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禎
1960年。冬。寒流挾帶著飛雪,在黃土高原肆虐,古城蘭州奇寒。
這幾日,H大學傳聞:……N大學糧食告急,運糧車半道被搶,庫存面粉僅能維持一星期,……提前放假……
與此同時,H大學中文系辦公室傳達校方回應各種傳聞的緊急通知:
……放假時間未定,各系師生照常上課,……另行通知云云。
其實,伙食科通知各系學生食堂,加班加點為離校學生準備干糧,學生會要求各系分會、各年級各班,抓緊時間登記購買車票,各學科老師把下學期必讀書籍的書目單陸續告知課代表……這一切,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H大學也要放假了。這個邏輯不甚嚴密的“緊急通知”,只不過是校方為穩定混亂局面而采取的一種對策而已。
也就在“緊急通知”后一兩天,中文系辦公室轉發校方的放假通知中,強調安排好生活,圓滿完成教學任務。一至三日內離校。
放假第二天傍晚,我搭乘當日最后一班公共汽車到達蘭州東站。
烏云低垂,寒氣襲人,空氣沉悶,天又要下雪了!廣場上,候車室擠滿了人,在黃昏的燈光籠罩下,所有的人,無論在墻角蹲的或在地上站的,都現出異樣的神色,懷著沉重的心事,看上去像一尊尊石雕在霧里夢里。街道兩旁,一堆堆積雪小山似的堆向城市深處,行人踏著雪水、冰渣,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天氣好冷??!不時,見雙手插在口袋里的警察,吆喝,驅趕著滯留車站的“盲流”,街道黑市賣高價大餅的小販,還有城市“混混”。
一連兩天,各次列車嚴重超員。車站入口處七八個警察來回巡查,只允許穿鐵路服的工作人員進出。所有人都在耐心的等待。第三天凌晨,我偷偷翻過木柵欄,鉆進停靠在站臺東面山腳下的一列客車,隨后又急匆匆上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女學生邊走邊喊,“啊呀,啥子車唦!”她看見我點了點頭在靠車窗的木椅上坐下。我看她胸前別著一枚?;眨瓉硎荖大學外二學生,回四川去的,已經在車站等了兩天也沒得上車。
我心里也有點疑惑。突然,哐當一聲,列車啟動了。透過車窗看,列車緩緩向焦家灣方向移動。這時,我才明白,誤上了進庫檢修的客車。
大約到了下午二時左右,不知有多少人心系著的某次客車終于到了。隨著一聲聲嘶力竭的汽笛長鳴,候車室、車站廣場騷動而來的人們,各自背起行李,手牽小孩,潮水般涌到車站入口處。
火車還沒有駛進月臺之前,H、N大學的學生,早已排好隊伍,準備進站。我班班長郭恒崙,膀大腰圓,站在隊伍最前面開路。他后面是我,我后面是李云鶴,再后面是N大學的幾個學生。我班足球隊守門員樊兆陽殿后。同時,還有另外幾支隊伍,都并列排在入口處,隨時準備進入車站。
“快開門呀!開門呀!”一群男人大聲喊叫起來。
“車進站了!開門!開門!”一群聲音尖細的女人助威。
在一片混亂聲中,只聽有人喊道“用勁推!”人們開始動真格的了。車站入口是木大門,大門兩側是木柵欄,稍加用力,便搖晃起來。
“抓緊!抓緊!”郭恒崙回過頭來,叮囑大家:后面的抓住前面的衣襟,切勿放手,免得被人沖散。
“嘩啦!”這是木柵欄被人推搡的聲音。
“咔嚓!”入口處的木柵欄被推到了,人像潮水一般涌向月臺,涌向車廂門口。我顧不上被沖散的隊伍,飛也似的奔向車門,右腳踏在車門臺階,向上一躍,右手握住車門扶手,用盡吃奶的力氣往里擠。一河南老太婆,雙手拽著我的左腿,罵道:“他娘x,別擋著老娘!”經過一番折騰,終于在一個女列車員幫助下上了車。我把帆布提包擋在胸前,左突右擠,進展到距車門只有一米的過道時,被擠壓得一動不動,感到呼吸都受到壓迫。
我掏出手絹擦了一把汗……
眼前的座椅上坐著一個懷里抱著小孩的中年婦女,年齡四十上下,家庭主婦模樣,上身穿花格布料棉襖,下穿嶄新的軍褲,在她右邊坐著一個十多歲男孩,裹著軍用大衣,左邊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戴著軍人的棉帽。我猜想,一定是從新疆過來的軍人家屬。
中年婦女微笑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像站在她面前的大學生中,有自己思念已久的親人似的。她從懷里掏出一塊羅馬牌手表,輕聲說:“同學,行個好。這塊表換八斤糧票,就八斤?!比藗凅@奇地看著她,卻沒有人說話。
“孩子的干糧沒了??蓯旱馁\!偷了我的錢包、糧票……沒有辦法呀!”她情緒有些激動,看著我,流露出誠實和渴望的眼神。
有人竊竊私語:“用羅馬表換糧票哩!”
