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凡
一九八六年,我在哈佛收拾行李,整理圖書,又租一個集裝箱,統統運回天津港。我打算回北京住上兩年,照顧父母妻女之余,寫完博士論文。此時費正清出版了《偉大的中國革命》,我將新書帶上飛機,一路讀回北京。
費正清:“中國最持久的國家神話”
《偉大的中國革命》,自一八○○年寫到一九八五年。費正清指這場“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社會革命”,先后經歷了十場內外戰爭,其中侵略戰爭有五次,包括鴉片戰爭、甲午海戰、日本侵華;內戰也有五次,即太平天國起義、辛亥革命、北伐戰爭、國共內戰、十年“文革”。中國百年革命史,是一個古老文明艱難轉型為現代國家的漫長過程:其中古今對峙,新舊交織,沖突不斷。
從中,費正清提取了一條王朝循環律。簡單說,他拿一九八五年與一八○○年相比照,發現中國歷經劇變,仍保留許多亙古不變的特征。譬如中國人口龐大,要有一個權威集約的中央政府來保持國家統一。而管理十多億形形色色的人民,只能依靠一種被他們廣泛接受的信仰體系。又比如,中國政府由層層選拔、不斷更新的精英組成。
費正清的難題,與黃炎培有何不同?王朝循環律,英文作Dynastic Cycles。它與周期律相關,卻又拓展了前者的內涵。早在《美國與中國》《傳統與變遷》中,費正清已從多方入手,展開跨學科的綜合研判:
東方社會,農耕傳統 若論國力人口,中國可與羅馬帝國相埒。但海上貿易讓西方人漂洋過海,擴張至西亞、北非和美洲。中國文明卻在相對隔絕中,自行衍變四千年,形成另外一套文字、價值與倫理。何以如此呢?首先,農耕經濟一朝確立,就要求集中權力,統一調度,分配資源,以便對抗天災,繁衍種族。所以在中國,集體高于個人,土地比勞力值錢。中國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成為世界上最重土安遷、最有社會觀念的人(The Most Sociable Man)。
其次,美國人往往想不通:中國農民終年辛勞,僅得溫飽。既如此,中國何以數千年不墜、維持高度文明?答案在家族:中國的社會單元是家庭,而非個人。家庭養成根深蒂固的個人行為,即祭祀祖先、供養親人,效忠國家。趙按:還有一套比較公平的科舉制度,輔以耕讀傳統,保障了文化傳承。
禮儀之邦,天命循環 馬克思將中國定義為亞細亞生產方式,韋伯指中國為家族式國家,還有人批判中國是專制社會。費正清道:印度與波斯的絕對王權,相繼都滅絕了,唯有中國生存至今。什么道理?只因中國有孔孟之道,自古為禮儀之邦。
秦始皇開創帝國,卻因嚴刑峻法,迅速滅亡,這說明馬上不可治天下。于是漢武帝立太學、求賢士,推行儒法合一、陰陽互補。孔孟之道的功效,長期勝過了西方的法律宗教:它提倡精英治國,威德安邦,又以天命論約束帝王。這便在自然哲學基礎上,確立了帝王統治的合法性:一旦皇帝違背天命,百姓便有理由造反,建立新王朝。其循環邏輯,費正清申說如下:
一、從宏觀歷史看,中國大一統格局,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再重復。
二、無論是農民領袖得天下,還是塞外梟雄入中原,都有一個興亡周期:它從揭竿而起、改朝換代、勵精圖治,再到勞民傷財、苛政如虎、民不聊生,最后是群雄并起,中原逐鹿,江山易主。如此周而復始,好比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又像是化學元素的聚合與衰變。
三、圍繞上述周期律,中國人反復總結經驗,陸續寫下《春秋》《史記》《資治通鑒》。憑借西方社會學工具,費正清犀利地指出:每一輪王朝覆滅,均肇始于官員貪腐、土地兼并、結黨營私。費正清將此積弊,定義為“關系庇護網”,又指它是導火索,致使綱紀廢弛、盜賊蜂起,天下大亂。
歐美學者擅長精細剝離。但費正清驚愕的發現:上述三重循環,彼此咬合,環環相扣,竟是撕扯不開的一團亂麻!他轉而借用中國表述,指王朝循環如同老農種地的二十四節氣:它們春華秋實,夏去冬來,一再彰顯農耕文明的頑強再生。他甚至提及中國小媳婦:為了傳宗接代,婆姨們拼死生娃,哪一回少得了劇烈陣痛、絕望掙扎?其后卻是喜笑顏開,闔家歡慶!
