噶舉派支系繁多,號稱兩派、四大、八小;鼎盛時期的噶舉在整個藏區建有屬寺兩百多座,并在不丹、錫金、尼泊爾和拉達克等地也建有本派寺院。堆松欽巴作為噶瑪噶舉的開派祖師,還開創了活佛轉世體例,所以著名。偏重密修法力的信徒們盛傳他的非凡:說他曾苦修過三年的“拙火定”(臍火瑜伽),修煉時只著單衣,手持塵土九天不落毫分,致使暖火抵達深部;還煉就通行巖石無阻之神通,素有“巖上師”之美稱。
堆松欽巴此后又在拉薩以西70公里處創建了楚布寺,稱為“子寺”,噶瑪寺遂稱“母寺”。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楚布寺實際成為后世噶瑪巴的住錫地,香火較之祖寺更盛。
比堆松欽巴更著名的是二世噶瑪巴噶瑪拔希。噶瑪寺建寺年代在南宋年間,到噶瑪拔希時已身置元代。自此時起藏傳佛教各教派開始主動尋求政治靠山,既為生存、為光大自己的事業,更為發展、為權力及相應而來的財富。改朝換代之際提供了機遇,但改朝換代之際又往往魚龍混雜,不易預知未來誰主沉浮,所以多有風險猶如押寶下注。蒙古人入主中原前后卻是這樣一種局面。此前已有薩迦派領袖捷足先登,先于各教派與窩闊臺取得聯系獲得認可并籌建了薩迦王朝,八思巴甚至登峰造極擔任了大元帝師。當時的噶舉派勢力并不弱于薩迦派,尤其在康巴地區。噶瑪拔希稍遲一步,不免失誤,后來不幸又在皇室內訌中站錯了隊,導致監禁流放的命運,固然曲折,但總的說來,命運最終垂顧了這位高僧大德:元世祖為他平反昭雪,元皇室對他優禮有加。忽必烈器重他的學識功力,曾挽留他隨侍左右;蒙哥汗封噶瑪拔希為國師,賞賜他一頂金邊黑帽和一枚金印,噶瑪噶舉黑帽系傳承即由此而來。其后該派另一支也得到元帝室所賜紅色僧帽一頂,同樣開創了噶瑪噶舉紅帽系傳承。紅帽系活佛沙瑪爾巴在清代做了壞事,唆使廓爾喀入侵西藏,乾隆皇帝派大軍進藏,驅逐侵略者,明令取締紅帽系,沒收寺院田產,遣散僧人,該系活佛永遠不得轉世……歷史相當精彩,不過那是另外的故事了。
噶瑪寺現有僧人120名,該寺及其周圍環境古色古香,寺后新建的僧舍錯落有致,高高的山頂有廢棄了的修行房;此地已是海拔4010米高度,寺內寺外普遍生長的古楊依然高大,但崎嶇蜿蜒如同旋螺。當地不叫它楊樹,稱“漢柳”,相傳為二世噶巴噶瑪拔希從內地帶來的,足有七、八百年歷史。
“漢柳”見證著噶瑪寺的興與衰,榮與枯。就在前年,噶瑪寺發生了一場火災,事后分析是護法神殿點酥油燈,不慎起火;火勢漫延至寺頂,不僅焚燒了該寺“三絕”之一的飛檐——當初漢、藏、納西三民族工匠各展其才,將各自民族圖騰象征的龍須、獅爪、象鼻,一一精雕細刻成型,交相疊加在琉璃瓦覆蓋的歇山式寺頂飛檐下,作為噶瑪寺的標志性建筑構件、該派大包容的胸襟直至民族團結的意義,古今傳為美談。這把火不僅燒掉了這顆王冠明珠,引發的災難接踵而至:實已露天的幾座殿堂經歷了雨季,雨水和著泥漿覆蓋了大面積的壁畫;雨水的浸泡使得17米高的彌勒佛泥塑坍塌,這尊泥塑當年曾由噶瑪拔希親自主持開光,算來也有七、八百年歷史了。
噶瑪寺住持、寺管會主任噶瑪西珠和該寺33歲的噶瑪晉美活佛,陪同我們從寺內走到寺外,一路看“漢柳”招展老枝新葉,一路聽寺史及圣物來歷。寺東有三塔,中間為一世噶瑪巴堆松欽巴的靈塔。三塔為一頂相連,有柱無墻,經年的經幡環繞。噶瑪西珠說,此為噶瑪寺“三絕”之一。三絕是:無墻之堆松欽巴靈塔、無柱之噶瑪拔希塔殿、三民族特色之飛檐。從前這座堆松欽巴靈塔塔頂裝飾為金頂。那金頂本是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進藏前所有,文成公主把金像帶到拉薩后,金頂就棄置不用了。噶瑪拔希去內地時發現了它,帶回噶瑪寺,置于前世活佛的靈塔上。“文革”中金頂遺失,現在只好換成鐵皮頂代替。
