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組詩）

李王強

此刻，我是一個復雜的合體，圍坐于爐火旁

落日是一爐不錯的炭火

它舔舐著爐膛，敞開它的通紅

幽暗和帶血的灰燼

我舔舐著酒杯，五谷的精氣

涌向舌尖。已說不清

我干癟的身體有多少時間

靠它們滋養

此刻，我是一個復雜的合體，圍坐于爐火旁

院子里落著雪

母親的腰疾復發，早早歇了

端起酒杯，我無端地想起了父親

已整整離開八年——他在世時滴酒未沾

我掏出燙心的思念一飲而盡

燙心的思念里，高聳著熟睡的大山

此刻，我是一個復雜的合體，圍坐于爐火旁

佐著些舊年的記憶獨酌

令人微醺和恍惚。它們都落著雪

它們都落著雪啊

萬物并未隱循

一本詩集落上春天的窗臺

一本詩集落上春天的窗臺

幾個時辰前，我提取過它

穿著白大褂，帶領白班的工人煎煮當歸液

春天來了，在藥廠的樓頂

目光可以看得很遠

那些東山之上的白云

那些洮河之畔的飛鳥

還有那些我們寫在冰面上的話

都被流動的時間瓦解了

一本詩集落上春天的窗臺

幾個時辰前，我讀過它

那些思想，蘊藏在閱讀中

那些烏黑的文字，泛出賊光

像濃縮當歸丸

隱匿的瀑布

墻上的水漬，一道一道的

傾斜下來，像陳舊了的倦怠時光

慶幸自己，已不會輕易

將淚水懸于臉龐，沖出縱橫的

紋路與溝壑，加速衰老

加深傷悲。真得感謝

這殘酷消磨中修煉而出的愚鈍

骨骼的柵欄里，豢養的猛虎

昏昏欲睡，連連的哈欠打出

昭示安詳的嘆息，如一件

出土的樂器，還有青銅的記憶

野心已死，倒流的淚水成為

隱匿的瀑布，在體內，要洗掉

心頭的暗影、虛浮的壯志

洗掉，這入骨三分的厚黑學

守 住

他們夯土為墻，壘石造屋

在囚禁般的光影里，淡然安放生死

屋檐下、門楣上，層層咒符

破解不了的經年厄運，尾隨如影

如粗糙的指紋，摁著苦痛的契約

愛惜星輝月華，便不忍點燈

用露珠擦拭，顯出更加清晰的

桂樹和衣袖，禱詞和神靈

愛惜字紙、家譜，墓地間

長出的先祖，更深的夜里有更長的夢

破碎卻是最終的結局，唯有鳥雀的

啼鳴，成為周遭最深的安慰

他們嗩吶開道，經幡引路

在陡峭的崖上，邁著一生的腳步

用眼中的淚水祈求天空的雨水

以孤寂的村口守住心尖的傷口

模 仿

云朵在天空飛馳，模仿了不羈的馬匹

藏著無盡雨聲，像藏著漂泊的蹄印

而草原一再陷入溫柔的牧歌

軟過溪流的相思，嘩啦啦打開淚水

每一次花開，便是一個無言的輪回

鐵軌依然锃亮，不停運載別離和遠方

宛如兩把鋒利的長劍，刺破夕陽

涌出一地霞光，像極這世界嫵媚的

侵犯與殘酷！可每個人的身后

都有一扇柴門掩不住的暮色和憂傷

蝙蝠的舞姿凌亂，我于無人的丘陵

孑然獨坐，體內有刀斧互搏之聲

安詳憐憫的神態，卻模仿了

紅光滿面的果實，一寸一寸的

成熟，和下墜

醒 著

推門見霞光、見遠山

見霞光為遠山披上紅色的袈裟

跪拜，宇宙即是廟宇

每一粒星光，都是燃著的檀香

閉戶聽蟲吟、聽嘆息

聽蟲吟為嘆息敲響清遠的木魚

禪坐，心靈即是廟宇

每一次心跳，都是醒著的鐘聲

辜 負

我以塵蒙面，趕在霜降前來看你

隔著二十年的霧嵐，恍惚

如一場無法注解的傳奇

你正在月下汲水，輕捶腰間幸福的倦

黃葉山岡滿，庭院一燈明

星辰在高處，如大海般洶涌

落到萬丈人間，便只剩下這安寧

這柔和中的清冷

你肌膚上的絲綢，在漸漸還原純棉

暖著另一個人的野心，和你

竟然不知的辜負。就讓洗過的衣衫

始終不干，替你啜泣，換來持久的安慰

你將一滴淚藏得太深

它已忘記了流向，甚至出口

我也把一柄劍藏得太久

它已劍鞘合一，抽不出鋒刃上的愛恨

芬芳的路途

窗外有雪，正一片一片

安詳地落下一地遼闊的白

和久違的純潔

屋內，有一擰就亮的燈

旋即取走寂寞里孵出的黑

也有一吹就旺的爐火

暖著白紙黑字間

芬芳的路途。攤開的書卷

正如被子一般蓋好夢想

粒粒文字，落進眼眸的

深淵，打開了星光的嫩芽

明日的陽光愈發燦爛

有人將站在山梁，踮起腳尖

用手指在湛藍高遠的

天空的復印紙上，畫下

一只鷹的孤絕、風暴和遠方

露珠墜落

草尖提著露珠，露珠

提著星辰

風大，大過起伏不定的山崗

大過一場青春的夢

把你的紅唇吹暗，吹成

我心頭的傷口和深淵

露珠墜落，我的宇宙

就這樣訇然坍塌

只求，有三尺微光

始終——照我

照我覬覦你一生的心

碎成千瓣萬瓣，每一瓣

也要，覬覦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