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清季以迄民國的海外中餐館,可以說是廣東人的強項甚至專項。巴黎的中餐館業,雖非廣東人始創,然而也要等到廣東人進來才弄得出聲響,立得起標桿。后來者提及或憶及的有代表性的兩家—中華樓和萬花樓—到后來皆成粵人的產業。王奇生《留法十五年鱗爪》說:“在巴黎方面,有十數家商店,有兩家大飯店,裝飾華麗,一名‘萬花樓,一名‘中華飯店,前者是廣東人開的,后者是福建人開的。”(《宇宙旬刊》,1935年第11期)這說法顯然有誤。誰都知道中華樓系李石曾所開,只是一戰爆發后倒閉了,至戰后一九一九年冬,由一個廣東人與一個比利時人合伙,使用同一店名在第五區學校街(Rue des Ecoles)重新開業(劉志俠、盧嵐《青年梁宗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但中華樓終不如全新開張的萬花樓風頭強勁,后者實際上是巴黎的一個重要文化和社交平臺。當時在巴黎的留學生及旅法人員,往往以中餐館為交流聚會的場所和舞臺,萬花樓自然成為首選。這家餐館先后成為國共兩黨在法國乃至歐洲的活動平臺和據點,更有一種傳奇色彩。
一
劉志俠、盧嵐《青年梁宗岱》一書說:“(梁宗岱)留歐七年,他按時收到充裕的匯款,一直住在舒適的私人旅舍里,每天到最好的中國餐館開飯。”這最好的飯館,即萬花酒樓,“法文名RESTAURANT LE LOTUS,直譯‘蓮花飯店,在一九二○年冬出現,位于第五區醫院街二號,離開索邦大學(巴黎大學)不到五分鐘路程。東主張楠也是廣東人,哥哥張材在倫敦經營大飯店。”(作者按:本文所引張楠、張材兄弟的資料,為各位作者據其所聞筆之于書,并無查證,故各有異)李明歡的《歐洲華僑華人史》(中國華僑出版社2002)也說:一戰后再度崛起的高檔中餐館是萬花樓(Restaurant Le Lotus),坐落于巴黎醫學院街二號(2,Rue Del ecole De Medecine),不過,關于萬花樓創辦的具體時間,《東省經濟月刊》一篇文章認為是在一九一九年—
巴黎最大中國飯館之萬花樓,營業極為興隆。據知萬花樓歷史者云,是樓創自一千九百十九年,時值歐戰之后,英美士女至法參觀戰場者,年以百萬計。英美人在本國,本喜華裝,既抵法一嘗東方風味,尤為旅中樂事。法人視性尤好奇,聞風紛至,是萬花樓之名,遂遍揚于歐美。
該文將其創業以迄興盛歷程,交代甚詳:
初創時,資本僅二十萬佛郎,今每年所獲凈利,亦逾萬百,實海外華商中之具有創造精神者。該樓經理張南,原籍廣東寶安,二十年前受英輪雇為水手,積微資,則在輪中為水手包飯食,數載后偕其弟張才至英京,開一中國餐館,規模甚小。今倫敦之探花樓,皆張氏兄弟手創,距今僅十余年,資本俱各在百萬元以上矣。(《萬花樓》,《東省經濟月刊》1929年第5卷第3期)
