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源
摘 要:阿城的小說獨具特色,短小精悍而不失思想的深度,語句簡潔明快,短句剛健,用多個剪輯的小鏡頭來建構小說的背景圖畫。文言書面語和單音節詞的大量使用,使得語言富有跌宕起伏的節奏感,在文白相雜的審美實踐中表現出小說語言原始的感染力。自此,阿城作品所體現出來的語言特色被譽為“中州正韻”。本文就阿城作品中常用的短句和文言句式展開論述,并探討其行文上所受儒家美學“節制”的影響。
關鍵詞:阿城 句式 短句 文白相雜 中州正韻 節制
阿城的作品,就句式而言,整散結合、文言句式和口語句式相結合,形成了一種雅俗共賞、收放自如的特點。據此,本文試探討阿城作品中最具特色的短句和文言句式,試從句式的角度品讀阿城的作品。
一、短句剛健 鏡頭特寫
阿城擅用短句,他拋棄了長句綿密、凝重的特點,轉而發揮短句剛勁有力、節奏感強的優勢。他的短句通常按一定的邏輯順序來組織,這里的邏輯順序與時間發展以及對事物的認識先后相聯系,因而句子短而不散,富有力量。通過運用短句,阿城的作品得以更好地將畫面拆分成無數個“小鏡頭”,使得描寫更為細膩,畫面感更為強烈,與此同時又不顯得啰唆冗雜,讓讀者反感。試看以下例句:
①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里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
②我的座位恰與他在一個格子里,是斜對面,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插在袖里。那個學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
③車身忽地一動,人群“嗡”的一下,哭聲四起。
①選自《棋王》的第一段,以描寫車站景象開始。“我”在逐步接近車站的過程中,越來越細微地感受到車站的“亂”。這一段在阿城的作品中,算不上字數少的,但從結構簡單這個角度來說,這幾句也算得上短句。“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是個主謂結構的短的分句。結構簡單,層次少,只在“亂”的含義上用了動補結構,但主謂極簡單,句子依然很緊湊。同樣“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在主語上進行了修飾之后,謂語只加了一個簡單的副詞“都”,賓語簡單,整個主謂分句字數雖然稍多,但結構同樣很簡單。字數稍多也只是與阿城作品中其他更短的句子相比較而言。與其他喜歡用長句的作者,比如莫言、茅盾相比較,這完全可以算得上短句了。整個這一段,只第二句稍復雜。總的說來,這段話能少的詞語,能精簡的句式都被簡化了,比如關聯詞、“把”字句等。只用了幾個“都”“也”,沒有使用更多的關聯詞。
如果我們做這樣的改動:“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了,因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并且沒有人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因為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里放著一遍又一遍的語錄歌兒,把大家的心唱得更慌。”這個句子把隱含的關聯詞補充出來,把最后一句改為“把”字句。雖然句與句之間的關系更為清晰,但是閱讀美感卻降低了很多。首先是出現了復句,句子結構而冗長。其次填上了很多寫作上的留白。比如車站和亂之間在未加因果關聯詞之前,可以是因果關系,還可以有補充關系。“亂”不僅是聲音上的感受,還可以是視覺上的。而最后一句改為“把”字句,謂語放到后面去了,又加上了處置的意思,對“人”的塑造就弱了起來,重點放在語錄歌上去了。
再如第②句,“我”與主人公王一生第一次見面,見到他,第一反應是他的“位置”——與他在一個格子里。隨后的補充“斜對面”則是對前面更為具體的補充。看見之后,坐下了,這其中有時間的先后順序。對王一生的描寫是,先“瞄”后“放出光”,這符合實際情況。阿城將一段復雜的帶有許多細節的場景通過短句慢慢描繪了出來。對這些動作的拆分正如對一個長句的拆分,把各種動作一個一個地展現出來,用短句一個一個地進行描繪補充,形象變得越來越清晰和立體。發生的速度都放慢了,每一個似乎都是一個“特寫”。如果用長句描寫的話,勢必要加上很多修飾成分,這就會失掉生動靈活的效果。又如第③句,也是將時間在車身動和人群哭這里停頓了一下,加上一個“嗡”字,畫面感增強了許多,讓人如臨其境。同時,這里發揮了短句的優勢,靈動、有力、干凈。
