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偉
20世紀40年代的陜甘寧邊區,被稱為全國的“民主模范區”,其突出的特色,除了政治民主,就是十分完善的社會建設。邊區通過大生產、勞模運動等方式,使絕大部分群眾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這在全面抗戰的大背景下,是殊為不易的。在邊區的各種社會建設中,“十一運動”廣受關注。“十一運動”不是“十個一”,而是邊區開展鄉村社會建設的“十一項”舉措,大致可分為區鄉、村、戶三個層面。在區鄉要求“每區有一處鐵匠鋪,每鄉有一個鐵匠爐;每鄉有一處民辦學校和夜校;每區有一處衛生合作社,每鄉有一個醫生;每鄉有一處義倉;每鄉有一副貨郎擔”。在村的層面,“每村有一架織布機,每村有一個接生員,每村有一眼水井”。在家戶的層面,要求“每戶有一年余糧,每人識一千字,每戶有一牛、一豬,每戶種一百棵樹,每戶有一處廁所”。這些內容被分為11項,包括了邊區經濟、文化、衛生等各項建設,為邊區人民實現富裕文明的生活理想設計了切實可行的路徑,也為改造中國其他地區鄉村社會的落后面貌樹立了典范。
然而,關于“十一運動”最初是誰提出的,相關著作一直沒有給出準確的答案。一些人認為是毛澤東最先提出的,這一說法有其緣由,2013年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新修訂的《毛澤東年譜》中記載:1944年8月,同邊區勞動英雄吳滿有交談時,“毛澤東說,陜甘寧邊區的農村要在幾年里做到:每家余一年糧,拴一犋牛,扶育一百棵樹,建一個廁所,掏一口井,每人還要識一千個字,而且每鄉要有一個合作社,一個鐵匠爐,一個民辦小學,一個醫務所,一個秧歌隊……大家都要過豐衣足食、健康快樂的生活”。這一段史料來源權威、描述詳細,加深了人們的認識,即認為“十一運動”是毛澤東最早提出的。
事實是否如此,還需要通過史料回歸歷史的“現場”。據當時出版的《解放日報》,早在1944年8月,“十一運動”已經在延安市開始了。9月15日,該報頭版發表社論《十一運動》,其中指出:這個運動是全面的和長期的經濟文化建設運動;它符合毛澤東所提倡的長期建設邊區的方針,是抗戰建設工作的重要部分。這一運動首先自延安市開始,在邊區各縣中尚屬創舉。這一運動的十一項具體任務,在各地實行起來,容有因地制宜、增減修改之處,但它的基本內容和精神,確是適合全邊區各地人民的需要,值得大大提倡和推廣。再向前追溯,在8月26日的《解放日報》上,確有“延市開展十一運動”的報道,其中述及:“上月延安市政府委員常駐議員聯席會和區鄉長聯席會,總結了延市上半年的工作,指出延市的工作在很多方面超過原來計劃”,為延安市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延市最近根據毛主席的號召,提出了‘十一運動,這一長期建設延市的新方針,其具體內容如后:一、每戶有一年余糧。二、每村一架織布機。三、每區一個鐵匠鋪,每鄉一個鐵匠爐。四、每鄉一個民辦學校和夜校,一個識字組和讀報組,一個黑板報,一個秧歌隊。五、每人識一千字。六、每區一個衛生合作社,每鄉一個醫生,每村一個接生員。七、每鄉一個義倉。八、每鄉一個貨郎擔。九、每戶一牛一豬。十、每戶種活一百棵樹。十一、每村一個水井,每戶一個廁所”。該報道并說,區鄉聯席會議后,區鄉干部回去即著手準備實施“十一運動”,一般都經過鄉一級“一攬子會議”及村民大會集中了下面的意見,制定出具體的實施計劃,群眾的反應一般都很積極,當前可以進行的各項工作,已經在各鄉著手進行中。這一報道說明,“十一運動”最晚在1944年8月即由延安市提出,并在一些區鄉已經著手討論和實施。