噶瑪拔希并未圓寂于此,他的靈塔內據說只安放著他的一顆牙齒和一尊佛像,又據說從前這座靈塔涂有牛皮厚的金粉。這座靈塔殿的奇特之處在于,室內無柱,巨大的穹頂是用木料以幾何圖形構成。內壁繪滿有人物有情節的壁畫,其中一幅有漢族官員形象。明朝時有位漢官名叫戴興,來過噶瑪寺。住持指點著殿角的裂縫,說此殿已成危房,希望我們向上反映,以便撥款維修,災后重建工作處處需要錢。住持還說,噶瑪寺歷時八百余載,與元以后歷代中央政府關系至為密切,無論在維護祖國統一、促進民族文化交流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貢獻……
噶瑪噶舉久沐皇恩,有一部極其輝煌的歷史:元世祖忽必烈不僅贈以黑帽金印,還賜以扎曲河、昂曲河上下游十八處地方為寺院屬地;明朝歷代皇帝對此派更是恩寵有加,先后召見各世六位噶瑪巴進京,分別敕封為“國師”、“大國師”、“灌頂國師”、“大寶法王”等稱號。特別是明永樂五年,明成祖邀請五世噶瑪巴得銀協巴(漢史稱“哈立麻”)前往南京,為太祖朱元璋、孝慈高皇后主持為期49天的普度大齋超度亡靈。得銀協巴并與永樂帝一起主持了藏文大藏經《甘珠爾》刻板印刷。為此受封為一個加長的封號:“萬行具足十方最勝圓覺妙智慧善普應佑國演教如來大寶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簡稱“如來大寶法王”。這一封號為后世噶瑪巴所承襲;清順治帝頒詔予以認可的同時,繼續關照噶瑪噶舉,終因格魯派已在清王室的扶持下建立了統治衛藏的政權,相比元、明時的風光,噶瑪噶舉大勢已去。及至民國,該派仍與民國政府有聯系,并受到蔣介石的接見;即使最晚近的前些年,十七世噶瑪巴仍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由中央政府批準的第一位轉世活佛。1991年,楚布寺舉行迎請活佛靈童儀式,我驚訝地發現舞獅者一色頭纏布巾、青色短打的明代裝束,所舞獅子繡球也是典型的漢風。次年舉行坐床典禮時,自治區文管會特意將珍藏的、由內地畫師繪制的、長達近50米寬為66厘米的《如來大寶法王超渡明太祖寶卷》工筆布畫懸掛在楚布寺大殿。
離開噶瑪拔希靈塔殿不遠處,是該寺的辯經場地,也是噶瑪拔希從內地受封返回,第一次戴黑帽的地方。說著這些遠年的話題,噶瑪西珠的眼中掠過失落和茫然。眼下最現實的景象是,噶瑪寺猶如一個大工地,寺前搭起工棚,上百工人參與,加工木料的轟響震耳欲聾,工地上堆滿從前山伐來的新鮮松木,枝干長達十六、七米。施工的技術人員說,還有更粗大的尚未運來。這位技術人員是位漢族木匠,四川人,主持修復工程的昌都建筑公司把他從拉薩請來。我們十分不放心修復者的古建筑經驗和資格,盤問許久,又挑剔加工出的龍須、獅爪、象鼻構件,唯恐不能照原樣修復。土呷既是專家也算是主管領導,在場批評居多。漢族師傅說,寺內有兩位僧人木匠,若干年前曾負責過檐飾的局部重修,很有經驗。說來說去仍覺事關重大,回來后到地區反映、到自治區反映,還是引起了重視。文物古跡久經自然和歷史風霜,能夠保存至今實屬不易;可供我們這代人操心呵護的東西已經不多。噶瑪寺是自治區級文物保護單位,修復工作理應有更高層的部門專家把關。
一部詩意的歷史最終落腳在現實的焦慮上。
從噶瑪寺返回的路上,土呷特意讓我們看原先的騾馬驛道一處馬蹄印。修的公路基本沿著原有路線,下方不遠處依稀看見古道,在一個上坡的石巖上頭有寸深石臼,很完整的馬蹄形狀。這兒是茶馬古道嗎?土呷說好像不是吧;那么從前這路除了通向噶瑪寺,還會通向哪里呢?
(原載于2002年第3期)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