關于萬花酒樓的法文名,諸家之說恐有誤。《坦途》一九二八年第五期所載秣陵生《巴黎之中國飯館》一文,錄有作者留學巴黎的弟弟寄回的菜單,其中顯示萬花酒樓法文名為Restaurant Pascal。在最早的梁宗岱先生的綜合傳記中,對萬花樓的來歷也有過一個交代,因為作者是梁先生的學生,且一起共事數十年,耳聞之間,當頗可信:“‘萬花樓是廣東的一位愛國華僑在巴黎開設的中餐飯店,其牌號是依據中國清代一部小說《萬花樓》而來,頗有中國文化品位,所以旅居法國的中國學子都愿意到此一聚。”(黃建華、趙守仁《梁宗岱》,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小說《萬花樓》全稱《萬花樓楊包狄演義》,又名《大宋楊家將文武曲星包公狄青初傳》,寫楊宗保、包拯、狄青等忠臣良將抗擊外侮、斥佞除奸、忠君報國的故事,社會影響極大,其主題也很契合海外華人漂泊受屈思得伸張的心理需要。
萬花樓因此聲聞遠屆,幾乎成為赴法攻略之必備常識。《圖畫時報》一九二七年第三五○期在開篇第一頁刊登其老板張楠的照片,并配文字說:“張南君巴黎萬花樓經理。萬花樓為巴黎最大之中國飯店。”陳宅桴的《旅法華人的小史及其使命》介紹說:“中國飯店好像是中國人一塊榮耀的招牌。英美處有唐人街,日本各地有廣東館子和寧波館子,法國巴里也有規模很大的萬花酒樓(老板是廣東人,倫敦也有他的分店)。”(《華僑努力周報》1927年第2卷第8期)一九二五年,翁同龢侄曾孫翁之熹以秘書身份陪同傳奇將軍徐樹錚赴歐考察,在巴黎期間,就多往萬花樓:“(3月12日)與薄以眾、王陪彝、宋任東、李友嵩赴粵人所設之萬花樓,中式之肴饌而以西法吃之;予輩點一菜名云吞大湯,則餛飩也,每小方碗十二法郎,合一元。炒面一碟十法郎,亦云昂矣。侍者皆法人,生意甚好,司賬為一法女。聞初開時資本不過六百元,今已積利六萬。”(《入蒙與旅歐》,中西書局2013)
人間書店和《人間》雜志創辦人程萬孚回憶一九三一年赴法留學時也說:“在西比利亞火車上整整吃了十天的干面包……心想到了巴黎,當了衣褲也應當到萬花樓去大吃一頓,吃瀉肚子也甘心。這萬花樓酒店,我是聽見不少人說起過。”可是到了巴黎,盡地主之誼的老吳,卻以萬花樓貴而不合味,先帶他去了好而較便宜的北京飯店。但他到底還是不能不去萬花樓,也不能不寫萬花樓,去了發現委實還是名不虛傳的:“萬花樓資格最老,資本亦比較厚些。飯館之外,每夜有跳舞,內面陳設是東方色彩最濃。許是老板生日的壽幛也當作裝飾,珠燈繡珠比誰家也多。樓下菜貴,外國人吃的多,樓上是內行去的,既賤且好。”(《歐游雜憶:幾家中國飯店》,《華安》1935年第3卷第1期)
萬花樓如何高檔豪華呢?李明歡教授的著作里說其裝潢甚于中華飯店,漆、銀器具均來自中國,供應中式菜肴,兼營西式酒店歌舞廳,員工也是中法兼顧,有五六十人。價格也數倍于租金相對低廉的拉丁區的小餐館。比如萬花樓一餐十五法郎,老華工的協和飯店只要四法郎(中國華僑出版社2002)。《青年梁宗岱》說是效仿倫敦廣東餐館探花樓的路線:
布置很特別,門前金字招牌,并印有金色古畫,這種裝飾,在中國不算新奇,在法國不多見了。其中的布置,也非常講究,歌女奏曲,堂倌往還,很像中國的官座,所用的器具,是中國的古器。(北京《晨報》1921年4月3至8日,V女士《華人在法經營之各種組織》)
前述秣陵生《巴黎之中國飯館》一文還提供了萬花樓的菜單,詳列其日常所供之菜品:
頓飯:炒肚絲、火腿白菜、紅燒牛肉、拌生菜;
特別菜:蝦仁會豆腐、鮮炒干貝、炒蝦仁、鮮蘑燒肉、紅燒蹄子、會粉絲、熘排骨、醬汁雞、洋粉拌雞絲、冬筍肉片、蘑菇肉片、辣椒肉絲、火腿炒蛋、黃花肉絲、醋熘白菜、什錦素、炒牛肉絲、蛋花湯、白菜肉片湯。