然而與生娃不同:每一輪改朝換代,無不造成慘烈的破壞、驚人的倒退: 帝都陷落,王宮舉火,百年富裕城鎮,頃刻洗劫一空。萬千黎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世代顯赫的豪門大族,轉眼已是灰飛煙滅,一如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為了幫助美國學生,了解中國特有的循環神話(Cycling Myth),費正清及其哈佛同事,還會在課堂上引述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這首元代散曲如訴如泣:“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美國學生聽了,無不感同身受。再笨的瓜娃子,也會臨場背兩句《山坡羊》。
如此千年輪回,居然顛撲不破!仿佛在其背后,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而且時機一到,它會凸顯為一種神奇天命,即鏟除世弊,懲惡揚善,普度眾生。這是儒家的陰陽相濟,還是道家的因果報應?費正清為此大傷腦筋:中國文明積淀千年,形成大一統格局,這與西方反差強烈:羅馬帝國也曾一統歐洲,但自查理曼大帝后,拿破侖、希特勒的兼并企圖,全都失敗了。如今歐美分為大小五十多個國家,而中國文明中心區,竟能維持四千年不變!什么道理?費正清百口難辯,干脆指大一統為“中國最持久的國家神話”。
以此為核心,費正清不惜大刀闊斧,將中國二十四史歸并為四大統一期,即秦漢、隋唐、宋元、明清。對于其間的分裂時期(如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他竟敢一筆帶過,視之為新老帝國間的短暫過渡!
費師提出中國政治傳統、社會結構,在其古老文化的支配下,歷經千年磨合,早已高度滲透,融為一體了。
我承認,費正清摸著了迷宮之門,即中國亡而復興,暗中受其古典文化支配。可他功虧一簣,未及找到開門鑰匙!胡適《說儒》,鎖定一個復興懸記,即中國文明何以否極泰來?歷代王朝何以克服分裂,不斷走向大一統?可我沒想到,打開迷宮的鑰匙,深藏在錢鍾書的《管錐編》里。
《管錐編》大小結裹
一九九四年夏,錢師突然住院,經檢查,發現了膀胱瘤。手術后,繼以腎衰竭,于是長期住院,不得回家,落落寡歡,直至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病逝。這四年里,我很少見到錢師,也不敢向他請教學問了。禍不單行。一九九五年底,錢楊的獨生女錢媛,不幸也患上肺癌,且是晚期擴散了。一九九七年春錢媛去世,楊絳苦苦瞞了錢師一陣,才告訴他實情。后果可想而知。
一九九七年夏,海外僑胞紛紛打聽:錢先生治病可有困難?我們自當出錢出力,遍請名醫,以解先生之厄!于是我代表外文所,接受《南方日報》采訪,稱錢師病情穩定,感謝各方美意。又說錢師得到精心治療,他賴以維系生命的腎透析,也使用最新儀器,云云。
一九九八年錢師去世后,我隨即辭官,躲去蘇州十全街。其后八年,也是我從哈佛回國后的第二境,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錢師去世那年,我才四十八歲,談何憔悴呢?因為錢師給我留下了兩道家庭作業:
一、從《春秋》《左傳》,到《史記》《漢書》,認真補習中國史。你的古文修養不夠,讀史也談不上系統。所以不妨提綱挈領,全篇背誦司馬遷《報任安書》。此文如圭如璋,四方為綱,也是你日后治史的方向。
二、繼續修訂《歐美新學賞析》,以便為國內文科博士生寫一套新學講稿。講稿一要讓學生聽得懂;二要在每一講背后,都設中外文書目;三要以《史記》為范本,亦掃亦包,相斷相續,系統評說二十世紀歐美思想三大主潮。
此事由來已久,外人多不明原委。一九八二年張隆溪在《讀書》引介西方文論,至一九八六年結集出版。隆溪入哈佛后,據實告我:此書乃奉錢師之命,在其指教下完成的。我回國后亦受錢師鼓勵,為《讀書》寫專欄十年。趙按:所謂歐美新學,原是錢師說法。一九九○年后,國內學界大舉引介新學,后又改稱西方文論。錢師口中的新學,與之有何不同?張隆溪與我聊天,得出兩點共識:一、錢師所謂新學,原是針對胡適、郭沫若一干強勢文人:他們譏諷陳寅恪、吳宓為舊學代表,自己卻躊躇滿志,打出了新學旗號。錢師不服,故而也稱新學,大有當仁不讓之意。二、據外文所高莽回憶,錢師針對開放,也有其見解:“開放有兩種。一種是殖民地式的,就是外國說什么好,就跟著人家說什么好。另一種是有主見的,即有氣魄,有自己的觀點。”
