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明詩》研究綜述

蔡文清

摘 要：《文心雕龍·明詩》作為劉勰文體論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縱觀20世紀70年代至今的《明詩》相關(guān)研究著述，其成果主要匯集在“持人情性”“感物吟志”“四言正體”“五言流調(diào)”“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五言之冠冕”等幾個方面。

關(guān)鍵詞：劉勰 《明詩》 持人情性 感物吟志 五言

魯迅先生曾于《詩論題記》中言：“篇章既富，評騭自生，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里斯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zhì)，包舉洪纖，開源發(fā)流，為世楷式。”將《文心雕龍》與亞里斯多德《詩學》相媲美，足見此部巨著在世界文學理論批評中的崇高地位。《明詩》為《文心雕龍》第六篇，是劉勰文體論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劉勰于篇中運用“論文敘筆”的方式對詩的古典意義、作用、源流以及有關(guān)創(chuàng)作問題一一進行了論述。此外，《明詩》還論述了周代以前、先秦、兩漢、建安、魏晉、宋六個時期詩歌發(fā)展的情況，可以說是周代以前、先秦至宋六個時期詩的發(fā)展史。

縱觀《文心雕龍·明詩》研究現(xiàn)狀，雖然分門別類、專門探討“明詩”的書籍尚未出現(xiàn)，但不少書籍中已或多或少提及“明詩”。如張文勛文集第3卷《〈文心雕龍〉研究》，第二輯的第二章至第五章分年代分文體論述了“明詩”篇。評點式的有黃霖先生《文心雕龍匯評》之《明詩第六》。譯注類的主要有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郭晉稀《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鄭在瀛《六朝文論講疏》、林杉《文心雕龍文體論今疏》，上述諸作皆有選錄《明詩》；考據(jù)的主要有王利器《文心雕龍校正》以及楊明照的《文心雕龍校注拾遺補正》，兩著皆有錄《明詩》；風格類的有王柯平的《流變與會通：中西詩樂美學釋論》之《〈文心雕龍·明詩〉篇三議》；辨疑類的有張燈的《文心雕龍辨疑》等。而關(guān)于《文心雕龍·明詩》的專篇論文也蔚然大觀，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20世紀70年代至今可查閱的《文心雕龍·明詩》相關(guān)論文共計138篇，其中碩士論文3篇，專篇論文20篇。本文即是在此基礎(chǔ)上對《文心雕龍·明詩》的相關(guān)研究進行梳理分類，歸納分析各家著述，其成果主要匯集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持人情性

劉勰認為：“詩者，持也，持人情性。”范文瀾之《文心雕龍注》云：“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又說：“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為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墜，故一名而三訓也。”劉熙載認為“持人情性”有內(nèi)外之分。詩之言持，“莫先于內(nèi)持其志，而外持風化從之”。“內(nèi)持其志”是就詩人本身而言，指詩人所抒發(fā)的情性必須“義歸無邪”，即符合禮義規(guī)范；“外持風化”是就讀詩之人而言，指詩歌作品能“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即詩應(yīng)具有教化作用。盧佑誠認為劉勰詩學價值觀與先秦兩漢時的“教化”說基本相同，比較重視詩歌的政治倫理及經(jīng)世致用的價值，這與劉勰的宗經(jīng)、征圣立場是一致的。詹認為詩者，持也。持有制義，“持人情性”就是節(jié)制人的情感，并認為劉勰的這種看法是因襲儒家觀念，和《明詩》所說詩之“順美匡惡，其來久矣”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總的來看，上述論者都認為劉勰所述之“持人情性”觀是對先秦、兩漢“詩言志”觀的繼承。另外，有學者認為詩“持人情性”除了肩負重大社會功能外，還有針砭時弊之意圖。甚至還有學者認為“持人情性”是講詩的含義而絕非詩之政治教化作用，它不僅重申了劉勰的“自然”文學觀，同時也與孔子的“思無邪”思想相符。

二、感物吟志

《明詩》謂：“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童慶炳認為這是對詩生成的簡明的理論概括。而“感”“物”“吟”“志”即為詩歌生成的四要素，即客體的對象“物”——主體心理活動的“感”——內(nèi)心形式的“吟”——作為作品實體的“志”，互為一個整體，并揭示了四要素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是很有理論價值的。王柯平也同樣注意到了“感物吟志”這一理論。他認為“感物吟志”從藝術(shù)的本質(zhì)看合乎情理也令人耳目一新，但與文章前述的“詩言志”“持人情性”等說在邏輯上略顯唐突。傳統(tǒng)詩教偏于“持”，意在節(jié)制規(guī)約；彥和詩論側(cè)重“情”，標舉“自然”表現(xiàn)。這樣，道德本位的情感節(jié)制（持）與自然而然的情感（情）二者便結(jié)為一對彼此相悖的詩學范疇。誠如童先生結(jié)論指出：“統(tǒng)觀《明詩》全篇，劉勰的整個思想始終在繼承‘古典與肯定‘新聲中搖擺。”而在古典舊說與時下新聲的兩者關(guān)系的處理上，王柯平先生認為劉勰最終選擇了折中和求通。石恪認為劉勰提出的“感物吟志”非“感物言情”，“感物”所吟之“志”也非單純政教、美刺和道德禮儀之“志”，而是富含情感因素之“志”，并且內(nèi)中滲透著理性因子和思想之光輝。“感物吟志”這一提法是劉勰為了給詩之情感作出道德、理性的限制，是針對當時文壇弊病的有為而作。但萬奇認為，劉勰提出的“感物吟志”為核心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束縛，是劉勰獨特的發(fā)明，在某種意義上突破了先秦兩漢的正統(tǒng)詩論范式，可謂是一個新的理論貢獻。

