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英杰
焦媛實驗劇團的話劇《金鎖記》的上演引起了極大轟動,劇中焦媛所扮演的曹七巧因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和較高的藝術水準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曹七巧由善向惡的異化線條清晰可見,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體現了人本主義的光芒從最初淺現到最后泯滅的全部過程。
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開創了唯物主義人本哲學,他倡導以人為本,用人的視角去認識并處理人與世界、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己之間的關系。同時,費爾巴哈站在唯物主義視域討論人的本質問題,他認為人是自然的產物,人的自然本性才是人本質問題的核心部分,人的日常生活、行為舉止順應人的自然本性,而人類的罪惡行為、不善之舉恰恰違背了人的本性,是人的本質問題異化的結果。因此,費爾巴哈始終是站在性善論的角度來探討人的本質問題的,在他看來,由于天性使然,所有人都應該是生來為善的,善不是世界運轉的規則,卻是人的自然本性。而善的對立面——惡,是對人的本性的某種背叛,是對惡的縱容與迫害,于己是人的善良本性的扭曲和背離,于人是違背他人意愿、踐踏他人價值、破壞他人生存狀態、荼毒他人生存空間的異化行為。
“人的異化”一直是西方戲劇創作的幾大母題,也是評論家批評的重點對象。但是,直到進入先鋒戲劇時代,東方戲劇才逐漸將“人的異化”納入選題的范疇。由王安憶擔綱編劇的話劇作品《金鎖記》交由香港焦媛實驗劇團排演后,收獲了廣泛的好評。任何戲劇作品的成功絕非某個創作者的閉門造車或異軍突起,而粵語版話劇《金鎖記》的成功也必然離不開原著張愛玲、導演許鞍華、編劇王安憶以及主演焦媛的合力。名家的并肩攜手才讓粵語版話劇《金鎖記》中曹七巧的人物形象精準深刻、入木三分。評論界有觀點稱,話劇《金鎖記》的出現是對中國現代話劇的一種突破,這并非因為其探討的“異化”母題的深刻性,而是作為綜合藝術的戲劇作品,它不同于小說,在考慮觀演關系的前提下,它將并不討喜的角色作為舞臺主角,這在實質上是一種極大的嘗試與突破。誠然,編劇王安憶刪去“姜長白”這條線索使作品飽受非議,也讓曹七巧的形象弱了三分,但“人的異化”在戲劇中依然清晰,曹七巧一步一步地唱出人本主義的滅亡之歌,異化成如此陰騭可懼的面孔值得人們深思。
一、翻手繁華——從理性到異化
該劇首先呈現給人們的是一種“欲抑先揚”的視覺沖突,裝扮成新郎模樣的姜季澤背著新娘曹七巧進入姜府,曹七巧帶著一個女子對丈夫的所有想象走進了姜家大院,可現實是另一幅光景——新郎由身高力壯的三爺換成了身患骨癆的二爺,這著實擊碎了曹七巧所有的期待。婚慶的鑼鼓喧天戛然而止,閨房里又出一種死一般的沉寂,一個女子的悲慘命運就此拉開序幕。她根本無法想象如何跟一個身體殘疾甚至性功能障礙的二爺共度余生,她心里一直裝著那個親自把她背進姜府的孔武有力的三爺,在潛意識里,她將姜季澤當作自己的理想丈夫,帶著少女夢幻般的執念——“是你把我背進門,我就嫁你”。曹七巧的愿望破滅,文學作品中不乏這樣的女性形象,《妻妾成群》中嫁與陳左仟作小五的頌蓮,《白鹿原》中有姨娘之名但無名分之實的田小娥……她們身上呈現出一種性與愛的幻滅,一種命運弄人的失落。“食色,性也”作為人最原初的欲望被無情地撕扯,這種命運的被欺騙和被撕扯是曹七巧人性異化的開始。
