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塔·托爾斯泰婭《野貓精》的互文性手法

王悅

摘 要：“互文性”這一概念是由法國符號學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研究米哈伊爾·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時提出的，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一個文本策略，互文性在文學研究和文學寫作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并為人們在研究文本時提供了一個多元視角。《野貓精》是當今俄羅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領軍人物塔吉亞娜·托爾斯泰婭于200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本文擬從作品主題、用典、語言特色等層面解析小說《野貓精》的互文性運用，以豐富對托爾斯泰婭后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的研究。

關鍵詞：互文性 后現(xiàn)代主義 野貓精

一、互文性概述

互文性也有人譯作“文本間性”。作為一個重要批評概念，互文性出現(xiàn)于20世紀60年代，隨即成為后現(xiàn)代、后結構批評的標識性術語。互文性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之間相互參照、彼此牽連的互文關系。“互文性”這一概念是由法國符號學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研究米哈伊爾·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時提出的。在1966年刊登于《如是》雜志的名為《詞語、對話、小說》的文章中克里斯蒂娃第一次提出了這個術語。“任何文本的構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轉換。”作為一種文本理論，互文性理論本質上是研究文本的形式和意義問題，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因概念范圍的寬泛和研究視角的差異，不同學者對其不免有很多誤讀。互文性理論的產(chǎn)生有著深厚的理論淵源，西方學者一般把互文性理論的根源追溯到索緒爾和巴赫金，認為正是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和巴赫金的對話主義理論對克里斯蒂娃提出互文性概念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從語言本體論的角度來看，互文性理論既具有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方法上的嚴謹性和系統(tǒng)性，又具有巴赫金文本理論的人類社會性和交際性，有著堅實的語言學理論基礎。

（一）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 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家認為，語言的具體實體就是符號單位，符號是由所指（概念）和能指（音響形象）兩個范疇所組成的不可分割的整體。“語言符號連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索緒爾指出了語言符號的非指涉性和語言符號的差異性。語言符號的非指涉性是指語言符號并不能表達現(xiàn)實世界，而只是語言系統(tǒng)中的特定的含義，不是現(xiàn)實中的實物。而語言符號的差異性是指一個特定的能指不能傳達其意義，只有在語言體系中產(chǎn)生的差異才能表達自身。索緒爾把語言看成一個由相互差異的符號構成的系統(tǒng)，將語言符號分成能指和所指兩大部分，在符號整體中彼此呼應而又相互對立。索緒爾指出，概念并不存在初始意義，是由它與其他類似的價值之間的關系決定而形成的。意義是由語言符號按照橫組合和縱聚合順序產(chǎn)生的，它本身并無意義。語言符號存在于系統(tǒng)內部，只有在與其他語言符號相區(qū)別時才產(chǎn)生意義，也就是說語言是一個完整的符號系統(tǒng)，其中各成分間存在相互依賴、相互制約的關系。正是索緒爾的符號學語言觀促成了互文性概念的形成。

（二）巴赫金對話主義理論 克里斯蒂娃20世紀60年代從保加利亞移居法國，正因為向法國學界介紹巴赫金的復調、對話、狂歡和意識形態(tài)符號學理論而一舉成名。對話思想是巴赫金的整個學術思想的核心之一，是“巴赫金對世界的存在狀態(tài)構成方式及創(chuàng)生過程的總的看法和觀點”。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中，提出了“復調”理論、對話原則和狂歡化等概念，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多聲部”小說創(chuàng)作改變了傳統(tǒng)小說中作者和主人公的意識、視野和聲音的一種共存關系和相互作用。這種類似復調（多聲部）音樂的小說結構使得眾多獨立聲音混響并行，造成了文本結構在更高層次上的多重復合統(tǒng)一。巴赫金還進一步表明“復調小說”體現(xiàn)了“文學的狂歡化”。《詞語、對話和小說》是克里斯蒂娃介紹巴赫金的第一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文獻，也是巴赫金思想首次正面介入法國結構主義運動的起點。可以說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復調小說理論及狂歡化理論對克里斯蒂娃的思想形成起了很大作用。然而克里斯蒂娃在該文中并沒有完全根據(jù)巴赫金的思路進行客觀介紹，而是在借鑒基礎上對其諸多理論觀點進行了改造并按照自己的理解進行了重新邏輯化的處理使之成為一種全新的理論——互文性理論，克里斯蒂娃通過“文本”概念把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語言分析納入到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分析框架，據(jù)此，通過對巴赫金語言分析方法的改造克服了結構主義對歷史和主體的忽視，實現(xiàn)了后結構主義的理論轉向，即實現(xiàn)了對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超越。