雖然較之廣州的粵菜館遜色不少,但在巴黎,已屬難得。
因為萬花樓的排場,所以“在此進膳者,衣履修整,紳士派頭。日人與西人來照顧者亦多。伙計也是最漂亮”。一九二七年春上,自巴黎大學留學歸國的陳衡恪(1919年前往),應邀在梁實秋主編的上海《時事新報》“青光”副刊以陳春隨的筆名,連載描寫法國留學生活的《留西外史》,因為梁的去職而未竟,亦隨即由新月書店結集出版。書中有兩處對話很能顯示萬花樓的地位。一處寫道:“胡樂園指著書包問道:‘你一定又是從書店里買了什么書來了,難道我說巴黎到處都是書店,原來天生你們這些傻子,有錢不曉得用。一面說一面拍著小龍衣袋道,‘還剩多少,不如留著請我吃萬花樓,別再壽頭壽腦的往書店里送。”可見上萬花樓是一般留學生的奢望。另一處又寫道:“孫希哲接口道:‘中國館子嗎?萬花樓算是巴黎第一家中國最闊的菜館。吳又和道:‘萬花樓!貴得很。”
二
在梁宗岱的鼓動之下,一九三五年他的弟弟梁宗恒也來到巴黎,記下了哥哥的萬花樓軼事:
一九二○年代,我的哥哥寫信給我們,他每天到那里吃飯,把我父親氣得大發脾氣:“什么!他每天去妓寨!”事實上,在中文里萬花樓模棱兩可。直譯是“一萬朵花”,但在中國,“花”有時表示妓女,正經的生意不會以“萬花”為名的。(《青年梁宗岱》引梁宗恒《花都華人》)
因為哥哥的影響,梁宗恒不僅天天中餐館,而且先是投資中餐館,后來經營中餐館,誠可謂萬花樓遺響:
后來適逢二次大戰結束,中西交通恢復,他(梁宗恒)計劃返國。但是在此之前,必須處理一件重要事情。他在戰前收到家庭匯來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投資在一家中國餐館的物業上,要取回這筆錢必須出售餐館,但是買家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因此遲遲未能成行。在等待這段時間里,他認識了中國大使館一位官員,他是餐館的常客。經他介紹,梁宗恒進入大使館工作……一九七四年,巴黎第十區一家中國餐館東主退休,主動向他出讓生意,他接手后改名嶺南飯店(Le Restrauantle Lingnam),勤懇經營,度過了十多個安定的年頭。(劉志俠、盧嵐《青年梁宗岱》)
梁宗岱天天萬花樓,頗引人側目,并筆之于書。《旅行雜志》一九二九年第四期浣南《巴黎之中國飯店》在介紹完高大上的萬花樓后說:“西人多往就食,而萬花且于樓下設座招待西人……中國詩人梁宗岱常衣翻領襯衫就食于是。”誠翩翩佳公子也。
萬花漸欲迷人眼。梁宗岱固是天天萬花樓,其他旅居或經行巴黎的眾名流,也幾無不涉足萬花樓,誠有所謂人人萬花樓之盛。光與梁宗岱同席萬花樓的,就記不勝記。其中,鄭振鐸記得最詳細,同時也引出了一眾萬花樓的常客,以及“天天萬花樓”的主兒。