“什么?一塊手表換八斤糧票!”忽然,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從后排座椅上站起來,“這年頭,一塊手表八斤糧票!”他把“八斤糧票”四個字說的很響亮,讓人感到如同一塊石頭砸在地上那樣沉重。
“糧票!那可是人的命根子!沒表用,日子照常。”有人附和著。
同學們相互用眼睛交流著解決這個難題的辦法。他們心里明白:國家糧庫空了,最近半年來,大學病號灶節假日才供應幾顆伊拉克蜜棗,幾兩古巴紅糖,市場上唯一不憑票證能買到的副食品是醬油糕。官方的回答是“自然災害”,私下的傳聞是給蘇聯老大哥還賬了。探求和思考社會問題是大學生的天職,對于眼前這點小事,能沒有解決的辦法嗎?
我從口袋里摸出二斤糧票捏在手里。
中年婦女把孩子放在座椅上,站起來說:“這是名表……我實在沒辦法呀!為難同學們了!”
這時,我感到有人輕輕的把糧票塞到我手里,接著又有幾個人把糧票塞到我手里。
“大嫂,我們也沒有多余的糧票,況且,怎么能用糧票換你的手表啊!”我邊說邊數手里的糧票。這時,那個女列車員也把半斤糧票塞到我手里。
“這是八斤糧票,管不了多大事,你收好,留神火車上有小偷?!?/p>
撲通一聲,中年婦女跪在了座椅前:“謝謝同學們,謝謝同學們!我們一家子給大家磕頭了!”
“別這樣!”幾個學生把她扶起來。
“這算啥子?!”那個N大學外二女學生把她扶到座椅上。
人們的眼光里充滿同情與敬佩。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流著淚,喃喃的自言自語:“哪兒都有好人??!”
“查票了!查票了!”
“請拿出車票!”
列車在行進中“哐當、哐當”兩聲便穩穩當當停下來。我向外看了一眼,這兒不像是車站,臨時停車。
頓時,車廂里又一陣騷動,無證乘車的“盲流”,不是持本次列車車票的人,包括持半價票的學生,被警察吆喝著,驅趕到車門口。幾個警察走過來,不容我解釋,便連推帶搡將我扶出車門,幸好那女列車員及時伸出一只手,不然我會被重重的摔到石頭一般堅硬地雪地上。因為列車??吭跍峡才赃叄囬T臺階與地面足足有兩米高?。?/p>
我從地上撿起帆布提包,沿著鐵路路基向前走去。轟??!轟隆!哐當!哐當!列車緩緩開過來了。不經意間,看見那女列車員站在車門口,一邊招手,一邊大聲喊道:“同學,一路順風!”我舉起右手搖搖,想起大家幫助那個中年婦女的情景,心里熱乎乎的,被警察驅趕下車的沮喪心情便煙消云散了。
這時,我感到肚子有點餓了。想起昨晚臨上車胡亂吃幾口玉米餅到此時此刻,已足足過去了15個小時,水米未沾牙了。
老遠看見紅星公社大門口有人進出,便加快腳步,走進去,機關食堂正在開飯,我找到食堂管理員說明情況,并從口袋里掏出學生證、介紹信,用一斤糧票一角八分錢兌換了一斤半玉米面發糕,加一小碗玉米面糊糊,美美飽餐了一頓。
夜幕降臨,朔風嗖嗖。一群麻雀和幾只烏鴉,撲楞楞掠過頭頂。舉目四望,見北川河兩岸的村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溫柔的月光籠罩下,呈現出一片寧靜、安詳的氣息,也許人們正坐在火炕上,喝著苦澀的罐罐茶,談著家?!放愿叽蟮挠軜?,挺拔的白楊,在月色的清暉之中,枝枝椏椏,清晰可見,形影相隨,默默地孕育著春天的希望。木橋下河面上雖然結冰,但流水嘩嘩,水映明月,把寒冷的夜空渲染得夢一般美麗,使走夜路的人,心靈深處有花在綻放,有詩在萌發,有情在回蕩……遠望群山,別具韻味,在月光下朦朦朧朧,隱隱約約,像輕煙繚繞,似霧氣升騰,為夜晚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蘊藏著叫人道不明猜不透的玄機。
踏著月色,看著夜景,我不僅想起了童年冬天的月夜,陪伴母親推磨準備過年米面的情景,想起了饑饉歲月,在月光下父親把撒落在打麥場上的一粒粒糧食撿起來裝進口袋放進糧倉的身影,想起了在一個特殊的年代,我在明月陪伴下,步行七十里為在獄中的父親送去谷面饃饃的經歷。
時至今日,當年發生在列車上的故事,仍在我的腦際縈繞:那無票乘車被擠來擠去的底層百姓,那正在高等學府苦讀的大學學生,那糧票被賊偷了的中年婦女,那日夜堅守在列車上的女列車員和經霜歷雪、維護治安的警察……他們都有著細膩美好的情感,內心都充滿著愛——都會幫助他人和需要他人的關懷和幫助!他們遠比我們想象中更加可愛!
抬頭遙望明月,她依然身居高位,用菩薩一般的心腸,寧可自己忍受寂寞,也把光芒撒遍天下,照亮人間,不論貧富,饋贈恩澤!
啊,遠去的列車,平安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