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友國
深秋的沙漠夕陽西照,涼風習習,一座座連綿的沙丘猶如梳理過一樣波紋起伏,灑滿金色。抬頭眺望,天空那么蔚藍,那么高遠,那么明凈,我獨自坐在低矮的沙丘頂上,雙手撫摸冰涼的沙粒,沙子在手指間滑落,隨風飄散。極目遠眺,只有看不到盡頭的金色沙丘,在這寧靜的時刻多年前初識沙漠并逐漸與之結緣的一幕幕出現在我的眼前,遙遠的往事一件件涌上心頭。
十二年前,我大學畢業從江城只身來到了人煙稀少的西北邊陲,在當時看來,這一選擇無異于投身西部、支援西部開發建設。我的老家地處鄂東北革命山區,家里世代務農,從小經濟異常拮據,父親很欣慰地支持我的做法。有一次他勉勵我說:“兒啊,你性格剛直,不會拐彎抹角,更符合北方人的性格,希望你將來能在那里安家立業,并在那里交朋友。”父親的話語讓我想起了作家路遙《平凡的世界》里的詩歌名句“我愿你是生著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愛每一片藍天;哪一塊土地更適合你生存,你就應該把那里當作你的家園”。
2008年初夏,父親千里迢迢來到了我工作、生活的地方,這里位于西北大漠邊緣,他一輩子未走出過湖北農村,遙遠的西北對他來說是個既陌生又神奇的地方,這里的一切都讓他充滿好奇。列車一路飛奔而來,從進入長長的河西走廊開始,一直到南疆盆地,窗外的一切都在不斷發生深刻的變化。戈壁灘一望無垠,除了布滿戈壁石子,地面零星地生長著低矮又叫不出名字的刺狀灌木,干旱高緯度的氣候條件讓這里的植物異常倔強,似乎每一天都在和嚴酷的大自然作斗爭。達坂城附近,遠處巍峨的博格達峰高聳入云,潔白的雪山,清澈的藍天,還有無數精靈一般不時轉動的風力發電機。這一切他都是第一次見到,像個孩子一樣,好奇心越發涌上心頭。他接近六十歲了,在人生的最后階段,終于有條件可以到處走一走,看一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和風土人情。
深秋的一個黃昏時分,夕陽西照,已有涼意,我開上皮卡帶著父親向沙漠深處進發。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起伏無垠的沙丘,沿途沙漠公路兩旁高大挺拔的胡楊樹已近變黃,在微風中搖曳,發出沙沙響聲,低矮的紅柳叢和梭梭倔強地彼此依靠,首尾交錯,似乎在向大地傾訴生命的艱辛與頑強。此刻,我倆興致勃勃地停車漫步,交談著戈壁沙漠里的故事,還有事業和未來,父親對眼前的一切并沒感到荒涼、偏僻和失望,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吃苦耐勞、樂觀無畏的人。面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戈壁灘,他看到的不是不毛之地,而是樂觀地對我說,這里將來可以改造為良田,或者建造飛機場。在一處沙丘頂上,我給父親拍照留影,他那飽經滄桑瘦削的臉龐在背后深藍色天空的襯托下顯得那么偉岸、慈祥。
時間飛逝,今天父親已經去世兩年了。每當閑下來打開電腦在照片上看到當年美好難忘的一幕,我的內心十分不舍,和刀割一樣。那張在沙丘頂上的照片成為我們父子真正在一起最后的記憶,看到照片上的他,緘默不語,我就能理解他想對我交流什么,囑咐什么,許多話不用說,但是都能懂,既然選擇了遠方,就應該風雨兼程,天上、人間,相距并不遙遠。
小時候,父母長年在臨縣定居,依靠包種土地養活家庭。直到我大學畢業,我一直住在老家,寄居在已經出嫁的大姐家,和父母長期不在一起,但作為好學生、好孩子的我從未讓父親操心。每當學業上取得哪怕一點成績、獲得一絲榮譽或者后來工作后被評為年度先進個人,他都為我驕傲自豪,喜笑顏開,并勉勵我繼續發揮自己的優點和個性,不辜負領導的栽培和幫助,一如既往努力肯干。我現在還清晰地記得,2008年正值北京奧運會期間,我發表的論文在單位獲得科技進步三等獎,當天晚上父親買來幾罐啤酒,炒了三個小菜,我倆圍在桌前促膝交談,開懷暢飲,同時看著田徑賽場博爾特那獵豹一般的速度通過終點,還有奪冠后他伸開雙臂擺出拉弓射大雕的豪邁姿勢。父親不停地驚嘆博爾特的天賦和超人一般的身體素質。看電視、開懷暢飲這副情景一直持續到深夜。離開農村后,工作中的大小環境,身邊的朋友還有那份較為優厚的薪水待遇,父親都感到十分滿足。那年父親來到我生活、工作的城市,僅僅呆了6個多月時間就返回老家了,這半年時間大約就是他一輩子中最幸福、最輕松的時光。
大學二年級那年過年,我來到久違的父母身邊,覺得有必要陪在父母身邊過一個新年,幫他們找尋失去多年的節日團聚和家庭暖意。記得大年初六的清晨,春寒料峭,父親用一根扁擔挑著行囊送我去縣城汽車站。走在鄉間的石子公路上,呼吸著清晨帶著寒意的濕潤空氣,除了臉蛋和雙手冰涼以外,我并沒感到絲毫寒冷。這么多年了,父親終于有機會送我去遠方,我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感受到了父親的關愛,看著父親瘦削單薄的背影,還有他那沉重的步伐,我內心一陣酸楚,任何時候父親都是我的大樹,給孩子們遮擋風雨。此刻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父親健康長壽,陪兒女們走得更遠一些,父母把我們養大,我必須陪他們到老。
