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小說結局的悲劇意義

吳順 姜宜圣

摘 要：本文選取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項鏈》和《我的叔父于勒》，在分析莫泊桑短篇小說對金錢至上導致的以純粹的金錢關系維系的人際關系的批判基礎上，重點分析了小說悲劇性結尾的批判意義。

關鍵詞：莫泊桑 作品意義 讀者心理 批判力度

居伊·德·莫泊桑（1850 —1894），法國作家，與美國的歐·亨利、俄國的契訶夫并稱世界短篇小說之王，中學課本選錄了他的兩篇短篇小說——《項鏈》和《我的叔父于勒》，其獨特的敘述風格和語言藝術深深吸引了廣大讀者的注意。

一、輕易俘獲讀者的作品世界

莫泊桑善于用冷靜客觀的敘述塑造一個看似平易通俗的作品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瑪?shù)贍柕鲁錾谝粋€小職員的家庭，只能將就著和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結了婚，但常常情不自禁夢想著精美奢華的上層社會生活；“我們”一家生活困頓，一直期盼突然有一天，流浪美洲發(fā)了橫財?shù)挠诶帐甯笍哪吧倪h方給“我們”帶來巨額財富。

作者緊接著就安排主人公愿望成真了：瑪?shù)贍柕碌玫搅顺鱿逃客頃恼埣恚⒃谕頃系玫搅藰O大成功，但是不幸丟失了借來的鉆石項鏈；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和“二姐”結婚的年輕職員在知道于勒叔父的存在后立即成為“二姐夫”，參加婚禮旅行的“我們”一家在游輪上遇見了于勒叔父，但是于勒卻敗光了家產，成了一個又臟又窮的老水手，在船上賣牡蠣勉強謀生。

在期盼已久的富裕的好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瑪?shù)贍柕潞汀拔覀儭斌@恐萬分。對可能更窮困的未來的畏懼，人們本能地選擇并付諸了行動：為了保住現(xiàn)有的差強人意的生活，瑪?shù)贍柕潞驼煞蛞黄鹦列量嗫鄤趧恿耸辏K于償還了買一條新項鏈欠下的所有債務；“父親”在確認于勒叔父的窮困處境后，怕被于勒叔父拖累，帶著母親慌忙躲開，讓小兒子去付吃牡蠣的錢。

莫泊桑認為“現(xiàn)實主義”“不僅要力圖避免給我們提供生活的平庸照片，而且要給我們提供比現(xiàn)實本身更全面、更鮮明、更令人信服的圖景”。“藝術是有選擇的和有表現(xiàn)力的真實。”？譹？訛生活在19世紀的小說家莫泊桑要批判的并不僅僅是金錢至上的社會制度，對當時人與人之間純粹的金錢關系的深刻認識和他思想里濃厚的悲觀主義驅使作者寫下了更具震撼力的悲劇性結局，作者讓由作品建立的世界，和他要揭露的冷酷的現(xiàn)實世界一起轟然坍塌：瑪?shù)贍柕略诠珗@遇到了女友，知道當初自己借到的是一串假項鏈；“我”想向于勒叔父說幾句安慰的體己話的愿望破滅后，施舍給流浪漢一塊值一百銅子的銀幣。

《項鏈》和《我的叔父于勒》都同樣采用了莫泊桑一貫喜歡的故事開頭：以簡練的和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為人物出場勾畫生活場景，比如瑪?shù)贍柕略谛∨畟蛱嫠樟犀嵥榈募覄盏臅r候夢想著和她的漂亮動人相匹配的上層社會的生活；“我們”一家生活窘迫，但每逢周日都打扮得整整齊齊去防波堤看那些可能從陌生的遠方帶來于勒叔父的大海船。莫泊桑在作品開篇富有感染力的描述使讀者迅速領悟并認同了主人公的強烈愿望，尤其在他快速地將讀者帶到這些愿望就要輕易實現(xiàn)的時刻時，讀者在心理上已經對主人公們長期以來試圖擺脫貧困生活困擾的種種努力產生了憐憫，如果主人公們能夠得償夙愿未免不是一件美事。所以，當瑪?shù)贍柕潞驼煞蚪桢X賠償項鏈并辛苦還債時，我們聽到對這對夫婦的美德的稱贊；當“我”下船前想和于勒叔父告別時，不肯回到家人身邊的于勒叔父早已回到供給可憐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氣熏天的底艙去了。對更好的更舒適生活的追求，無疑已經蒙蔽了一些人的善良和親情，但是莫泊桑對這司空見慣的冷漠給予了更致命的一擊，那就是結尾。

二、意義消逝后的世界重構

在《項鏈》的結尾，瑪?shù)贍柕陆涍^十年沒有傭人，局促于閣樓的困窘生活，她“穿得像是一個平民婦人了，她挽著籃子走到蔬菜店里、雜貨店里和肉店里去講價錢、去挨罵，極力一個銅元一個銅元地去防護她那點可憐的零錢”，她變成“強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婦人了”，雖然有時候，她會“回想從前的那個晚會，那個跳舞會，在那里，她當時是那樣美貌，那樣快活”。

