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秋香
摘 要:魯迅在《希望》 一文中,首先揭示了現在與過去自我的兩種生存狀態——在自我已經過去的青春時代滿懷希望,現在的自我在其他人的青春狀態里看到希望;進而將希望和絕望兩種真實的感覺虛妄化,重新回到一種無所希望的希望狀態來進行絕望的抗戰。全文行文邏輯嚴密,表現了魯迅作為一個絕望者寄希望于行動的希望主題。
關鍵詞:魯迅 生存狀態 希望 絕望
魯迅曾說:“我們所可以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于將來的希望。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便是光明。”①讀魯迅的文本,總能夠體悟到隱藏在文字背后那種欲罷不能、若隱若現的希望。早年的魯迅因受進化論思想的影響,認定“青年必勝于老年”,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無論是《狂人日記》里關于“救救孩子”的呼喊,還是《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②的主張,無疑不是魯迅寄希望于青年的表現。1925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他又寄希望于新的一年,“又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于是寫了《希望》。長期以來,《希望》的主題成為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要想正確理解這首散文詩的主題,有必要對其內在的思維邏輯進行清理。
一、兩種生存狀態的揭示:現在的自我與過去的自我
“對人類和個人生存境遇的認知,為魯迅培養出一種特定的狀態——懷疑精神,一種極端的思維——否定思維。”③在《希望》一文中,這種懷疑否定思維是從自己開始的。“我的心分外地寂寞”,首句便緩緩地道出了“我”當時的心緒——寂寞。魯迅總是寂寞的,他寂寞的心緒恰如他那首《題〈彷徨〉》的詩所寫的:“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五四運動退潮過后,文壇漸漸沉寂。曾經與魯迅一起并肩作戰的人們,大多分崩離析,這其中還包括他的兄弟周作人。也是在魯迅寫下《希望》的這一天,“一九二五年元旦,周作人在回顧他自己思想變遷時就懺悔了。他說他‘五四時代‘正夢想著世界主義,講過許多迂遠的話,后來就悟出自己之迂腐了”④。所有的人都隨著時代而安之若素,面對一片沉寂的文壇,魯迅又不愿放下武器與世道同流,于是,魯迅的寂寞也就可想而知了。魯迅這里特別強調了“心”的寂寞,這種寂寞不是身邊有朋友或者親人的陪伴就可以填充的,是一種空蕩的、無法彌足的寂寞。接著,魯迅又開始描述“我”的精神狀態。“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這里魯迅提出了一種“平安”狀態,是一種沒有訴求,自我主觀感受消失的一種死寂、靜寂的狀態。在承認了寂寞之后,精神世界變得空乏,生命呈現出單調和蒼白,單調蒼白的生命之下是沉重的窒息感。這是生命力遭到窒息和消磨的表現,是魯迅生命里不可承受的安靜、沉寂的狀態。
在這不可以承受的沉寂的“平安”狀態中,“我”開始對自己進行審視。“我大概老了”“我的頭發已經蒼白”“我的手顫抖著”,接著想到“我的魂靈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也一定蒼白了”。“我”漸漸感覺到自己蒼老了,從生理到靈魂都已經蒼老。由心的寂寞和平安的狀態,再聯系到生理和靈魂的蒼老,魯迅對自己的審視總是自覺的。接下來,“我”開始陷入“許多年前”的青春回憶里。那時候“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這些充滿力量的記憶曾填滿“我”的整個青春,青春與希望同在。“而忽然這些都空虛了”,希望最終演變成“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仍然是相信希望的。哪怕是“自欺的希望”也是對過去自我生命以及過去自我生存狀態的堅守和強化。拿青春來作為賭注,以期待換來希望。用“自欺的希望”的盾來“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然而“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空虛中的暗夜”表明了自我生命存在狀態的混沌昏昧,生命的暗淡空洞。然而,“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青春不是瞬間耗盡的,說明了“我”用“自欺的希望”的盾堅持了很多年。
魯迅的過去是滿懷希望的,現在自我的內心雖然寂寞,但還可以在“身外的青春”,即自我以外的其他人身上看到希望。“身外的青春”是不同人的青春多種多樣的存在狀態。“身外的青春”是“星”和“月光”,在無比龐大的“暗夜”中閃爍著,顯得微不足道;“身外的青春”是“僵墜的蝴蝶”,它們或是被寒夜凍死,或是要努力掙扎著等來陽光;“身外的青春”是“暗中的花”,它們暗中開放,無需人的欣賞,卻為美好之物,顏色所在,不同于蒼白的生命狀態;“身外的青春”是“貓頭鷹的不祥之言”,貓頭鷹有著“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能在黑暗之中看穿一切黑暗,對黑暗發出不祥的呼喊;“身外的青春”是“杜鵑的啼血”,杜鵑鳥晝夜悲鳴,啼至血出乃止,這又是何等的悲壯;“身外的青春”還是“笑的渺茫,愛的翔舞”,歡笑與愛情無不顯示著青春蓬勃的氣息。這里以“身外的青春”這一詩性的表達,再佐以一系列詩的意象,呈現了自我以外他人青春狀態的多種多樣以及不同人青春的存在狀態。接下來用“悲涼漂渺”將青春意象化,隱喻了“身外的青春”還在,“究竟是青春”,終究還是有希望。在這里,“身外的青春”的各種形態與“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的現在的“我”的狀態形成鮮明對比。對現在自我以及他人狀態的呈現和對自我過去青春的追憶,在今與昔的對比之中,呈現兩種生命狀態,促使魯迅對自我的生命進行追問和探索,確定了自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以及自我的選擇。
二、從否定希望與絕望到無所具體希望的希望
上文揭示了自我的兩種生存狀態,過去的青春時代滿懷希望,現在的自我雖然寂寞,但還是在自我以外的其他人的青春狀態里看到希望。接下來,作者回筆一轉,用一個轉折詞“然而”引出一個問句:“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這里“寂寞”被再度書寫,“現在”“寂寞”意味著過去并不寂寞。作者又繼續發問:“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這里使用反語,自己在發問的同時就已經知曉答案,自我“心的寂寞”加上“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的寂寞,自我陷入雙重寂寞的絕境里,這難道就意味著希望已經不復存在了?