（三）互文性的雙向作用 互文性“處于文本的傳統(tǒng)手法和現(xiàn)代理論的交叉點上”，其不同尋常之處就體現(xiàn)在它的雙向作用上：一方面，從狹義的角度出發(fā)，致力于對互文性概念做精確的界定，使它成為研究修辭學、符號學和詩學等的一個操作性很強的描述工具，用它說明各種文本的結構功能，并在方法上替代線性影響和淵源研究，這一方向的代表理論有熱奈特的詩論和里法泰爾的新文體論，以及20世紀后半葉的俄羅斯語言學的“先例現(xiàn)象”等，即修辭學一級；另一方面是趨向于對互文性概念作寬泛的解釋，即互文性可以變成一個批判性的武器，揭示眾多文本中能指的自由嬉戲現(xiàn)象，進而突出意義的不確定性。

二、《野貓精》的互文性運用

《野貓精》是托爾斯泰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2000年，《野貓精》首先刊登在俄羅斯《旗幟》雜志上，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評論界的廣泛關注。2001年該書先后獲得俄羅斯凱旋獎和圖書奧斯卡獎并且獲得了俄語布克獎提名，并很快被譯成多種文字在多國發(fā)行。托爾斯泰婭是俄羅斯后現(xiàn)代作家的代表人物。《野貓精》這部小說的寫作凝聚了作家十五年的心血，而這十五年正值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執(zhí)政，動蕩、變革的歷史現(xiàn)實在文學中被以獨特的方式記錄并反映。在這部諷刺小說中作家以敏銳的洞察力將幻想與現(xiàn)實、歷史與現(xiàn)在、人世與貓世交融在一起，深刻地提示了俄羅斯在變革浪潮中的社會全景圖，在這幅圖景中作家極力展現(xiàn)了大爆炸后道德墮落、精神性喪失的變異人類，以一系列世界末日畫面警世讀者人性缺失、文化落后和不求甚解是俄羅斯人及整個俄羅斯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最大敵人。《野貓精》極具藝術表現(xiàn)力，堪稱俄羅斯當代小說領域中的優(yōu)秀作品。在這部小說中托爾斯泰婭運用了大量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尤其是互文性的運用，影射了當時俄羅斯社會中部分人因社會變革產(chǎn)生的反常心理狀態(tài)。本文擬從作品主題、用典、語言特色三個方面解析小說《野貓精》的互文性運用及其敘事功能。

（一）作品主題 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大約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出現(xiàn)在俄羅斯。在俄羅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每一部作品中我們幾乎都可以看到來源十分廣泛的互文現(xiàn)象，這一時期的俄羅斯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對互文性的廣泛運用是一種有意識的“戲仿”，“創(chuàng)作者們通過互文關系的精心搭建，或從前文本中尋求精神滋養(yǎng)，或通過顛覆的辦法來為當前文本中人的精神困境謀劃出路”。《野貓精》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大爆炸”后兩百年的莫斯科，災難后整個國家退回到蠻荒時代，人們的社會道德和人文精神都極端退化。而《我們》全書采用筆記形式，假借生活在未來世界中的一個模范公民之口，戲擬了一個高度數(shù)字化、采用集中統(tǒng)一管理的“聯(lián)眾國”中各色人等的生活和心態(tài)。托爾斯泰婭的《野貓精》與扎米亞京的代表作《我們》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同時處于社會轉型時期，兩部作品在主題上產(chǎn)生了互文關系：都秉承了19世紀以來俄羅斯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和社會責任，將文藝創(chuàng)作與歷史事件緊密結合，將文學形象與時代思潮有機結合，對俄國知識分子形象與主題進行了深入思考，通過豐富的后現(xiàn)代主義語言手段，在荒誕事件中折射出了真實的社會現(xiàn)實和思潮，從而引發(fā)人們的反思并為其未來敲響警鐘。