可是，現(xiàn)在她粗俗不堪、不修邊幅，再也不會為了能有一件像樣的禮服而哭泣了，她想“倘若當時沒有失掉那件首飾”，她感慨：“人生真是古怪，真是變化無常啊。無論是害您或者救您，只需要一點點小事。”瑪?shù)贍柕乱詾橐磺卸际蔷逃勺匀。袢盏姆N種皆源于她的過失。十年前的瑪?shù)贍柕孪Р灰娏恕廊粫ハ汩葵惿岽蠼郑皇侨ァ岸祩€圈子去調劑一周之中的日常勞作”，此時的瑪?shù)贍柕虏恍枰Y服，更無須首飾，甚至鮮花都不必要了。她偶遇了她的女友，借給她項鏈的女友，她很激動，她要告訴她的女友她終于還清了欠款，一大筆巨款！她帶著自負而又天真的快樂神氣微笑了，她的朋友卻說：“唉！可憐的瑪?shù)贍柕拢贿^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頂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讀者對瑪?shù)贍柕碌脑u價貶褒不一。批評她虛榮？可是她卻從沒有想到她羨慕、妒忌到不愿來往的有錢的女朋友的鉆石項鏈是假的，僅僅與她出席晚會的禮服價值相當。贊美她誠信有擔當？但是她以十年的青春和美貌為代價償還巨額債務實則毫無意義，因為只要她不固執(zhí)己見地想借晚會迅速躋身上流社會，或者當初在晚會上冷靜謹慎一些而沒有丟失項鏈，她依然可以過著舒適的生活。有人同情瑪?shù)贍柕旅烂渤霰妳s因為出身低微錯失豪門的社會不公，有人贊賞瑪?shù)贍柕聻閮斶€巨額債務的十年艱辛勞苦而原諒了她的疏忽輕率，甚至有人誤認為瑪?shù)贍柕碌恼煞蚴且粋€為愛甘愿委曲求全、承擔一切重壓的好丈夫（其實，他對瑪?shù)贍柕碌目v容更多的源自于兩人共同的社會意識和價值認同，這從他存錢購買獵槍的行為和動機可以得到印證）……

但是無論如何，當莫泊桑用一個極具震撼力的否定回答擊碎了瑪?shù)贍柕碌摹疤煺娴目鞓贰睍r，當莫泊桑用另一個婦人的誠實擊毀了瑪?shù)贍柕碌男袨榈娜績r值意義的時候，當莫泊桑將兩個完全不同的瑪?shù)贍柕鲁尸F(xiàn)在讀者面前的時候，這一切都不重要了，讀者所有的情感體驗和傾向在一瞬間停滯困頓，瑪?shù)贍柕率甑钠D辛在讀者的心路歷程中不過是一剎那，讀者要重新定義瑪?shù)贍柕碌囊幌盗行袨榈膭訖C和意義指向。莫泊桑在作品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自然天成的敘述結構和效果在此時也就成為了最大的“反諷”。在讀者不得不重新閱讀和審視《項鏈》的時候，那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就一個接一個地跳了出來，它們爭吵著、相互否定著，將讀者帶入更深遠的未知；恰好此刻讀者也正試圖重新建立另一個作品世界，以便能夠為瑪?shù)贍柕抡业秸_的和肯定的行為動機和意義指向。瑪?shù)贍柕碌纳鐣傩蚤_始進入讀者的視界，讀者意識到瑪?shù)贍柕伦鳛橐磺猩鐣P系的總和，無法逾越她所處的那個時代和她所屬的那個階級的社會性，一切假設歸根結底都是徒勞無益的。在一個以純粹的金錢關系為基礎的時代，莫泊桑要揭露和批判的是一個屬于特殊時代的社會必然性，而不是瑪?shù)贍柕聜€人性格缺陷導致的一個偶然的不幸。

三、潛藏的溫暖和刻意逃避的現(xiàn)實

《我的叔父于勒》的結局則和文本內容再次形成一個悖論。“我”多給了于勒叔父十個銅子的小費，受到了父母嚴厲的責罵；同學施舍給流浪漢一塊銀幣，并向吃驚的作者講述于勒叔父的事情。莫泊桑是這樣描寫的：

我心里默念道：“這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弟弟，我的親叔叔。”我給了他十個銅子的消費。他向我道謝了：“上帝保佑您，少爺！”那聲音正是窮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

……我母親嚇了一跳，直望著我說：“你簡直是瘋了！拿十個銅子給這個人，給這個流氓！”她沒再往下說，因為父親指著女婿對她使了個眼色……

作為一個孩子，能夠樂善好施，這和他的家庭教養(yǎng)是不可分離的，但是其父母卻對又老又窮的于勒叔父避之不及，這是什么樣的布施標準和人際交往原則呢？莫泊桑采用倒敘的手法，在文章的開篇描寫了一幅司空見慣的街頭布施的場景：

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兒向我們要求布施。我的同學給了他一枚值五個金法郎的銀幣。我吃了一驚。他向我說了這樣一件故事：這個可憐的人使我記起了一個故事，現(xiàn)在我就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忘記過。

成年后的小兒子大方布施令同學大吃一驚（而不是制止），于勒叔父得到小費后用窮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聲音表達感謝（是常用的聲音）。布施是一種表現(xiàn)社會優(yōu)越的生活習慣；是一種上流社會的標志性生活做派，猶如父親請吃牡蠣是因為“看見兩位先生在請兩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蠣”，并且“被這種高貴的吃法打動了”；布施與發(fā)自內心的同情與善良無關，與血脈親情無關。莫泊桑用布施的幔布一層一層地遮住于勒叔父緩緩步向他臭氣熏天的棲身之所的沉重腳步，但是無處不在的悲涼不僅使小兒子對這件事“一直沒有忘記過”，也使讀者深陷于布施背后的痛苦、窮困、自私、貪婪以及吝嗇。

比金錢至上更令人驚恐的是整個世界的坍塌——物質的、精神的，甚至讀者借由作品建立起來的虛構的世界也毀滅了。莫泊桑用他悲劇性的小說結尾迫使讀者進入新一輪的作品閱讀和審視，引導讀者進行更深層次的作品解讀和意義探尋，幫助讀者在一片荒蕪之中展開更深遠的追尋和批判，進一步增強了小說的批判力度。

參考文獻：

[1] 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說選[M].汪陽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