就如同在生存還是毀滅的哲學難題面前,人必須要做出選擇一樣,魯迅也面臨著生存的抉擇。接下來“我”選擇獨自一人“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雖然“只得”二字或多或少呈現了做出這種選擇的無可奈何,卻表明了“我”想要去掉一切裝飾,肉搏上陣,直接接近,徑直抗爭的決心。這形成了全文意義邏輯的轉化。“我放下了希望之盾”,需要強調的是“放下了”并不同于“否定”,“我”并沒有否定“希望之盾”。接下來聽到裴多菲的“希望”之歌:“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拋棄你。”
裴多菲的詩與“我”過去擁有的鐵血青春形成印證,證明了曾經擁有青春的真實存在,是自我生命狀態的闡釋。于是這里就用裴多菲詩中的理論,將自我的生命狀態個人化、具體化;用自我的生命存在狀態來對裴多菲的“希望”作了注釋。然而,裴多菲的詩中所描述的狀態依然存在于“我”的身上,“更可悲”表明了魯迅既不愿將它作為宿命來接受,又不得不正視這種命運在自己身上的重現與輪回。
“但是,可慘的人生!”這一句是作者借裴多菲的遭遇來抒發自己的感慨,引出了下一句:“桀驁英勇如Petofi,也終于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茫茫的東方了。”裴多菲用自己的英勇和桀驁證明了自己并沒有因為懷疑希望而放棄希望,就此消沉下去。而且,他“也終于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茫茫的東方了”。“茫茫的東方”是暗夜結束和黎明來臨前的一個過渡,不明亦不暗。可想而知,裴多菲在魯迅筆下,在黑暗與光明處回顧的其實不是希望,也不是絕望。接下來有感而發“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絕望與希望本為很真實的感覺,此處卻被認為是不切實際的虛妄與虛幻,真實的感覺變成了虛妄與虛幻,而且不存在,于是“虛妄”本身的意義也就被消解了。至此,過去自我的明確的希望到絕望的提出,到絕望的否定,又回到了希望之上,而現在的“希望”則體現的是一種無所具體希望的希望,上升到了一種“望”的狀態層次了。
接下來開始表達自己思考之后的態度和決心。即使自己不得不在這不明不暗的虛妄中茍且偷生,“還得”與上文的“只得”一樣,顯示了選擇的無奈。“我”還是“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由此魯迅所懷的希望可見一斑。要努力去尋求“悲涼漂渺”而且還在身外的青春,是因為“我”“身中的遲暮”會隨著“身外的青春”的消滅而凋零,是因為自己最后的一些力量會隨著青年力量的萎靡而漸漸消失。接下來從前文對“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的發問轉成對這一事實的陳述:“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兩個轉折詞“然而”,情感力量逐一加重,強調了青年們的“平安”狀態:沒有反抗,只是安于現狀,麻木困頓,而且無所事事。“身外的青春”已然衰老,難道沒有了希望,否定了絕望,就只能虛無嗎?作者用“我”接下來獨自承擔的行為給了答案。“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再一次強調了“肉薄”這一種軀體的搏斗,這里則有著明顯的宣言性質。不計后果,也不需要追求意義,只有“我”一個人進行,和任何人無關,表明的是“我”一擲“身中遲暮”的那種毫不遲疑的生存決斷。“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當“我”決心采用“肉薄”的方式一個人去反抗,卻找不到真正的“暗夜”,找不到真正的敵人了,暗夜與敵人都成了虛妄的存在。沒有希望,沒有同伴,沒有對手的搏斗,呈現了無盡的荒誕性和虛妄性。但是,正如李歐梵所言:“魯迅的這些最富有‘超現實主義特色的作品不僅僅揭示出人類所處的那種‘普遍的荒誕境地,以及個人陷入的那種毫無意義可言的絕境,而且還帶有一種對意義尋求的那種人文主義式的激情。”⑤
魯迅在《墓碣文》中說:“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⑥沒有同伴,沒有對手,沒有希望,正是因為無所希望才能得救。魯迅正是通過無所具體的希望進行“絕望的抗戰”,在進行荒誕搏斗的同時本身就是呈現一種希望的狀態。于是結尾就有了“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里不再有沉溺于咀嚼絕望的悲哀,是自我尋求抗爭絕望的一種希望狀態。
三、希望在于行動:一個絕望者的希望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文末這一句是對上文的重復,但不同的是這一句用感嘆號結束,與上文相比被賦予了新的意義。這一句指向了行動,“超越了圍繞‘希望和‘絕望之爭的一切糾纏不休的難題,甚至超越了暗夜的并不存在和希望的被徹底勾銷,因為一切已化為行動,指向行動”⑦。至于指向的行動,正如魯迅在1921年的《故鄉》中說過的:“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⑧同理,“身外的青春”也是無所謂有無的,敢于以“肉薄”抵抗暗夜的人多了,也便有了青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里的“絕望”和“希望”,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這種絕望的內在參照系仍然是‘望”“仍然是以否定的方式承認了‘希望”。
