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在這位街拍大師看來,一位攝影師,就是一輩子用照片給自己畫肖像的人。他拍的每一張臉孔,背后都有自己的存在。
“我來這兒,是要幫你建立自己的攝影視覺體系,而不是來教你怎么拍照的!”在深圳“瑪格南攝影實踐工作坊”的歡迎酒會上,一位身穿綠色攝影馬甲,被眾人簇擁的花白大胡子老頭不客氣地對學員說。
出生于紐約布魯克林的布魯斯·吉爾登Bruce Gilden,在國際攝影界是一個頗為獨特的存在。他從小在黑幫環境中長大,從小就喜歡在窗口看形形色色的路人,后來在賓州大學讀社會學專業。自從22歲時看了導演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放大》后,布魯斯大為觸動,并買了人生第一臺相機,開始捕捉街上行人的畫面,從此再也沒有放下過相機。
底層勞動者,正在肉搏的黑幫成員,衣著光鮮的時髦人士等,都可能遭遇過這位滿口臟話的大胡子攝影師。他強勢兇猛,用口水擦鏡頭,工作的時候就像打獵,會不由分說地用閃光燈對你進行“轟炸”,即使因此會被惡語相向甚至拳腳相加也毫不畏懼。
許多人對這種風格褒貶不一,但這并不妨礙布魯斯成為日益知名的攝影師,并在后來加入以準入條件苛刻聞名的瑪格南圖片社。作為世界上首個由獨立攝影師創建的自治機構,這家圖片社一直象征著報道攝影的最高標準。他們以獨立鮮明的視角、風格鮮明的拍攝方式,記錄著時代跳動的脈搏。
在瑪格南圖片社70周年之際,深圳的大乾藝術中心將布魯斯和另一位街拍大師馬特·斯特爾特Matt Stuart請到了深圳,指導來自全國各地以及西班牙、紐約的26位攝影師,于5天時間里各自完成一組關于深圳的街頭攝影作品。
從業十幾年的攝影記者崔靖是學員之一。“我最大的愿望自然是提升自己在傳統‘報道攝影方面的拍攝和編輯能力。我想無論如何,從Bruce身上收獲一些‘建設性意見應該不成問題吧?”然而第一天的課程,就讓她愿望幻滅了。
布魯斯顯然對新聞攝影并不關注,留給她的作業是:上街拍人,畫面中最多只能有三個人。而且,老頭子對于學員創作的規矩特別多:畫面里不能有廣告和海報,不拍兒童,不拍笑臉,甚至還細化到被拍對象下巴不能抬、臉不能歪等。簡直就是犯人入獄照的標準。但他就是要在如此單一的框架中,捕捉出有趣的故事。
在他看來,有趣的作品,只能來源于有趣的人物,構圖和氛圍把握都是其次。對于生活了幾十年的紐約,他覺得已經索然無味。“我生長的這個城市已經越來越無聊了,大部分人都像羊羔一樣,遵從著社會認可的規矩做事,甚至連想法都是跟隨大流的。”
相反,他只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對深圳這座城市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腳步匆匆的路人,商業城里的消費者,公園的廣場舞大媽……他感嘆,自己就像回到了上世紀90年代的紐約街頭。
“布魯斯給我的作業是,拍攝各種人臉,還要把相機貼到人家臉上去拍,對方不能有表情,不能做作……天啊這簡直太難了。”各種誤解、拒絕、指責、追著刪片的要求甚至辱罵,讓學員張潔第一次體驗到了對攝影的恐懼。“我按快門的手不斷遲疑,又不斷按下,內心則反復問自己,這種暴力式的街拍,除了歷練攝影師的心理承受力,能給片子帶來什么呢?”
面對她的疑惑,布魯斯不以為然地說:“拉著陌生人拍攝,從來都是困難的,你以為我拍的時候就很舒服嗎?就沒有困難嗎?就算拍了那么多年我依舊覺得困難,可是身為一個攝影師,照片永遠是第一的。”
在他最新的《Face》系列作品中,他流連于美國、英國、哥倫比亞,拍下了一張張底層人民的臉孔,讓每個看到的人心里都咯噔一下。“我就是要讓人們直視這些被長期漠視的臉孔、人群。如果你連他們的臉孔都不敢直視,還談什么幫助他們?我不是人道主義者,我是個攝影師,我對弱勢群體感興趣,因為我就是他們之一。”
在中國學員們看來,他的指導風格非常粗暴,有時只用一句“I dont like it!(我不喜歡這張)”就否定掉一張作業,再追問為什么,“Because its not good.(因為這照片拍得不好唄)”,完了。
但更多時候,他又會不停地講述自己的理念,甚至對翻譯的存在頗為惱火,覺得后者打斷了他的長篇表達。他不迷信經典,直言不諱“布列松無疑是一位大師,但他30歲巔峰以后就不該拍照了。”但遇到學員的具體問題,他又能隨口說出一位攝影師的名字,讓大家搜索其作品來參考。在這位街拍大師看來,一位攝影師,就是一輩子用照片給自己畫肖像的人。“我是導演,我的作品都是我自己。你能控制的永遠只有畫面,而不是拍攝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