（二）用典 互文性理論在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那里得到了充分的接受和發(fā)展。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們利用諷刺、戲仿等手段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解碼和重新編碼，在消解文學文化經(jīng)典的同時重構俄羅斯的文化。在《野貓精》中托爾斯泰婭引用了大量經(jīng)典名句、民間文學因素，是互文性手法運用的完美體現(xiàn)。

1.直接引用 如引用普希金的《冬天的道路》：

Ни огня， ни темной хаты，（沒有燈火和昏暗的農舍）

Глушь и снег， навстречу мне.（只有白雪和茫茫荒原）

Только версты полосаты（只有代條紋的路標）

Попадаются одне！（迎面撲進我的眼簾！）

再如引用丘特切夫的《冬天這房客已經(jīng)到期》：

Зима недаром злится-（難怪冬天發(fā)脾氣）

Прошла ее пора（它的時辰已消逝）

Весна в окно стучится（春天正在敲窗戶）

И гонит со двора.》（將院子曬得熱乎乎）

2.戲擬 “Гордись，-，-mаков и ты， поэт， и для тебя закона нет”（Т.Н.Толстая，2008：8）（自豪吧，你就是這樣的人，詩人，法律對你無效），這是普希金抒情詩《葉澤爾斯基》中的詩句“Гордись： таков и ты， поэт， И для тебя условий нет”（自豪吧，詩人，你就是這樣的人，規(guī)則對你無效）的戲擬；“Жили были дед да баба， строчил Бенедикт， и была у них курочка Ряба. Снесла раз курочка яичко， не простое， а золотое.”（“從前有一個老頭兒和一個老太婆，”本尼迪克趕緊抄寫，“他們有一只花母雞。有一天花母雞下了一個蛋，不是普通的蛋，是金蛋。”）這是對普希金《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中“Жил старик со своею старухой…，С непростою рыбкой， золотою.（從前有個老頭兒和他的老太婆……網(wǎng)到一條魚兒，不是一條平常的魚，是條金魚）的戲擬。

3.民間文學因素 “На семи холмах лежит городок Федор Кузьмичск， а вокруг городка поля необозримые， земли неведомые. На севере дремучие леса， бурелом， ветви переплелись и пройти не пускают， колючие кусты за порты цепляют， сучья шапку с головы рвут. В тех лесах， старые люди сказывают， живет кысь. Сидит она на темных ветвях и кричит так дико и жалобно： кы ысь！ кы ысь！ а видеть ее никто не может. Пойдет человек так вот в лес， а она ему на шею-то сзади： хоп！ и хребтину зубами： хрусь！ а когтем главную то жилочку нащупает и перервет， и весь разум из человека и выйдет.”（費多爾-庫茲米奇斯克城坐落在七個小山丘上，周圍是無邊無際的原野，神秘莫測的土地。北方是密林，林中盡是被狂風吹折的樹木，樹干交錯，難以通行；帶刺的灌木會鉤住褲子，枯枝會從人頭上扯下帽子。老人們說，有一只野貓精就住在這樣的森林中。他蹲坐在黑糊糊的樹枝上，粗野地、怨聲怨氣地叫喊：“咪—噢！咪—噢！”可是沒人能看見他。若是有人走近森林，他就呼的一聲從后面撲到他的脖子上，用鋒利的牙齒咯吱一聲咬下去，用爪子摸到動脈后抓斷，被咬的人立馬就變得神志不清了。）這段互文來源于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

對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引用展示出了托爾斯泰婭淵博的知識儲備和深厚的文學功底，以至于在小說中隨著情節(jié)需要而信手拈來，使歷史的經(jīng)典在她筆下的世界中無縫復現(xiàn)，同時也擴大了文本的文化空間，增強了文本的藝術感染力。而對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戲仿，則是使經(jīng)典在夸張、變形的模仿中被消解、顛覆，這不僅增強了文本的趣味性和通俗性，體現(xiàn)出了語言的游戲意味，更是在解構與建構的過程中擴展了文本的意義空間，完善了作品的主題。