因為在現實中屢屢受挫與失敗,所有付出的戰斗激情都歸于無用,所以魯迅的文本世界,總是直接呈現麻木的看客、無聊的庸眾、消沉的青年以及社會的虛偽和殘忍,總是表現著對現存社會、現實的人、現實的自我的否定,這種直接而強烈的否定將他引入絕望的境遇里。但是魯迅并不悲觀。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將絕望分為兩類:一是因不愿做他自己而絕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絕望。很明顯,魯迅的絕望是愿意做他自己的絕望。面對新文化運動陣營的四分五裂、兄弟失和以及暗淡的革命前途,魯迅仍然沒有放棄,他總是滿懷激情,敢于踐行。他的絕望是他證明自我存在價值的力量。魯迅的一生立論著書,以期待喚醒麻木的國人;四處奔波,時時刻刻思考著要尋找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一生難得片刻安寧。應該說,魯迅在現實的處境中是一個絕望者,但在行動中卻總是充滿著無限的希望。
1925年3月18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他又說:“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 連“我”自己都“不能證實”,即說明了他的作品還是存在光明和希望的。通過上文對《希望》這篇散文詩的梳理不難發現這樣一層邏輯聯系:當“我”發現“我的青春”已經在“自欺的希望”中耗盡時,“我”沒有絕望,“我”還相信有“身外的青春”存在;當“我”發現“身外的青春”已經衰老時,“我”堅決獨自一人用“肉薄”來與“暗夜”相抗衡;當“我”發現“沒有真正的暗夜”時,“我”仍然堅決否定了絕望,于是便有了結尾的那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希望》對于希望和絕望進行了雙向的否定,是魯迅以其深刻的懷疑否定思維,給了希望和絕望重新的認識。他認識到“希望”和“絕望”是相互滲透和補充的。“‘希望中有‘絕望,‘絕望中有‘希望,并且可以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化:‘希望受到主客觀條件的限制,不能完全實現,就會轉化(或局部轉化)成絕望;處于‘絕望境地中的人們,經過‘絕望中的抗戰,闖出新局面,又會看見‘希望的曙光。‘希望之后是‘絕望,‘絕望之后是‘希望。”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終于徹底否定了“絕望”。他在1925年3月23日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號召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養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這就是獨特的魯迅精神:雖對“自己所感覺到的是黑暗居多,而對于青年,卻處處給予一種不退走,不悲觀,不絕望的誘導,自己仍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向前的走去”。讀《希望》總能感受到那若隱若現的希望之光。比起和魯迅同時代的人,在逆變的時代環境中,他沒有退縮。正如在《影的告別》中“影”所說的那樣:“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獨自一人,體悟生存的焦灼,孑然獨往,勇毅求索,這就是魯迅。
1918年,魯迅答應錢玄同為《新青年》寫文章時說過:“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他之所謂可有。”在那個萬馬齊喑的時代,面對著滿目瘡痍的民族和因襲傳統而麻木不仁的民眾,他總是滿懷希望地不斷戰斗。魯迅的希望是一個絕望者的希望,他的小說、散文、雜文給出的是一個絕望的世界。但是他總是在這個絕望的世界中躬身力行,為人們尋找一條希望之路。
① 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9頁。
②⑧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頁,第485頁,第419頁。
③ 林賢治:《魯迅的反抗哲學及其運命》(上),《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3期。
④ 曾慶瑞:《魯迅評傳》,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95頁。
⑤ 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33頁。
⑥ 魯迅:《野草》(插圖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頁,第74頁。
⑦ 張昕:《從〈希望〉看希望的三個悖論》,《濟南大學學報》2004年第3期。
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0-21頁,第25頁,第23頁。
張昕:《于絕望中迸出希望之光——從〈野草〉談魯迅“絕望的抗戰”及其產生原因》,《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