《新約·馬太福音》中有一則寓言:“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多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命運對于曹七巧的撕扯遠不止于此。結婚次年,曹七巧剛生下姜長白,月子中,舅爺和舅奶奶上姜家探親。此時,曹七巧雖不快曹大年將自己推進姜家火坑以圖聘禮的行徑,但其內心里還是閃爍著人性的光芒,看到舅爺、舅奶奶來了,竟會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雖然最后想到自己的這一年的痛苦而停住了腳步,但這一霎時的悸動和歡愉溢于言表。她仍懷著期待想見到自己的家人,說一些在這個牢籠般的姜府無法開口說的話。曹七巧嗚咽著抱怨不公,這是一場“戲中戲”,曹七巧發自肺腑地哭訴、表演,舅爺和舅奶奶心不在焉地看著,曹七巧不愿意這么草草的收場,雖然她明知是因為自己對娘家還有利用價值,娘家人只不過是上門邀功要錢,但是她愿意把平時攢著的金挖耳、金錁子一人一個留給侄女和侄兒們,甚至還給哥哥專藏了一只琺瑯金蟾打簧表。
曹七巧想要抓住最后一根象征著溫情的稻草,即便她知道這種渴望會被赤裸裸的現實擊敗。悲劇就是這樣——把有價值的東西無情地撕扯給人看,就在曹七巧嘴硬心軟地假意催促舅爺、舅奶奶離開姜家一回身的功夫,舅爺、舅奶奶一聲不吭地拿著曹七巧給的金子就溜了。曹七巧轉過身來,她還沒有從“隨便施舍一點就能讓小門小戶來的人顫抖”的成就感回過神來,便被剛才好像還有那么點兒人氣現如今又再次陷入空蕩蕩的死寂的屋子嚇了一跳。這種成就感的代價是巨大的,一方面泯滅了本來就甚是涼薄的骨肉親情,一方面揭開了人情冷漠的最后一塊遮羞布。曹七巧本不是這姜家大院里的人,未進門前的她眉目緊俏,活潑可愛,這種美與她身上表現出來的向善性是她的本性。姜家大院像是黃金鑄就起來的枷鎖,把曹七巧一步步地困囿并吞噬,曹七巧正常的情欲根本無法得到滿足,親情與金錢緊緊捆綁,人性的淪喪讓她錯愕地認清了自己凄苦的生存狀態,金錢泯滅了人情和良心,等待她的是無處話凄涼的困苦和虛偽、欺詐、無所遁逸的人生,這種毫無激情、泛不起絲毫漣漪的生活無情地碾碎她幻想中美麗的泡沫。曹七巧的悲劇來自她自身,也來自外界強加給她的難以承受之痛,話劇《金鎖記》有層次地展現了曹七巧人性被踐踏、被戕害的過程。在被哥嫂“賣入”大戶人家后,因“出身卑微,行為下賤”而備受歧視,孱弱的丈夫、無法滿足的性愛欲望,舊式大家庭帶來的種種壓抑和煎熬扭曲了她正常的人格,自此曹七巧被困在黃金的枷鎖中不能自拔,一朵正當時的鮮花變成了帶刺的荊棘,曹七巧慢慢異化,變得面目可憎,甚至失去理性。
二、覆手蒼涼——從異化到瘋狂
姜季澤和曹七巧之間有著曖昧不明的茍且,欲望和利益深深地套牢,姜季澤娶了三奶奶,曹七巧心里有芥蒂,變著法兒擠兌三奶奶。因為宣德爐,姜季澤和曹七巧心知肚明卻都不挑明,暗地里持著把柄吃透對方,互相換得所需。姜季澤對曹七巧始終若即若離,不同的是,曹七巧卻對其付出了真心,盡管這種真心是得不到的情欲伴生的。姜季澤因為二爺的去世,嚇破了偷情的膽,面對如同移動的情欲機器般的曹七巧,他頓下狠心,不招惹家里人,與曹七巧心生嫌隙。直至十年后的分家,在逼仄之下,曹七巧一怒之下捅破了姜季澤盜取宣德爐的事,本以為穩贏一局,卻被姜季澤反將一軍,心傷之余,兩家基本斷了往來。若干年后,小雙告知三爺上門找曹七巧,曹七巧立刻一轱轆爬起來坐直了身子,可身體的反應再一次泄露了角色的內心,幾年來積累的怨憤一并沖上頭腦,大聲叫他滾,她并不想再見到他。可當小雙欲轉身出門傳話時,曹七巧的惻隱之心再次發作,心是想見的,嘴上卻說著“黃鼠狼給雞拜年,有什么好事?我怕他嗎?請三爺上來。”姜季澤顯然有事而來,試圖緩解已經干涸的關系。曹七巧看到自己仍然眷戀的人自己送上門而不再躲著也心生感慨,再一次試圖引誘、試探姜季澤,以證明自己在衰減卻還存在的女性魅力,在她心里,仍然把姜季澤看作是自己的唯一,她“只有他這個家里人,活活的冤家”。可高峰體驗過后,曹七巧發現姜季澤根本在逢場作戲,和她的情欲挑逗根本就是為了騙取她的錢財,大為震怒和失措,轟走姜季澤,心里最后一點防線也被沖破。