錢師走后,我一再去高校試講新學,同時反復修改,至博士班半數聽懂,方為合格。二○○九年《西方文論講稿》兩卷本由三聯出齊,合計六十萬字。二○○六年,我主編的《西方文論關鍵詞》,也由外研社推出,約八十萬字。
寫《西方文論講稿》的同時,我也盡力應對錢師交代的第一道作業,即系統補習中國史。同時接連四次,往返攻讀《管錐編》。此事起因是:一九九三年冬,我新購得《管錐編》五卷本,打算通讀一過,于是送請錢師題詞。老人用毛筆題了詞,又對我說:“新學不易通,舊學也難,儂要花力氣,用力咯打!”
其后多年,我在蘇州發奮讀史,輔以錢師在巴黎讀書的自在心境,不斷做筆記。其間第一個大發現,即現代西方學術,紛紜變亂百年,造成理論大廈傾覆。對此,錢師提醒國人:“偶然性推翻了人們至今所理解的必然性。在此大背景下,誰要獵取終極真理,那是不會有什么收獲的。”
此說一度令我茫然。再看《七綴集》,復又燃起希望:“那些垮塌的知識系統,住不得人也唬不住人了。然而構成它的木石磚瓦,仍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趙按:錢師蔑視系統,類似于德國海德格爾、法國德里達。可他并非人云亦云,而是結合國情,搜尋中外思想的木石磚瓦,以備中國未來之需。余英時指出:錢氏譏笑黑格爾,說他建了一個大系統,自己卻住不進去。余又說“錢氏比較看重小結裹,偶爾也有大判斷”。對此,我謹表異議如下:
一、《管錐編》之書名,典出《莊子·秋水》:“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辨,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不亦小乎!”學生以為,錢師所謂的管窺、錐指,正是中國古人特有之“以小窺大”法,或曰大學、小學并舉。
二、初讀《管錐編》,我常有悲涼之感,猶如黃昏薄暮,獨自步入一座廢棄的豪宅:那里頭荒草萋萋,斷墻殘垣,鼠兔穿梭。看門老人手持燭光,緩緩引導,而我小心翼翼,撥草前行,居然能于幽暗中,多有驚喜發見。學生不敢妄議錢師學問大小,可我不斷發現《管錐編》中的大結裹、大判斷。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錢師似有戰略目標,可它為何又遍地開花,類似一地散錢?
謹慎起見,我將“戰略目標”高高掛起,轉身去考察錢師如何治理新學。在這方面,他不僅譬解靈巧、注疏周密,還為我提供了一套祖傳兵法。所謂兵法,是指《管錐編》中如數家珍的國學方法。其中有一系列大判斷、大思路,也有他極為珍惜的諸多小結裹。我寫《文論講稿》時,多虧有了這套方法,才得以翻山涉水、過關斬將、奪占樓蘭。現舉其大者如下:
亦掃亦包法 哈貝馬斯《后形而上學思想》稱:二十世紀西方產生了一系列變革思潮,如現象學、結構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如同一條大河中的三股激流,它們“都標志現代思想與傳統的決裂”。如此學術亂局,國人當如何視之?《管錐編》引《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又引《全晉文》卷四六:“圣人之道如天地,諸子之異如四時。四時相反,天地合而通焉。”
錢師明言,中國古代思想家中,“于一世學術能概觀而綜論者”,首推莊周《天下》篇。錢師又道:司馬遷《史記》,開創中國史學,其豁達大度,在于“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廢而各有弊也”。
錢師身背六鈞古弓,又將手中三尺青鋒,指向西洋哲學:太史公“發明亦掃亦包、相斷相續之法,可借詁黑格爾奧夫赫變(Aufheben),其《哲學史》中論學派之相非相續(Widelegung),亦同斯旨”。趙按:如此卓越眼光,橫掃中西,縱貫古今,通吃諸子百家,猶如四時輪轉,豈非天地間難得之大見識?
