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余華
1988年第一期《北京文學》發表余華的中篇小說《現實一種》,我們當時讀到,都嚇了一跳:他怎么能這樣,似乎帶著微笑,就輕松灑脫地寫一個家庭,親人之間越來越殘酷的報復?一改1987年他對抽象提煉的興趣,這個中篇小說的故事性特別強。這殘殺表面看是由哥哥山崗僅4歲的孩子皮皮不經意將弟弟山峰的兒子摔死始,但余華其實在寫皮皮用耳光等待堂弟“如愿以償的哭聲”時,就鋪墊了這種輕松的殘酷。4歲的皮皮當然不懂得生死,他把堂弟抱出去看太陽,麻雀飛下來時,他覺得手里抱著的東西越來越重,自然就松了手。是余華的敘述令我們驚悚:沒有這樣寫生命如此之輕的。山峰的兒子輕易就摔死了,山峰于是讓山崗交出皮皮,做什么呢?讓他“把那灘血舔干凈”。余華描寫,皮皮望著那灘亮晶晶的血,竟“想起一種鮮艷的果漿”,他伸出舌頭,“一種嶄新的滋味”竟“油然而生”。山峰隨即一腳踢去,山崗就看到兒子“像塊布一樣飛起來”。
兩個孩子都死后,山崗與山峰的媳婦各自選擇的報復手段是——山崗買回來一包肉骨頭,帶回一條小狗。他不動聲色地把肉骨頭煨爛,讓山峰自愿綁到窗外那棵樹的樹蔭里,用木板固定了雙腿,將燒爛的肉骨頭涂在他腳底,引小狗來舔。山峰奇癢難耐,就開始笑。余華寫他的笑聲“像兩片鋁片刮出來一樣”,“笑得連呼吸的空隙都快沒有了”。山崗卻在旁邊問他:“什么事這樣高興?”他讓自己的兄弟活活笑死,不知余華如何能出其不意,想到如此惡毒的殘酷。
山峰死后,殺人償命,山崗于是被槍斃,他被戲劇化地連擊三槍,而山峰媳婦的惡毒,是假充他妻子,捐獻了他所有的器官。最后一節寫醫生們如何瓜分山崗的尸體——剝皮,取走他所有的臟器,最后一個外科醫生要剔除肌肉與筋膜,帶走骨骼。余華寫他捏捏粗魯的肌肉,對山崗的軀體說:“盡管你很結實,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們教研室時,你會顯得弱不禁風。”優雅又俏皮的文字,將冷酷寫到淋漓盡致,這就是壞笑著的余華。
與《現實一種》同時間,他在1988年第一期南京《鐘山》上發表了另一個中篇《河邊的錯誤》,寫一樁其實并不復雜,卻敘述得撲朔迷離的殺人案。么四婆婆的鵝被放到了河邊,她去趕鵝時被殺。就如偵探小說的寫法,余華在第一節就交代,當事人共有五個:三個男人,其中有一個是瘋子;一個女人,最后一個是孩子。案情本是清楚的:兇手就是瘋子,作案也非謀財害命,因為么四婆婆將攢下的錢折成一條,都搓在麻繩里了。余華有意隱瞞著瘋子與么四婆婆的真實關系,小說結構在當事人被調查過程中的心理扭曲所造成的迷離中,案情繼續發展,河邊繼續殺人,一直延續到那個目擊者孩子被殺、另一位當事人自殺。余華是有意不交代彼此的因果,讓你思考“錯誤”的意味:是瘋子錯殺,還是調查釀就了錯誤?最后,刑警隊長開槍打死了瘋子,“因為法律對他無可奈何”。公安局長為了保護刑警隊長,讓他在醫生面前扮演精神病人。這個中篇顯得有點冗長,這是故事內核容量不足的緣故。