2010年春節,我帶著新婚妻子回老家探親,父母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媳婦,看到她美貌賢惠,自然是異常高興。他們計劃張燈結彩,給我們辦幾桌酒席,邀請親戚朋友到家一道慶賀一下。此時,父親已經重病一年多了,巧合的是辦酒席慶賀的日子同樣是大年初六,那個上午,天氣晴朗,地上矮草結滿霜花,異常寒冷,父親到鄰居家搬來一張木椅,僅僅不到一百米,我看到了他在上坡途中喘著粗氣放下椅子,站在那里捂著胸口,他實在沒有力氣走動了。他得的是肺氣腫和心臟病,在這本來喜慶的時刻我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上帝留給父親的時光不多了,我的內心再一次像刀割一樣,鼻子酸酸的。我十分自責和愧疚,2008年父親來到西北邊陲我工作生活的城市,僅僅呆了半年,沒想到冬季回到老家就遇到了南方百年不遇的冰雪災害天氣,生病初期就遇到了長達一個多月的道路交通癱瘓和封堵,他一直躺在床上等待路面解凍,錯過了最佳診斷時機,耽誤了治療。由于南北氣候差異和濕度的不同,老年人容易出現嚴重的不適應癥,如果我留住父親呆到第二年春暖花開,也許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父親相信命運的安排,他從不責怪什么。
帶著妻子離開老家的那一刻,父親、母親、還有五歲的侄兒都來送行。雪后消融的地面有些泥濘,我回頭依稀看到父親一瘸一拐越走越慢,表情痛苦,他終于停下來,向我揮手告別。我也示意父親不要送了保重身體,他站在原地,看著我們夫婦遠去的腳步,揮了兩下手,此刻我能理解父親的內心,他多么想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留著我一起團聚幾天,哪怕是一分鐘。
時光轉瞬來到了2014年,我依然按期為父親支付醫療費用。參加工作以來,他總能堅持每周給我打電話一次詢問工作生活的情況,探討家族的未來,回憶我小時候成長的故事,分享那些快樂無比的時光,從未間斷。曾幾何時,他打來的電話越來越少,通話時間也越來越短,我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就是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到堅持不了的程度。入冬前的某一天,我請假回老家探望父親,那時他已經用上了拐杖,頭戴黑色棉布鴨舌帽,即使在屋里走動也基本要扶著墻,緩慢挪動腿腳,他聽覺也不好了,虛弱到了似乎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的程度。到家當天晚上,我和他說話,他用手半握成扇形擋在耳邊滿臉含笑地說:“你說什么?我現在耳朵也不好使了,你大聲點再說一遍。”長大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說自己聽力不好,他的微笑,他的坦然,再一次見證了他的樂觀和無畏。一起交談中,父親說到了自己病情的嚴重性,有一種用于治療心肌梗死和腎功能衰竭的叫做鹽酸多巴胺的注射液每周都需注射,可是縣醫院嚴重短缺。父親覺得我是讀過書的人,而且現在流行網購什么的,對于生命的渴望,他把最后僅有的一點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他希望我能幫著買一些。此時我還能用所學的知識為父親的生命延續做點事情,內心覺得既偉大又渺小,我知道,即使我設法買到一些,也難以對他當時的病情好轉起多大作用。一個月后,當父親收到一百多支渴望已久的注射液時,如獲至寶,就如黑夜里看到了些許光亮。電話里父親夸獎我還是讀書有用,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一絲欣慰。
過了一陣子,當我得知由于抗藥性的作用鹽酸多巴胺注射液已經逐漸無效時,我感到一陣眩暈和無奈。電話里父親幾次安慰我不要難過,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是總是奔著同一個方向,他見證了這個偉大的時代,見證了自己家族的興旺成長,孩子們都已長大,終究沒有什么遺憾。臘月的一個凌晨,急促的手機鈴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電話那頭傳來了父親去世的噩耗,父親他老人家終究沒有再一次熬過這個寒冷異常的冬天。天黑時分我趕回老家,母親、姐姐、姐夫還有那些看著我長大的鄉親們都在昏黃的燈光下,等候我的到來以見父親的遺體最后一面。揭開被蓋,父親的臉龐帶著浮腫,青一塊紫一塊的,手腳成了皮包骨。我跪下身來號啕大哭,父親對我的期望囑托,對我說過的話語我都牢記在心,我是這個家庭的長子,必將用自己的辛勤耕耘和智慧換來一點點成績以此承載家族的興旺與未來。
現在,父親去世兩年多了,天堂里沒有傷感、沒有病痛,父親一定每天都在默默地注視著我,為孩子們祈福。當我再一次看著當年帶著父親一起去沙漠深處的照片時,浮想聯翩,這么多年他其實一直就在我身邊。
(塔里木油田塔中第一聯合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