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變后,鄭振鐸因領銜在報紙上公開抗議,一時陷于險境。他的岳父、商務印書館元老高夢旦先生便堅決要他出國避難,遂于是年五月二十一日,拋妻別子,遠赴法國。同行的有徐元度、袁中道、魏兆淇及陳學昭。以鄭的地位、家世(主要是其妻家),到巴黎自然離不了萬花樓。據鄭振鐸《歐行日記》(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4),六月二十六日,鄭氏甫抵巴黎,“休息了一會,同到萬花樓吃飯,這是一個中國菜館,一位廣東人開的。一個多月沒有吃中國飯菜了,現在又看見炒肉絲,蛋花湯,雖然味兒未必好,卻很高興。……晚飯也在萬花樓吃”。同行的徐霞村則記得更詳細:“萬花酒樓離旅館并不遠,只穿過一條大街就可以看見它的大匾。雖然房子是西式的,里面卻很帶中國的味道,朱紅的色彩和東方的圖案充滿了全廳,成堆的中國學生聚在桌子上,間或也雜著一兩個西洋的男女。當一個說北方話的中國侍者走過來時,高(元)君便把菜的號數告訴他,不一會,菜就來了。我們每人面前有一個盤子,一切的菜都是先用匙子撥到盤子里,然后再用筷子吃。”(徐霞村《巴黎游記》,光明書局1931)徐霞村歸國后,歷任北京大學、廈門大學等校教授,成為著名的作家、翻譯家。
這第一頓,沒有遇見梁宗岱,卻遇見另一個“天天萬花樓”的袁昌英女士(楊太太)—“她是天天在萬花樓吃飯的”。袁昌英早在一九一六年已自費到英國愛丁堡大學學習英國文學并獲文學碩士學位。其間于一九二六年短期回國任教并與經濟學家楊端六結婚,旋入巴黎大學繼續深造。袁昌英一九二八年回國后先后任上海中國公學、武漢大學教授,并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解放后還將毛澤東詩詞翻譯傳播于海外。袁昌英婚后赴法,自是可以“天天萬花樓”了。時隔不久,七月二日晚她還請鄭振鐸和朱光潛、吳頌皋等吃了一頓高檔的“萬花樓”—菜特別的好,因為是預先點定的。入鄉隨俗,萬花樓也不可能成日做地道的廣東菜,要想地道,只有預定,多年以后,仍是如此。《旅行雜志》一九二九年第四期浣南《巴黎之中國飯店》也說兩家必須“先期定菜”,才“可得甚佳之廣東菜”,不過“其價特昂耳”!
鄭振鐸日記寫道,第二天即六月二十七日,午飯仍在萬花樓,當然遇見梁宗岱了;不遇才是偶然的。還遇見吳頌皋和敬隱漁。吳、敬二位也都不是一般人。敬隱漁是第一個將羅曼·羅蘭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翻譯成中文的人(刊于《小說月報》1926年第17卷的頭幾期,當時譯作“若望克利司朵夫”),還將魯迅的文章譯成法文,發表在羅曼·羅蘭創辦的《歐羅巴》雜志上;《阿Q正傳》就是他首譯的。這天中午鄭氏見了他,晚上還請他在萬花樓吃飯。當然也遇見了梁宗岱,并一同到他家坐了一會兒。梁宗岱還對他說,他的生命便是戀愛與藝術,而近來有所戀,心里很快活。所戀者誰?傳記作家們至今也沒有交代。
或許因為這種快活,梁宗岱多有請鄭振鐸等吃萬花樓。鄭氏七月十六日日記:“宗岱又請我和光潛吃飯,仍在萬花樓。”八月十日:“(高)元來,同到萬花樓吃晚飯。”八月十九日:“宗岱來,把我叫醒……元和蔡醫生亦來,同去萬花樓吃晚飯。”八月二十五日:“蔡醫生和宗岱來,同到萬花樓吃晚飯。”當然,萬花樓這種好地方,沒人請,自個兒也去。如七月四日:“在萬花樓吃飯。”八月十五日記:“七時回,到萬花樓吃飯。”有朋友來則領著一塊去,八月三十日“蔡醫生來,同到萬花樓吃(晚)飯”。