可惜,1944年8、9月間的《解放日報》僅說明“根據毛主席的號召”,并未明確“十一運動”最初是由誰提出的。1944年,剛好也是美軍觀察組抵達延安的年份。其中擔任美國駐中國大使館二等秘書、中緬印戰區司令部政治顧問的約翰·S·謝偉思先生,是美軍觀察組的主要成員之一。謝偉思在延安多次與毛澤東會面交談,其中談到了“十一運動”,這被詳細記錄在他發給美國政府的報告中。該報告集中文名為《在中國失掉的機會》,1974年由美國蘭登書屋出版(Lost Chance in China: The World War II Despatches of John S. Service,1974, Random House),1989年,中國的國際文化出版公司翻譯出版了該書。書中記述,1944年8月,毛澤東同謝偉思會面時,談到許多重要內容,包括李鼎銘任邊區政府代理主席一事。毛澤東建議說:你們還可以訪問一下邊區政府,再去農村走一走,去農家看一看。前些天李鼎銘代主席在開會時向農民提出:陜甘寧邊區的農村要在幾年里做到,每家余一年糧,拴一犋牛,撫育一百棵樹,建一個廁所,掏一口井,每人還要識一千個字;而且每鄉要有一個合作社、一個鐵匠爐、一個民辦小學、一個醫務所、一個秧歌隊。邊區農民要過豐衣足食、健康快樂的生活。謝偉思的這一記錄,曾被陳敦德的《接觸在1944:美軍觀察組》一書引用,后又被李長域寫入《李鼎銘曾任陜甘寧邊區政府代主席》一文中。
循此線索,重新檢視1944年的《解放日報》,可以發現1944年7月12日該報頭條發表了《進一步準備反攻,進一步建設邊區》的長文,該文注明系李鼎銘于7月10日在邊區參議會常駐委員會和邊區政府委員會聯席會議上的報告,該報告的最后部分提到了邊區建設的設想:為了建設邊區,需要有一個通盤打算的、全民的經濟建設計劃與文化建設計劃,限年完成。為了人人豐衣足食,并有基礎備荒和向前發展,要做到每家至少余一年糧。為了預防水災特別是旱災,要做到普遍興修水利,每家平均植一百棵樹。為了工業品特別是農具和布的完全自給,要努力發展家庭紡織業、合作紡織業與合作打鐵業。為了消滅文盲,人人能讀書讀報,要發展小學、冬學、識字組與讀報組,做到每人至少識一千字。為了抵抗疾病,保證人民健康,要做到每區一個醫務所或衛生合作社,每鄉一個醫生。為了經濟又為了衛生,要做到每家有一個適用的廁所。李鼎銘提出的“七個為了”,應該就是延安時期推行“十一運動”的雛形,而毛澤東向謝偉思所言的“開會”,應該就是7月10日的邊區參議會常駐委員會和邊區政府委員會聯席會議。
《解放日報》的這一記載,在《謝覺哉日記》中也能找到佐證。時任邊區參議會副議長的謝覺哉在日記中簡要記錄了延安的“十一運動”。1944年邊區計劃召開第二屆參議會第二次大會,同時舉行邊區勞動英雄及模范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在6月14日的日記中,謝覺哉記載了大會的準備情況,其中寫道:農業方面,每戶最低要有一年余糧,一頭耕牛,一百棵樹。文化衛生方面:和愚昧斗,不論男女,每人最低要認得一千字;和疾病斗,每鄉要有一個衛生所,有接生的、治一般疾病的、治牛羊疫的醫生和藥品;還要飲好水——打吃水井、窖雨水等;要一家有一茅廁,既衛生又經濟。在10月9日的日記中,謝覺哉詳細記錄了延安市的“十一運動”,包括每戶一年余糧,每村一架織布機,每區一個鐵匠鋪,每鄉一個民辦學校和夜校,每區一個衛生合作社,每鄉一個義倉,每村一個水井等。謝覺哉的記載可以說明,“十一運動”的雛形雖然是李鼎銘在1944年7月正式提出的,但早在同年6月,李鼎銘在邊區參議會常駐委員會準備會中就已經形成了初步的想法,并與謝覺哉等做過多次討論。后來,毛澤東獲悉這一運動,及時進行了總結推廣,進而成為影響全邊區的一項社會建設運動。
(編輯 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