二、文白相雜 雅俗皆備
字數精簡、短句多還有一個原因是阿城大量使用文言句式。這使得作品有一種典雅的韻味,也更符合“中州正韻”的特點。值得注意的是,阿城作品中也有大量的口語句式,但在文中兩者并不沖突。細加分析可以發現,阿城不會長時間使用一種語體風格的句式,換句話說,寫了幾句文言句式之后,會緊接幾句口語,文言和口語交錯并行,并且注意讓其過渡流暢。因而文白兩種風格的句式能在文中并行且和諧統一,形成一種雅俗皆備的語體風格。而過渡流暢,也與阿城使用古今意義格式變化很小的文言句式、文言詞匯、四字詞語有關系。他不會去使用一些生僻的說法。這些變化小的句式詞匯,既直接來源于文言文,又殘留在口語中。在生活中不乏有人使用,因此不會因為文言難理解的特點而造成閱讀障礙,或者減慢閱讀速度。
④父母生前頗有些污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
⑤家具上都有機關的鋁牌編號,于是統統收走,倒也名正言順。
⑥我雖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
⑦因為所去之地與別國相鄰,斗爭中除了階級,尚有國際,出身孬一些,組織上不太放心。
⑧造勢妙在契機。誰也不走子兒,這棋沒法兒下。可只要對方一動,勢就可入,就可導。高手你入他很難,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先導開,或找眼釘下,止住他的入勢,鋪排下自己的入勢。這時你萬不可死損,勢式要相機而變。
這些句子里,都嵌套著文言詞匯、四字詞匯或成語。這些詞匯都多多少少帶有書面語色彩,具有文言的特點,有著典雅、古樸的風格特征,例如“頗、即、名正言順、孤身一人、獨子、相鄰、尚”。尤其是第⑧句,借拾破爛的老頭之口,運用了許多文言句式,融入了中國道家的思想觀念。文言味十足,讀來令人口齒生香、回味無窮。但在這些具有較強書面語色彩的例句中,讀者也可以看出另外兩個特征:一是口語色彩濃厚;二是對于一般讀者,即便不熟悉文言,也沒有任何理解障礙,不會影響閱讀速度。筆者認為,形成這樣的語體風格有兩個原因。一是文言句式和口語句式的交叉。阿城不單獨使用文言句式,也不長時間使用口語句式,而是兩者不斷更換交叉。以第⑧句為例,這是文中文言句式集中出現的一個段落,讀起來很有文言味道,但是也有口語的句式在其中。一些文言句式在使用時也把文言色彩弱化了,處在半文半白之間。如“可只要對方一動……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文言和口語交錯出現,半文半白。第二個原因是阿城使用的這些詞匯句式依然存在于口語句式中。在一些場合,一些人口中我們依然能聽到這些字詞句的使用。因此對于讀者來說,理解這些句式詞語并不難。如“孤身一人、獨子、名正言順”,古今意義沒有太大差別,口語中也時常會使用。因此,阿城的作品呈現出既典雅又樸實的文體風格。
三、儒家美學下的語言節制美
不管是短句的剛健有力還是文白相雜后的雅俗皆備,從語言的內在結構來看,白話的充分利用和古漢語的雜糅已經成為阿城小說的基本面貌,其對文字的精確把握和恰當運用已經成為一種語體風格,在這“惜字如金”的背后反映的是傳統儒家美學對于阿城小說的“節制”影響。
儒家中和思想作為千百年來中國傳統的核心文化,其旨在通過對“天地人”的貫通與梳理,達到天人合一的中和境界。在審美意識領域則要求文學、藝術各要素要“允執其中”,有所克制和保留,在對立的兩者之間尋找“平衡木”,節制而不逾矩。就語言來說,反感語言的過分華麗和累贅表述,要求表達應樸素、簡潔,《論語·雍了》有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這大概和儒家注重人的生命狀態有關,反對夸夸其談和大言不慚,對語言的過度包裝保持警惕。因此儒家對一切語言運用都要求謹慎、節制和實在,所謂“辭達而已矣”。這個最基本的出發點決定了儒家的語言觀首先是節制,是慎言和寡言,擯棄脫離了內容的華美語言。
四、結語
在本文中,選取的句子都是在文中隨意選取的,為的是體現阿城語句特點的普遍性。按短句特點與文言特點而將這些句子分到前后兩個部分分別闡述。其實將例句互換也可以體現本文所提出的這兩個句式特點的,不過不那么典型而已。從這些例句中,我們可以看出阿城的遣詞造句極富特色和韻味。因此對他的句式進行適當的研究分析,可以更好地理解阿城的寫作特色和寫作理念,體會出“中州正韻”的文體意義以及阿城作品在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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