胡適海外留學多年,回國后又多次因公外訪,包括出任駐美大使(當然后來移居美國不在此論),從其日記(《胡適日記全編》,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看,對上中餐館吃飯的記錄不多,事實上也去得不多。如一九一三年九月五日:“至春田(Springfield),入一中國飯館午餐,久不嘗祖國風味矣。”看來他在康奈爾真是不上中餐館的。而波士頓的留學生,可是多上中餐館的:“至上海樓晚餐,遇中國學生無數。”或許受此“刺激”,第二天(九月六日),他又記錄了一次上中餐館:“出圖書館(波士頓公家藏書館),至上海樓午餐。”
但是,到了一九二六年八月至十二月,因處理英國庚款事宜游歷歐陸期間,尤其是在法國,其日記中則多有上中餐館的記錄,而上得最多,也最有“故事”的,當然是萬花樓了。他第一次上中餐館是八月五日在倫敦,“使館陳代辦請我與兆熙吃便飯,在探花樓。此為出國后第一次吃中國菜。”這探花樓,是廣東館子,也是張楠兄弟手創,前已有述。胡適從英國東行法、德等國再返回倫敦,又有去探花樓等中餐館。如十二月十二日記:“下午四點到探花樓,赴‘旅英各界華人會的茶會,我略演說。”這也可見萬花樓在當地華人中的地位和影響。也有去其他中餐館。如十月一日記:“莊士敦邀我與兆熙吃茶,茶后我邀他們去杏花樓吃飯。”十一月十九日記:“到上海樓吃飯,許多時不吃中國飯了。”這是因為他離開法國后,返回英國前,幾乎沒有上過中餐館;日記中也確實沒有在德國等地上中餐館的記錄(德國期間幾不記飯館事)。十二月九日又有記:“米爾邀我到上海樓吃飯,會見有名的格倫費爾博士。”上述幾家,均系廣東館子。
八月二十三日到得巴黎,因為有公干,是使館請客,去處正是萬花樓:“傍晚去使館……與顯章、(林)小松(使館代辦)同去萬花樓吃飯。”萬花樓真乃貴介云集之地,上文鄭振鐸席上碰見不少“高人”,胡適更不例外:“碰見姚錫先夫婦,他們邀我們加入同餐。遇見沈簣基秘書夫婦。姚是張學良派來的,與張學良很親密。”次日晚,又在席上見了趙頌南:“晚間顯章約我吃飯,會見巴黎總領事趙頌南先生……一八九七年來法國留學,與吳稚暉、李石曾最相知。此君是一個怪人,最近于稚暉先生,見解幾乎是一個吳稚暉第二。”八月二十九日又記:“在萬花樓吃午飯遇見李顯章夫婦、陳天逸及其未婚妻葉女士。”
其實,與廣東館子萬花樓適相映襯的,還有一家特殊的廣東館子,即廣東人鄭毓秀博士的“巴黎客廳”(相較于林徽因在北京的“太太客廳”)。江亢虎的《游法感想記》介紹說:“鄭為中國女子留法大學畢業第一人,攻法律學,現為博士候補者,家本殷富,人復開通,所居結構絕佳,家庖尤精,座客常滿,各界多有往還,人目為社交之花,或稱為使館第二,華人游法京者,無不嘖嘖道鄭女士也。”(《東方雜志》,1922年第19卷第3期)江亢虎早年也是風云人物,一九一一年即組建中國社會黨,多少風流人物皆出其麾下:李大釗為其天津支部干事;陳翼龍為其蘇州支部總務干事,顧頡剛、葉圣陶、王伯祥則為成員;就在這一年,他還在上海創辦了南方大學并出任首任校長。