儒家辯證法 錢師懂政治嗎?《管錐編》輪番征引馬恩《共產黨宣言》《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及其他辯證法名著,進而肯切表示:“轉益多師是吾師。”同時他也發現:中國人自古不重邏輯,卻諳熟中庸之道,此乃“儒家于辯證法之發凡立則也”。
陳寅恪說過,“中國之哲學、美術遠不如希臘,不特科學為遜泰西也。但中國古人,素擅長政治及實踐倫理學,與羅馬人最相似”。錢師默記此說于心。事關中國哲學、科學的歷史缺憾,他往往會主動彌合。比方說,西方文論左右相攻,內外撕裂,令我頭痛不已!忽一日,我見錢師引《周易正義·噬》:噬嚙互動,相反相成。《管錐編》進而確認:執其兩端,可得乎中。思辨之道,故所不廢。我大喜,相信此法高明,“足使黑格爾羨妒”也。
鳥之兩翼法 《談藝錄》首倡“頗采‘二西之書,以供三隅之反”。反什么?《七綴集》答:反即“反思與再認識”。話說黑格爾蔑視中國語文,妄指其“不宜思辨”。錢在《管錐編》開篇,即予以痛斥。老黑又看重認知轉折,即由識(Bekannt)轉為知(Erkannt)。譯成中國話,即回過頭來,另眼相看。
錢師受了老黑刺激,便在《管錐編》中展示一種國粹式鳥之雙翼法。此法有何高明?錢師道:“自省可以忖人,觀人亦資自知。鑒古足佐明今,而察今亦裨識古。鳥之兩翼,剪之雙刃,缺一孤行,未見其可!”
通觀圓覽法 發達資本主義危機重重,歐美三大思潮各顯神通。它們針對形而上學傳統,分頭施以理論解構、解碼、狂歡化。百年變革結果,便有大廈傾覆,斷墻殘垣。《管錐編》建議國人:第一不怕亂,第二莫嫌煩,只消將那斷章殘句、破碎理論捉至一處,加以旁通連類、古今參印。
這豈非伽達默爾的循環闡釋?錢答:唯唯!否否!循環闡釋冠西洋之名,對應中國的通觀圓覽。何謂圓覽?希臘哲人以圓為貴。《易大傳》曰“耆之德,圓而神”。《論語》意旨周備,圓轉無窮。譬如明珠一寸,鑒包六合。何謂通觀?即積小明大,舉大貫小,交互往復,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于偏枯。
脫胎換骨法 西方后學,變化莫測,一再令我迷茫:其特征是學派交融、理論轉碼、變形再造。學派交融大腕,當推福柯。理論變形幫主,則有哈貝馬斯、薩義德。至于布迪厄、詹姆遜,最會玩弄中介、調和與轉碼。
錢師如何解讀這些西洋狂人?《管錐編》卷首,征引英國批評家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名言:“融會貫通之事,每發自混淆變亂之始。”《列子》之襲《莊子》,世所熟知。至脫胎換骨、假面化身處,則識破鮮也。《荀子·正名》又道: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錢按:形體可變,元神無改。另以王安石為例:荊公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
半莊半諧法 中國古人習慣解詁,以為注釋。解頤,則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闡釋方式。宋人周密《齊東野語》謂:善于講誦,能使人喜而至于解頤也。錢師按:康德嘗言,解頤趣語能撮合盲無聯系之觀念。席勒曰:造藝本于游戲之天性。致知窮理、文德武功,莫不通游戲之事。
以上六法,皆為我從《管錐編》中搜得之總攬全局大法,又稱大判斷。書中另有無數小法,專司布局謀篇、修辭煉字。我也發掘出六種,如春秋筆法、搭天橋法、階進法、花開兩朵法、水中著鹽法、捉至一處法。我將它們逐一搬用,變著法子寫入《西方文論講稿》,竟是百試不爽。
海內外《管錐編》研究
二○一○年,時值錢鍾書誕辰一百年。十一月,社科院召開研討會,并將研討成果結集出版,卷首感言稱:若非學業精誠至,焉得大師天上來!此處,我以《管錐編》為標的,回顧一下它的研究進展。
首先,圍繞此書的重重疑云,多被眾人撥開。比方說,《管錐編》原有怎樣一個創作過程?作者是否打算出版?為何一九七九年它匆忙面世,又一再增補?聽說還有一小半筆記,未及整理刊出,它們涉及哪些內容?最后,《管錐編》構思宏偉、體裁獨特、文字艱澀,應當如何歸類之?