三、“四言正體”與“五言流調(diào)”

《明詩》篇謂：“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摯虞《文章流別論》曰：“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言，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韻之正也。”因四言詩音韻純正，用語典雅，結(jié)構(gòu)雍容，而又通常被用于表現(xiàn)宗廟祭祀和莊嚴禮儀等重大內(nèi)容，所以在摯虞等時人看來是雅正潤澤之體，劉勰亦受此雅正審美觀念的影響。但《明詩》篇中仍有將近一半的論述是關(guān)于五言詩的，這和當時五言詩繁盛的現(xiàn)實情況有關(guān)。魏晉以后，四言詩的逐漸沒落和五言詩的日趨興盛已成為明顯趨勢并涌現(xiàn)出許多優(yōu)秀的五言詩人及作品。提倡“宗經(jīng)”的劉勰雖然推崇四言詩，但尊重文學事實的他并沒有忽視五言詩的存在，甚至非常注意總結(jié)五言詩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這一點張冰《淺析劉勰對五言詩的批評》一文已詳細論述。王柯平認為“四言正體”是說四言詩是正宗的體制，四言詩以“雅潤為本”是風格特征；“五言流調(diào)”是說五言詩是當時流行的格調(diào)，五言詩以“清麗居宗”，這也是風格特征，是符合當時五言詩的實際風貌的。“雅潤為本”“清麗居宗”，各領(lǐng)風騷，沒有揚此抑彼的意思。由此我們可窺測出，劉勰的思想常是矛盾的，他既十分注重對古代儒家“雅正”傳統(tǒng)的繼承，也對魏晉以來“巧麗”的“新聲”抱以肯定的態(tài)度。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他對待四言詩和五言詩的評價上。

四、莊老告退，山水方滋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謂：“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后世學者多據(jù)此說，指出玄言詩和山水詩本來就有共同的生活基礎(chǔ)和思想基礎(chǔ)，玄言詩中孕育著山水詩的成分，后因山水詩漸由附庸蔚為大國，從而使玄言詩逐漸衰退。如張可禮認為：“一種詩歌的衰退，往往伴隨著新的詩歌的產(chǎn)生。沒有新的，舊的難以衰退。”至于“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發(fā)生時期，目前學術(shù)界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發(fā)生在晉宋之際；二是元嘉時代；三是東晉末年。還有一些學者認為“莊老告退，山水方滋”這種說法不準確，諸家有不同見解，總的來說，又有兩點：一是山水方滋，不在宋初。如錢鍾書認為“當在漢季”，方勇認為以自然山水等為主要對象的作品，在先秦、兩漢時就已經(jīng)方滋了。而魏宏燦認為“當在建安”；二是山水方滋，莊老未退。如葛曉音言：“‘莊老告退如果僅指文學中玄言成分的消退，確乎不錯，如果理解成思想界玄風的告退，則又未必然了。”總而言之，對劉勰“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理解和判斷，學術(shù)界歷來看法不一。但無疑問的是“莊老告退，山水方滋”這一概括指明了東晉后期至劉宋初期詩歌從玄言詩向山水詩轉(zhuǎn)化的史實。

五、五言之冠冕

劉勰認為五言詩中最優(yōu)秀的作品是《古詩十九首》。《明詩》篇中對《古詩十九首》的評價為“實五言之冠冕也”。《古詩十九首》的風格和行文，質(zhì)樸而不粗野，既善于曲折婉轉(zhuǎn)地寫物，又能夠纏綿凄惻地表達深厚感情，這簡明扼要地寫出了《古詩十九首》作為脫胎于民歌的早期文人五言詩的特色。對于五言詩的起源，李長徽認為劉勰否定了五言詩起源于李陵和班婕妤的說法，而認為起源于民間歌謠。《古詩十九首》反映了一部分中下層文人的苦悶彷徨，藝術(shù)上質(zhì)樸自然，委婉含蓄。因此，劉勰說“古詩”是“五言之冠冕”。高林廣認為后人對五言詩初期創(chuàng)作狀況的描述和探討，大多依據(jù)劉勰所作的結(jié)論。有人以“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千古五言之祖”等論《古詩十九首》，顯然都延續(xù)了劉勰的《古詩十九首》“實五言之冠冕也”的觀點。