惜江亢虎未能闡明鄭毓秀“家庖尤精”的精義所在—粵味也!鄭氏乃地道廣東人,出生于廣州新安(今屬深圳)。祖父因香港開埠成為富商,父親則以功名成為清廷戶部官員,真是既富且貴,又當“食在廣州”享譽寰中之際,家庖焉能不精!再則,以鄭氏當日之地位,其巴黎客廳足可佳肴宴嘉賓。鄭氏一九○八年在東京加入同盟會,曾兩次參與暗殺清廷要人的行動。一九一四年留學巴黎大學,乃因“革命事業”突出,見忌于袁世凱,避禍而來。一九一八年,還獲廣州軍政府外交委員會委派,在法國進行國民外交工作。此際,則為留學勤工儉學運動的重要領袖。如此,則其家廚在巴黎的影響,當有甚于李石曾之家廚了。
三
不過胡適對鄭毓秀甚不待見。胡適一九三○年十月十一日的日記記鄭毓秀博士論文答辯時,差不多每個問題都回答說:“從中國觀點上看,可不是嗎?”很是不屑。且言其博士論文《中國比較憲法論》乃王寵惠捉刀,而由謝東發翻譯成法文。換言之,鄭即一政客耳。
其實,在巴黎,在萬花樓,胡適也難免卷入政治。胡適所記另兩次萬花樓東主張楠請客的記錄,即頗有此意味。第一次是八月三十日:“萬花樓主人張南請我吃飯,此人是國民黨,很有愛國心。他頗瞧不起駐歐的各公使。我真不怪他。”要知道,此前不久的七月九日,國民黨已經在廣州誓師北伐,而胡適正是北伐的對象北洋政府所委派,那些駐歐公使當然也是北洋政府所委派—上頭在開戰,下面在請客。那第二次就更有意味。這一次究竟是哪一天至今學術界尚無定論,只是他在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八日日記后夾了一張《警告旅歐華僑同胞》傳單:“請注意孫傳芳走狗胡適博士來歐的行動!……此次胡氏來歐,假名辦理退還英國庚子賠款事,實銜了孫傳芳的命令,來與英國、法國等帝國政府協商勾結陰謀……”落款是“中國旅歐巴黎國民黨支部啟”。胡適一九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才補記說:
這一張“傳單”是有人在巴黎萬花樓上散發的。有一天晚上我同孟真等約了在萬花樓吃晚飯,我偶然被一件事耽誤了,去得很遲。我在門碰著萬花樓老板張南,他低聲說:“樓上有人發傳單罵你。我特為站在門口等你。你不要進去了吧?”我大笑,說:“不要緊,我要吃飯,也要看看傳單。”我上了樓,孟真等人都在候我吃飯。
大約是國民黨北伐勢頭正盛,故遠在海外亦敢造次,不然那么愛黨的張楠(胡適寫作南)不會熱情接待胡適,因此胡適也不以為意:“當時我每天寫幾千字的讀書日記,沒有工夫記此等事。今天翻開此冊,補記于此。”兼之這張楠,又熱衷政治或者政治之名,如何不故事連篇:
南好虛名,每以華僑領首自命,去年孟夏祖國偉人之游法者,為歡甚眾,慕張聲望,盡與周旋,張亦曲意承迎,盛筵款待。有甲乙兩先生,數十年同道患難友也。不知因何,忽生意見,既抵法,分道而馳,對為張南,則爭引為知己。張既與諸先生游,巴黎一般現任博士,即補博士,候選博士等,聞而羨之,為欲瞻仰偉人顏色,則盡趨萬花樓飲食,藉以納交于張,求為先容。得張游揚者,即為偉人優待。為張不喜者,偉人即揮諸門外。張之潛勢力有如此者。(《萬花樓》,《東省經濟月刊》1929年第5卷第3期)
其實海外中餐館涉入政治,是有傳統的,畢竟海外中餐館業是華人的主業之一。海外中餐館也是孫中山早期革命經費的重要來源。是以中餐館的革命傳統可謂歷史悠久,而巴黎的中餐館更是風云際會,除萬花樓的政治淵源外,其他各中餐館,也幾乎是一店一黨,各有各的政治立場或傾向,令人稱奇。