（三）語言特色

在《野貓精》中幾乎可以找到所有語言層面，而這正是“互文性”在作品語言層面的體現(xiàn)，即“文類雜糅”。“我們這里所說的文類雜糅一般是指小說中用于敘述故事的文學敘事話語之外的其他學科或其他體裁風格的語言運用。”多學科、多體裁話語共存造成的文類雜糅是俄羅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形式上的一大特點，《野貓精》也不例外。小說中充斥著公文語體、官方政論語體、文學語體、口語（民間成語、俗語、俚語、禁忌語、擬聲詞等），它們共同構成了作品的文學敘述語言。小說中，維克多·伊凡內奇在安娜·彼得洛夫娜的葬禮說道：“В преддверии траурной годовщины， двухсотлетия Взрыва， разбросавшего и вновь сплотившего наши ряды， от нас ушел… ушел… большой， светлый товарищ， незаменимый гражданин， скромный， незаметный труженик. Огромной души человек. Он ушел， но дело его не умерло.”（兩百年前的大爆炸把我們分散到各處，但又重新使我們團結在一起，在大爆炸兩百周年紀念前夕，一位偉大而崇高的同志，一位不可替代的公民，一位謙遜、默默無聞的勞動者，一位襟懷寬廣的人離我們而去了。她離去了，但是她的事業(yè)是不朽的。）模式化的官方話語機械且千篇一律，但正是形式與內容的脫節(jié)帶來了反諷的藝術效果。而車臣老頭和本尼迪克的老媽間的對話是這樣的：“-Зато， может， я один такой，-хвастает.- Чтоб вертизубку так близко видеть-вот как вас， кnримеру， остаться. Что вы！.. Я богатырь был. Силища！ Бывало， ка-ак заору！ Пузыри в окнах лопаются. А сколько я ржави зараз выпить мог！ Бочку усаживал. А Бенедиктова матушка-она тут же сидела-губы поджала и говорит： А конкретную пользу вы из своей силы извлекали？ Что-нибудь общественно полезное для коммуны сделали？ Старик обиделся.”（“不過，或者只有我一個人，”他夸耀道，“近距離地看渾身長刺的魚，還能全身而退，就像看你們一樣。你們有什么了不起！……我可曾是勇士！大力士！那時候我的喊聲嘹亮到震破了大海里的氣泡！你們可知道我一口氣能喝多少鐵銹水！滿滿一桶啊。”而本尼迪克的老媽也坐在那兒，她抿了抿嘴唇說道：“您用這把力氣做了什么具體而有益的事情呢？您為公社做了什么好事嗎？”老頭兒覺得受了侮辱。）我們看到了兩套話語模式之間的沖突，這是民間話語與蘇聯(lián)官方話語的碰撞，兩者的沖突不僅產(chǎn)生了富有張力的戲劇效果，還體現(xiàn)出了作家的真實用意：通過語體的雜糅打破傳統(tǒng)小說對體裁的限制，讓小說的意義空間更為寬廣，解構蘇聯(lián)教條的官方文化和僵硬的意識形態(tài)，解構經(jīng)典之于通俗、歷史之于現(xiàn)在的優(yōu)勢地位，并呼吁多元的價值觀取向。

三、結語

在小說《野貓精》中，托爾斯泰婭用純熟的后現(xiàn)代藝術手法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善惡，針砭時弊，對人們發(fā)出重溫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和反思現(xiàn)狀、預警未來的呼吁。而互文性手法的運用是小說的一大特色。從建構的角度來講，互文性為修辭學提供了一個操作性很強的工具，也為讀者提供了多元的文本研究的視角。從互文性角度對文本進行闡釋，能幫助我們了解作者所借用的部分在新的空間下如何融會貫通，又如何與作者創(chuàng)作的文本共存以達到作者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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