此外，學術(shù)界對《明詩》篇的探討還有如下幾個方面：一是“論文敘筆”的結(jié)構(gòu)方式，如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書中的“論文敘筆”的具體內(nèi)容，就以《明詩》為例論述；二是《文心雕龍·明詩》文論觀，如冷冰《〈明詩〉與劉勰的詩歌批評觀念》提及“詩言志，歌永言”“持人情性”“義歸無邪”的詩教觀等等；三是以新視角新方法來對文本進行解讀，如朱賀琴的《詩論〈文心雕龍·明詩〉與〈詩品〉的生態(tài)詩學觀》以及雄祥軍、任菊的《從〈明詩〉看劉勰對兩漢文論的接受》從生態(tài)學和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解讀《明詩》。其余論文如王運熙《劉勰論宋齊文風》，認為劉勰肯定建安詩歌富有風骨，而對文采繁縟的漢賦、西晉以及劉宋文學不滿，是因為它們有傷風骨。劉勰對宋齊文學有褒有貶，但不滿之辭較多。再有王宏林《紀昀評點〈文心雕龍·明詩〉之辨析》認為紀昀評劉勰《明詩篇》沒有考慮到近體詩的成熟是在唐代之后，而對六朝時的劉勰有明顯的苛求之嫌。再有陳令釗、丁宏武的《〈文心雕龍·明詩〉篇對陶淵明五言詩的偏見》認為劉勰在論述五言詩時對陶淵明只字未提，原因在于劉勰與陶淵明兩人對“自然”有不同理解以及劉勰對玄言詩的誤解等等。

回顧《明詩》的研究歷程，可謂是成果頗豐。20世紀70年代以后，學術(shù)界圍繞《明詩》篇進行了一系列的論證，尤其是本文所提及的詩者“持人情性”觀、“感物吟志”觀以及“四言正體”“五言流調(diào)”“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五言之冠冕”等最為詳備。然而《明詩》篇的相關(guān)論文多而冗雜，如“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出現(xiàn)了重復研究的現(xiàn)象。加之，雖有學者以接受美學與生態(tài)學等新視角切入研究《明詩》篇，但論文屈指可數(shù)，大部分學者所研究的議題皆比較陳舊，缺乏新意，這多少令人覺得有些遺憾。總而言之，《明詩》作為《文心雕龍》文體論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在辨明詩歌的意義、作用、源流以及有關(guān)創(chuàng)作方面仍有著十分積極的意義。而對于《明詩》篇的研究，我們也不應(yīng)只局限于前人所論述的狹小天地，而應(yīng)注重學科的交叉與方法理論的創(chuàng)新，以期取得更為驚人的學術(shù)成績。

參考文獻：

[1] 魯迅大辭典編纂組編.魯迅佚文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299.

[2]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65-100.

[3] 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0.

[4] 盧佑誠.“持人情性”與“吟詠情性”──劉勰、鐘嶸詩學觀比較[J].文藝理論研究，1998（4）：75-81.

[5] 詹.文心雕龍義證（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72.

[6] 石恪.詩“言志”與“持人情性”——劉勰的“情志合一”詩論觀[J].飛天，2011（8）：6-7.

[7] 唐紅.劉勰“詩持人情性”論辨析[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2）：66-70.

[8] 童慶炳.《文心雕龍》“感物吟志”說[J].文藝研究，1998（5）：19-27.

[9] 王柯平.《文心雕龍·明詩》三題[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6）：66-71.

[10] 萬奇.《文心雕龍·明詩》辨疑[J].語文學刊（高教版），2006（5）.

[11] 歐陽詢.藝文類聚[M].汪紹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18-1019.

[12] 張冰.淺析劉勰對五言詩的批評[J].參花（下），2013（8）：33-34.

[13] 張可禮.劉勰論魏晉玄言詩[J].文史哲，1995（6）：29-35.

[14] 孫明君.莊老告退 山水方滋——東晉士族文學的特征及其流變[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5）：55-62.

[15] 錢鐘書.管錐編（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1036.

[16] 方勇.中國山水詩從產(chǎn)生到發(fā)展之我見——兼議劉勰宋初“山水方滋”說[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2）：26-31.

[17] 魏宏燦.山水方滋，當在建安[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1）：48-53.

[18] 葛曉音.山水方滋 莊老未退——從玄言詩的興衰看玄風與山水詩的關(guān)系[J].學術(shù)月刊，1985（2）：68-75.

[19] 李長徽.劉勰的詩歌論[J].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1）：82-86.

[20] 高林廣.《文心雕龍》的《古詩》批評[J].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2）：70-73.

[21] 冷冰.《明詩》與劉勰的詩歌批評觀念[J].遼寧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9（3）：104-105.

[22] 朱賀琴.試論《文心雕龍·明詩》與《詩品》的生態(tài)詩學觀[J].烏魯木齊成人教育學院學報，2004（4）：24-27.

[23] 熊祥軍，任菊.從《明詩》看劉勰對兩漢文論的接受[J].語文學刊，2010（17）：9-10.

[24] 王運熙.劉勰論宋齊文風[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5）：67-73.

[25] 王宏林.紀昀評點《文心雕龍·明詩》之辨析[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6）：67-70.

[26] 陳令釗，丁宏武.《文心雕龍·明詩》篇對陶淵明五言詩的偏見[J].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學報，2010（5）：106-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