再看研究資料。二○○○年楊絳與商務印書館簽約,分批編輯《錢鍾書手稿集》,計有《容安館札記》《中文筆記》《外文筆記》三種。二○○三年《容安館札記》面世,二○一一年《中文筆記》殺青。《外文筆記》全四十八冊,也于二○一五年出齊。至此,歷經十五年,合計七十二卷冊的《錢鍾書手稿集》,總算揭開了神秘的蓋頭。
此前國人看不清《管錐編》的創作背景、設計思路、書寫格式。隨著蓋頭的撩起,海內外研究依舊舉步維艱。什么道理?竊以為時下研究,局限于一些專業論文,諸如翻譯、詩歌、戲曲、闡釋學、修辭學。偶見一本哲學、史學、比較文化論,也讓人覺得相機老舊、像素過低,更無法自動變焦。
學界耆宿對于此書,反倒是驚喜不迭。例如余英時與錢通信,考證方以智一事,錢回函指《管錐編》某頁有涉及。余翻讀,甚感欽佩。又如蕭乾翻譯《尤利西斯》,指《管錐編》引述此書,遙相詮釋《史記》。
與國內相比,海外研究如何?《管錐編》問世后,美國學者胡志德推出《錢鍾書評傳》。胡在前言中說:《管錐編》博大精深,倉促間不敢置評。此后,錢師著作多被譯成了外文,唯獨《管》這套巨著,因其水深不見底,一直被人繞著走。一九九八年,哈佛推出《管錐編》英譯本。此書譯者艾朗諾(Ronald Egan),現在加州大學教書。艾兄膽大如斗,竟敢英譯《管錐編》,令我佩服!可他并非全譯,而是從錢師一千六百余條筆記中,選譯六十五則,已然長達五百頁。
趙按:一九七八年錢師隨中國社科院代表團遍訪美國名校:自東海岸的紐約哥大、普林斯頓,到西海岸的伯克利、斯坦福。錢師所到之處,莫不大受歡迎。于是乎,哈佛耶魯各出奇招,欲攬錢師入圍。耶魯教授Lowry Nelson,及其背后的文論宗師Rene Wellek,搶先遞出橄欖枝。哈佛比較文學系兩大掌門Harry Levin與Claudio Guillen,自也不甘落后:他們派出哈佛燕京學社社長韓南,積極游說錢師去哈佛,主持一個Renato Poggioti講座。
錢師戲言,他不愿老來奔命(Old Man in a Hurry)。私下則坦言:“我的工作在中國,不在美國。”又引《舊約》格言:埃及人端坐家中,力大無窮!另據艾朗諾自述:錢師到哈佛,喜見清華同窗方至彤。方獲贈一套《管錐編》,激動之余,便命學生小艾翻譯。小艾再托張光直,向錢師發信,獲準翻譯。但錢的條件是,翻譯中遇到任何問題,都不要來問他!所以小艾選譯《管錐編》,細致有余,寬廣不足。此處,我想說說我從《管錐編》中擷取的心得。
長歌當哭,蚌病成珠 《管錐編》之最大難點,在于此書的歷史定位。在我看來,此書肇始于錢師留學筆記,其后一路綿延而下。抗戰烽火中,作者旅居昆明,流浪湘西,困守上海,因在《談藝錄》篇首,自嘆是“兵罅偷生,聊作憂患之書”。個中情懷,竟與二十世紀歐美思想家如出一轍。體現在文風上,即錢詩所吟:長歌當哭,蚌病成珠。戚戚之極,變為浩浩。
另有一層特殊國情。自抗戰起,中國學界之于西方新學,逐漸無暇顧及。解放后,由于三十年交往窒礙,歐美新書難得一見。就連錢師這樣的大儒,也只能偶爾索得一本羅蘭·巴特。令人心酸的是,一九七九年改革之初,國內通盤評點德國現象學、闡釋學、俄國形式主義、薩特存在主義、拉康心理學、巴特文本論、德里達解構批評者,唯《管錐編》一書耳!