曹七巧心里最后的那一點人本主義的光芒被姜季澤這個黑洞殘忍地吞噬了,從這一刻起,曹七巧沒有了任何一點溫暖的光澤,反而化身為更大的黑洞,開始了無盡的吞噬。隨著個人私欲的破滅,對這種不倫愛情的最后一絲期待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根基,長期的壓抑已經壓扁了她的人型。此刻,她的人格已經完全扭曲,個人的異化已經不可挽回,陷入了瘋狂的境地。
很難想象,曹七巧會想要給自己的親生女兒裹小腳,姜長安此時已經淪為曹七巧泄欲泄憤的工具。曹七巧沒有把自己的女兒當成活生生的人看待,妄圖把姜長安緊緊鎖住,就像姜家大院鎖住她一般,姜長安的一切都別想脫離自己的掌控,個人感情缺失的空白被對子女極強的控制欲所填補。為了牢牢地控制住女兒的脈門,曹七巧甚至動用了鴉片讓姜長安成癮,變相讓女兒離不開自己。在這種壓抑的家庭里長大,姜長安的性格怎么會不受影響——她怯懦敏感、扭捏不安,面對愛情忐忑惶恐,缺乏對自己正確的認知,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更好的一切——這全然是因為母親。姜長安鼓起勇氣和童先生相戀,甚至想要脫離母親的控制,想要戒大煙。曹七巧對男性的不信任和怨恨已經深入到骨子里,名義上是護著女兒說不能糊里糊涂地斷送她的終身,實際上壓根兒不想讓女兒出閣,這本就是打算好了的。姜長安累積多年的痛苦終于爆發,可宣泄之后卻被曹七巧輕易鎮壓,曹七巧甚至怨毒地詛咒姜長安天生就是孤寡的命,姜長安最終心如死灰地屈服于母親曹七巧,打算掐斷和童先生的往來。若不是童先生借著朋友的名義主動獻吻,大概也沒有姜長安的訂婚,如果沒有這場訂婚,這首人本主義的滅亡之歌也不會迎來這聲最強的破滅之音。曹七巧當庭向童世舫捅破姜長安抽大煙的事實,親手毀了女兒這段得來不易的姻緣,卻被人揭開了自己和姜季澤的茍且之事,與姜家所有人撕破了臉面,她惡毒地咒罵死去的二爺,咒罵整個姜家,咒罵不公,咒罵命運,咒罵一切。曹七巧就這樣不顧一切地撕裂了本就單薄的表面和平并毀滅了任何轉機的可能。
事已至此,曹七巧的異化不僅停留在個人層面,她殘酷地把所有人卷進旋渦,生冷地違背他人本真意愿,殘忍地踐踏他人存在的價值,她見不得別人好,惡意去破壞他人向善的生存狀態,毫不留情地剝奪他人幸福的可能性,讓人無力動彈、不得反抗。最令人吊詭的是,曹七巧她不單單只是一個受害者,她更是一個施害者,受害的對象不是別人,竟是她的一雙兒女!她一面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女兒,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男人是碰不得的,一面又費盡心機親手毀了女兒的一生,女兒正常的人性被她一點點地消耗殆盡,她身上的人本主義之光已經徹底泯滅。
三、結語
這個曾經也會高高挽起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的女人,最終卻異化成為一朵生命能量逸出、扭曲變形、綻放過又枯萎了的惡之花,讓人喟嘆萬分。一個女人在孤獨中困殺自己,近乎妖魔般在不安里劈殺他人,曹七巧離最初的善良本性已經相去甚遠,戲的結尾童稚的朗朗讀書聲傳來,反襯出這場盛大的異化悲劇的無盡荒涼。這首滅亡之歌說不上動聽,卻一直縈繞在頭上三尺,久久揮散不去。
(國立華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