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子
爸爸說:你母親是誤入沼澤的麋鹿,我倆只有順從,才能從沼澤中拽出你母親。
母親神情飄忽,說高興就高興,生氣就生氣,變臉比翻書還快。情緒稍一失控便摔盆打碗,打罵父子乃家常便飯,父子倆還在一旁痛著,母親轉個身便忘了。兒子從小接受的母愛便挾帶著驚顫,他早早懂得了察言觀色,見母親臉色陰沉,便貼著墻根溜進小屋靜悄悄地看書。平日里,兒子學著爸爸的樣子在母親面前討巧,挨打受氣也不急不火,一時躲不過母親雨點似的拳頭,也如沐春雨似的安然。忍著受著,兒子也在自家的道場煉就如爸爸似的溫順,即使母親病中再霸道粗暴、不可理喻,父子兩個也和顏悅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靜候母親的怒氣平息。
上大學的第一個假期,兒子勤工儉學,給母親添了新衣,母親嗔怪他“瞎買”,兒子溫順地一笑,說是將來買樓接母親在省城居住,再買輛汽車帶父母旅游。母親聽得眼睛發亮,“去去去,畫個餅子讓媽充饑。”真的,置身簡陋的居室,兒子在內心發誓。
轉眼臨近畢業,是找工作還是讀研,兒子找爸爸商量。當然讀研,爸爸修車的工友也旗幟鮮明。得到爸爸支持,兒子欣然告慰母親,話一出口,母親揉面的手僵住,“這還要多少錢啊……”兒子疑惑:母親這是咋啦?一直驕傲兒子書念得好的母親,從未嫌其上學費錢。兒子上的是名校核物理專業,這個專業抽象又勞神,不像熱起來的財經學著輕松工作好找又掙錢,填報志愿那會他沒有跟風,一門心思填報理工。學理工很累,將來就業誰知道景氣不景氣,爸爸不勸阻,母親也不權衡,喜歡核物理就報核物理,母親說自己下鄉返城后到工廠就會車零件,核物理多難,一般人學不了,沒準兒子將來發明出什么呢。每個假期回來,母親的病發作漸少。若病發陰郁叨咕,兒子捧起書本,母親便緘口。今天,母親怎么了?一遍遍地念叨“這還要多少錢啊……”看著驚詫的母親,兒子輕聲安撫:“不讀研了。”然后,扯著母親到水龍頭前洗掉手上的面粉,扶母親到床上休息。然后拿起一本書,轉身進廚房一邊看書,一邊給母親熬藥。
過了一會兒,門被咚咚敲響,有個鄰居喘著粗氣讓他快看,樓下躺著的女人是不是他媽。嗡的一聲,他的腦瓜炸響。臥室里不見了母親,陽臺的窗戶敞開了兩扇,趴在窗前往下一看,水泥地上趴著的女人,星星點點的粉蘭碎花是他送給母親的新衣。母親的頭邊,一攤血跡。
跌跌撞撞地沖到樓下,母親已經氣絕,身體尚溫。醫院很近,抱起母親,兒子一路拼命奔跑,見到醫生,頭磕出了血,央求救活母親。兒子記得,以前母親犯病,不是拿刀要自己抹脖子,就是點著火要燒自己。但母親也只是說說,還沒有動手,他和父親就及時阻攔住了她。他知道,母親犯病由不得自己,她吵鬧作人,小時候爸爸就教他不能制止不能橫,要順著她讓她平靜。兒子不相信母親這次一個死字沒提,就靜悄悄地撒手人寰。幾天了,兒子守著遺體拒葬,爸爸勸、鄰居勸、爸爸的工友都勸。是母親不愿內退,她一頭鉆進了牛角尖,自己跳樓解脫的,不是受他刺激逼迫母親走上絕路的。醫生說這種病人以自殺結束病史的不僅他母親一個。誰的勸說兒子都聽不進去,母親的死讓他的心過不去,陷于自責,且越陷越深,以至失態。他守著母親的遺體就是不讓人動。父親無奈,在礦泉水中混入了安眠藥,給他喝下去。醒來后,母親已被安葬。
從此,兒子足不出戶,說是自己逼死了母親,沒臉出門。父親淚水縱橫,陪伴照料,不久便發如霜染。兒子眼不見似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日夜喃喃自語。困了,縮在陽臺一角,迷糊一陣,醒來,便沖著母親墜落的地方發呆,誰的目光若與其碰上,充血的雙目便瞪圓咆哮:看什么看?是我逼死的母親,你快來打死我吧!他抓破臉皮自吼自殘。爸爸拽著兒子的手臂,衣袖、前身沾染點點血跡。
那天,汽車鳴笛從樓下經過,恍惚中,兒子騰地躥起臉貼著窗玻璃,眸光追隨汽車遠去,嘴巴念叨:“買汽車,買樓房,買新衣。”兩手在空中抓著。爸爸說你抓什么?兒子說:“我抓錢。”爸爸說:“哪來的錢?”兒子說:“錢到處飛,多抓點給我媽買棉襖。天冷了,那邊不發棉衣,也沒汽車拉她游。”爸爸無語,怔在一邊看他雙臂亂舞。“抓到了,抓到了!”他晃著空拳,“趕快給媽送去,我答應媽媽的兌現了。”兒子推開陽臺玻璃,“嗖”的一聲落到了母親墜落的地方。
爸爸抱著兒子,腦瓜的鮮紅染紅了手指。兒命已絕,爸爸合上兒子圓睜的雙目,人倒了下去。
幾年后,妻兒亡命的地方,一個男人走過,身后兩三步,隨著個女人,女人眉清目秀,眉宇間夾帶的皺紋曾是丈夫、女兒車禍喪生的痛痕。正是曉春三月,花園里的迎春花黃燦燦一片,蜜蜂在花叢中縈繞,一只蜜蜂飛過籬笆落在了男人肩頭,女人疾步跨前,扯下男子的衣袖,摘下盤頭上的絹花發卡,翠綠的郁金香在女人手上盛開。男人肩頭的蜜蜂飛到了郁金香上,女人手托著絹花,碎步到籬笆邊上,手臂輕輕一揮,蜜蜂飛去。男人快步緊跟,接過絹花,攏起女人飄散的青絲別在上面。兩人手拉著手并肩遠游,閑歇的人目送遠去:一個干凈利落的男人,一個白皙苗條的女人,相依相伴,靜謐祥和。
男人,現在是身邊這個女人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