李石曾一九一四年在巴黎第六區蒙巴那斯大街一六三號開設中華飯店,是巴黎最早的中餐館之一,而李一九○六年自蒙塔爾吉農業實用學校畢業即已加入孫中山發起成立的同盟會,算得上國民黨老前輩。中華飯店后來成為勤工儉學運動留學生的活動中心,飯店名字出現在很多文獻中,在中國教育政治史上頗留下了光輝燦爛的一筆(劉志俠、盧嵐《青年梁宗岱》)。或許因為太重政治,以致有葛藤橋先生在《新聞天地》一九四六年第十二期刊發《李石曾與巴黎豆腐公司》,煞有介事地說,李石曾在巴黎并沒有開過豆腐公司。因為他北伐前自紐約歸國曾親往巴黎拜訪李石曾,李曾親口對他說他是孫中山在巴黎的代表,是巴黎的頭面人物,與張靜江開豆腐公司只是革命的幌子,并沒有真正賣過豆腐。
而張楠是國民黨人,萬花樓又是華人名流聚集的中心,自然成為國民黨的政治平臺。孰知未幾卻成了共產黨的政治平臺。
《青年梁宗岱》說,一九二七年,張楠把生意轉售給了湖南人姜浚寰,一位一戰華工,后來經營小工廠賺了錢。但何以轉讓,卻未及之。倒是《東省經濟月刊》有一篇文章約略提及:“南自入獄,弟(張)才聞耗,從倫敦趕至,往探,獄吏不許入。聞南犯兩重刑事罪,在檢查期中,不得與人接見。才頓足大哭而罷。”(《萬花樓》,《東省經濟月刊》1929年第5卷第3期)原來是觸犯了刑律,無可挽救,自身難保,遑顧酒店!
姜氏的管理人員中,有一位管賬的周竹安,乃是中共駐法國負責人之一,一九三九年返國后,還繼續從事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進入外交部,一九五四年被委任為駐保加利亞大使,萬花酒樓在他離開的一九三九年結業。
抗戰勝利后,著名編輯家王敏先生在編輯《行知詩歌集》時,發現陶行知一首寫于一九三六年的《巴黎萬花樓中法友人共慶雙十節》長篇歌行,其中的友人之一周竹安,此際正與其同任詩集的編輯工作。一九三六年七月,陶行知受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陶是執委和常委)派遣,以國民外交使節身份出訪歐、美、亞、非二十八個國家,宣傳抗日救國,介紹中國大眾教育運動。途經巴黎,與周竹安相識;周竹安對王敏說:“當時我在巴黎萬花樓管賬,在那兒結識了陶行知。”但沒有進一步介紹。直到一九五四年,王敏調任北京三聯書店,周竹安即將出使保加利亞,始盡道原委。周說當年在巴黎從事地下工作(中共巴黎支部負責人之一),因與萬花樓經理姜浚寰有同鄉之誼,獲聘為酒樓管賬。他的上司、中共旅歐支部負責人吳克堅也于一九三六年來到巴黎,身份為巴黎《救國時報》總經理。因此,萬花樓便成了革命活動的據點,并為巴黎的國民黨特務所側目。陶行知一到巴黎即與吳克堅、周竹安等人取得聯系,此后便頻頻出入萬花樓,共同倡議并聯絡在巴黎的陳銘樞、王禮錫等各界名流,組建了“全歐華僑抗日救國聯合會”,并于九月二十日舉行了盛況空前的成立大會,陶在會上還發表了《〈團結御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之再度說明》的演說,還即席創作了《中華民族大團結》詩歌,慷慨激昂。(王敏《陶行知與巴黎萬花樓》,《世紀》雜志2007年第2期)萬花樓文人軼事里的政治氣息,殊堪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