趙按:一九八七年我受任繼愈先生的差遣,制定購書方案,擬為國家圖書館大庫,補充人文社科新書。任老說:北圖拿到大筆外匯,能買外文書了!但由于隔絕太久,缺口過大,老館長聽了我的匯報,也只能搖頭嘆息。
超越新舊之爭 自五四以降,中國學術受制于兩大傾向:一是以胡適為首的“以西釋中”法,二是陳寅恪力主的“文化本位”說。另有一支左聯文藝大軍,自是不可小覷。
錢師什么立場?他夾在當中,半間不架,自稱“中書君”。這個無所歸依之人,偏能各取所長,提出自成一家的打通論。竊以為:此一自主姿態,別具示范意義。首先,錢師針對傳統學者的治學路數,多有批評挖苦,指其泥古、守舊、瑣碎、不識新學之優長。其次,圍繞日趨嚴重的中西文化沖突,他不偏不激、矚目長遠,致力于打通中西,以期為中國文明謀求生機。
管見錐指,通學之書 《管錐編》四卷本,一九七九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其后不斷修訂增補,合為五卷,一百三十余萬字。其中第一、第二卷討論經史子集,第三、第四卷評點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選。圍繞上述古籍,作者錄得筆記一千六百多條,涉獵七種外文書籍。趙按:《管錐編》試以中國經史子集為主線,網羅歐美新學,令其彼此參合,進而抉發雙方共享的思想精髓。我聽錢楊說,還有一批筆記,未及錄入《管錐編》中,譬如朱熹、王陽明,還有顧炎武、黃宗羲。
美國華人學者湯晏,二○○五年推出《一代才子錢鍾書》。作者感慨道:錢鍾書才華恣肆,若寫中國文學史,那該有多好?可惜“錢膽子小,不敢寫”。提醒湯兄,錢師二十三歲那年,已在清華發下宏愿:“我夢想寫一本講哲學家的文學史。”
相比之下,余英時條分縷析,則顯出老姜辛辣。他表示:“錢氏主要貢獻,都是筆記式的。筆記有個好處,就像《管錐編》:你可以說它是讀書筆記,即以一部部經典為本體。現代中西學術,多半要求你有結構。錢不要結構,他講《周易》就以《周易》為結構,講《左傳》就以《左傳》為結構。他在其中尋找可資發揮的東西。他講得非常精到,同時還溝通了中西雙方。”
余先生又道:“錢的父親錢基博,是晚清民初的著名訓詁家、古文大師。受其父影響,錢早年精通小學,熱衷考辨,尤喜古人的筆記式著述,譬如南宋王應麟的《困學記聞》,清初思想家顧炎武的《日知錄》。”
趙按:余先生一語中的。竊以為《管錐編》秉承明清筆記體,即以片段評語,疏疑解難,又以織補手法,箋注古籍。可在骨子里,它是一部打通中外、交相參比的文化思想史。其中有文詞批評,有哲理批判,更有家國情懷、天下大勢。
中國人自古提倡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其恢弘目標,在于治國平天下。每逢強國盛世,大學昌盛延綿。遇有異族入侵,高壓鉗制,漢族士子便隱去江湖,潛心于考據訓詁。此一小學傳統,自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起,經由明末李漁的詩詞韻律,逶迤至以方苞、姚鼐為首的桐城古文派。至此,我們無可回避,就要直面《管錐編》中未及露臉的顧炎武、黃宗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