緊接著,就讀到他在《收獲》上發表的《世事如煙》。我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年初見余華了,向他求證,他說是1988年9月,他進魯迅文學院后,之前與我通過信、通過電話。通信與電話我是記得的,我記得他得意地笑著的聲音:“我知道,《十八歲出門遠行》發表后,朱偉就會來找我了。”在我記憶中,依稀1987年下半年是與他見過面的,地點也許是在李陀家里?那時我住白家莊,李陀住東大橋,距離很近,我經常騎著自行車就過去了。我記得是在李陀家里,我們一起聊過筆記小說。80年代下半期,在西方現代主義的種種技巧都已不再新鮮后,開始有回頭看古人小說的回流。回頭一看了不得,我記得那次話題就是聊古人的想象力與敘述之簡潔。我讀的是民國吳曾祺編的《舊小說》,上海書店的影印本。記得余華當時說他讀的版本,不知是否為民國江畬經選編的《歷代小說筆記選》,那也是上海書店影印出版的。
我感覺,《世事如煙》明顯是在閱讀筆記小說的背景下,余華對自己的又一次迅速超越。沒想到他能如駕清云般,輕松就掠那些陳腐而過,以“如煙”二字就鳥瞰了。不似我,迷戀而拘泥之。這個中篇用第三人稱敘述,其中的角色都用數字或其他符號:7一病不起,算命先生說是被兒子克的,兒子換成雞,病就漸漸好轉了。接生婆的兒子是司機,司機夢見軋了灰衣女人,去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防止另一只腳也踏進死里,路上遇到灰衣女人就要停車。司機花20元錢買下灰衣,開車軋了衣服,女人回家就死了。司機去參加灰衣女人兒子的婚禮,在婚禮上因屈辱自殺,也沒逃過衣服的宿命。司機死后,接生婆深夜出診,去的是墳場,接生回來遇見算命先生的最后一個兒子,算命先生的兒子死了,接生婆自己也死了……
這小說似乎處處在寫命運之手操控的神秘宿命,算命先生似乎是樞紐所在。但在“如煙”的標題指向下,所謂命途,無論司機與灰衣女人、與2和6的女兒,無論3與她的孫兒、瞎子和4、算命先生與他兒子與4,都只是“世事”“眾生”,一張脫不出的棋網而已。說余華“輕松掠陳腐而過”是因為,他能像《聊齋》故事一樣,精妙地寫接生婆的陰間接生;能借葛洪的《抱樸子》說算命先生的續生術,脫出窠臼寫“采陰補陽”;能不斷脫離直接因果寫意外;這一切的一切都構成一個個堅實的,供“如煙”鳥瞰的,棋格般的局部。在這些精彩局部的組接下,他以一個中篇,就凌駕了筆記小說的傳統敘述類型的綜合。
更重要的是“如煙”的敘述。敘述效果,其實才見作家的真功夫。余華寫這個中篇里司機見接生婆洗臉,竟能將水寫成“像一張沒有絲毫皺紋的白紙,母親正將這張紙揉作一團”。小說中寫得最精彩的段落,大約是第三節導致司機自殺前,新娘給他擦臉的過程和最后一節4裸著的歌聲導引瞎子走進江水的詩意。余華寫新娘給司機擦臉,先是“毛巾迎面而來,抹去了2的手指”,這是視線,像蒙太奇;然后,“一只手輕輕按住了他后腦,他體會到了五個手指的迷人入侵”。當他后來變得一無所有時,新娘按在他腦后的五個手指,又變成了“五個生銹的鐵釘”。敘述入骨了。
瞎子與4這一對關系,是小說中的超現實敘述。4的聲音是瞎子眼前的鮮艷,余華寫瞎子初聽這聲音,“像水果一樣甘美”,“飄來時似乎滴下了幾滴水珠”。結尾4的歌聲攜帶這瞎子走向江邊。余華描寫,4感覺到,江水正在給裸身的她“穿上一件衣服”,而4的歌聲伴著江水慢慢淹沒瞎子的時候,瞎子又聽到了那幾顆水珠的跳動,“似乎是4微笑發出的聲音”。余華說他寫作進度很慢,這樣的文字,確實是尋尋覓覓的結果。(待續)

中國社科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余華作品集》三卷本(2),第一卷是短篇小說、中篇小說,第二卷是中篇小說,第三卷是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