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華
他是村里人信任的醫生,城里人眼中的“鈴醫”,準確說他只會扎旱針、做艾灸,是針灸行當里的天才。
醫生姓李,很小的時候師從村里八先生學習旱針和艾灸。八先生姓王,因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稱呼八先生時都略去了王字。王家祖上傳下來三枚三棱銅針,傳給他并毫無保留地傳授了使用方法,基本都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古老方法。
李醫生繼承了八先生的三枚銅針,傳承了八先生的手藝,名望比八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原因是他識字。民國時期,他在新式學堂里讀完了《三字經》,解放后讀到高小接近畢業,是村子里學問最高的人。
早年間,老年人說起李醫生,時常為他惋惜:“如果他不是獨子,家里有兩個老人需要照顧,以他的聰明、學問,只要讀到高小畢業,參加了工作,值不值也混個縣長、局長干干。西梨園村大喇叭跟他同學同班,一腦子漿糊,考試經常坐紅椅子,挨老師的揍,參加工作一家子進縣城吃商品糧,風刮不著,雨淋不著,退休時是個局長,家里的票子跟秋天的老楊樹葉一樣,嘩啦嘩啦往院子里落,光愁錢沒有地方花……”
那時候他青春年少,躊躇滿志,一口氣讀了百來遍沈白濤的《常見疾病診與治》和《針灸治病取穴法》,仔細揣摩,也就成了名副其實、聞名當地的良醫。不但村里人找他治病,十里八村慕名求醫者絡繹不絕。縣衛生局局長張大觀,小兒子下肢麻痹住進縣醫院宣告不治,死馬當活馬醫,找到李醫生。李醫生見到局長既不遞煙敬茶,也不寒暄讓座,摁住小兒子,取腎俞、中髎、環跳、風市四穴,配足三里、委中、曲泉三穴,針灸一個月,孩子活蹦亂跳上學去了,沒有留下后遺癥。一時間,李醫生門前車水馬龍,應接不暇,都找他治療小兒麻痹。一樣取穴,一樣針灸,有治好了的,也有沒治好的——治好了全賴李醫生的好針法,沒治好的是病人家里人太大意,來得晚,把孩子的病耽擱了。
李醫生看病不收費,診治全免。天底下最窮的是莊稼人,最安分守命,不占別人便宜的也是莊稼人。但凡找他看病的人,少有空著手來的,或扔下不多的錢,或拎來兩包點心,或裝上一升半斗的糧食,不拘多少,一樣的扎針、艾灸,扎走了光陰,扎來了日子。
1963年洪災過后接下來就是瘟疫,窮困潦倒,缺醫少藥,老百姓掙扎在死亡線上。縣衛生局局長張大觀給村支書來電話,抽調李醫生到縣醫院當臨時醫生,待遇跟醫院正式醫生一樣,月工資29元5角。村支書幾乎嗝都沒打,回絕說:“他上有八十老父、老母,下有五男二女七個孩子,跟梯子梁一樣稠,他走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呀?”
文化大革命期間,盛傳他家不但有黃白貨,而且墻壁四周每塊磚的縫隙里都掖著一張大團結。為此,紅衛兵把他家挖了個底朝天,除了搜出一裹銀針,數捆艾卷,少有斬獲。“文革”過后,兩個老人相繼過世,七個子女娶的娶,嫁的嫁,沒見人家上過一星半點的愁,村里人不禁唏噓:“李醫生是啥人呀?他掉的心眼比咱全村里所有人都多。知道把錢藏到哪里了嗎?告訴你吧,他用鋼釬在棗樹根下打了四個五尺深的洞,把金條、洋錢扔進去,再用泥土封上……紅衛兵那些二青頭、半彪子,再給他們兩個心眼也不會想到!”
李醫生死在去年冬天,享壽八十有七。早在十年前,因為沒有行醫資格,診所就不能對外營業了。碩果僅存的老年人相信他的好針法,有個頭痛腦熱、腰酸腿疼還找他針灸,畢竟已門庭冷落車馬稀,風光不再。七個兒女中有三個略通脈理、穴位、針法,也不想繼承這項看不見前景,不能夠養家的事業,另謀高就去了。去世前,李醫生特意囑咐老伴:“把我這些年存下的醫書、銀針、艾卷,還有八先生傳下來的三枚銅針都裝到棺材里,到了那邊,還可以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