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真
《杭州戲曲史》是郭梅女士多年從事戲曲研究的一部總結性著作,可以說是對杭州古典戲曲研究進行了又一次全面、深入、細致的發展性拓展。它大大提升了戲曲這一文學樣式在杭州文學中的地位,將之從傳統意義的俗文學提升至了古典文學藝術的范疇。全書共八章,以宋、元、明、清、民國、新中國成立后為軸線,旁征博引歷代相關資料,耐心詳實考察杭州古典戲曲形成、演變、發展的曲折過程,從而描繪出其發展脈絡,對杭州戲曲特有的藝術特點和審美價值作了具體的研究和闡述,其材料豐富,治學嚴謹,具有明顯的學術價值。
戲曲是世界戲劇之林中的一株常青樹,其以綜合性、虛擬性、程式化等特點,贏得全世界藝術家和普通百姓的盛贊。中國古代社會受傳統文化思想的影響,非常注重政治教化。正是基于這樣的理念,戲曲的教化功能引起人們的關注。湯顯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說戲曲:“可以合君臣之節,可以浹父子之恩,可以增長幼之睦,可以動夫婦之歡,可以發賓友之儀,可以釋怨毒之結……”,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部》中將戲曲功能概括為“藥人壽世之方,救苦弭災之具”。杭州作為歷史古都,歷代統治者為了鞏固政權,一方面站在統治階級立場辨別是非而賤視戲曲,禁毀、打壓是他們對待戲曲的基本態度;另一方面又利用戲曲為他們享樂服務,杭州戲曲在復雜的生存環境中存在并發展。在那個時代,杭州戲曲使觀賞者獲得最直接和最純粹的怡情逸興之享樂,而在百年之后的今天,其又能繼續釋放無窮魅力,讓學者郭梅從中汲取歷史文化的厚重積淀,讓大眾讀者接受人倫道德的深層教化。戲曲形式出現以來,杭州戲曲逐漸成為杭州百姓思想觀念和人生感悟的一個重要載體,它以精致的形態,精美的唱詞,精彩的表演,保存了許許多多中國傳統文化與藝術的典型特征。
浙江堪稱戲曲之邦,而杭州當之無愧是浙江最重要的戲曲藝術城市,在浙江戲曲史乃至中國戲曲史上都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郭梅女士對杭州戲曲可謂情有獨鐘,因而對每一個朝代的杭州戲曲都特別關注。明清兩代,杭州一直是昆曲演出的重要城市,出現了高濂、洪昇等諸多本土曲家,以及《西園記》《紅梅記》《琥珀匙》《占花魁》《雷峰塔》等杭州的“本土劇目”。花雅之爭后,地方戲全面繁盛,杭州戲曲亦呈現出近現代化的面貌。以杭州城區為代表的舊杭州府一帶流行的蘇昆與臨近金華的原嚴州府流行的金昆,這一時期都開始逐漸走向衰微。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創造了《十五貫》“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的奇跡,杭州昆劇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發展時期。以越劇為代表的地方戲在杭州也蓬勃發展起來。浙江越劇院、杭州越劇院等院團上演了大量劇目。尤其在新時期,以顧錫東等為代表的劇作家和以茅威濤等為代表的新一代演員們推出了新的一批符合時代特色的劇目,在全國影響巨大。與此同時,京劇、杭劇等劇種也隨著時代的起伏而有了新的變化。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杭州的各個劇團各具特色,如浙江越劇團的男女合演便在各同劇種劇團中獨樹一幟。所以,各劇團的團史也成為杭州戲曲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通過《杭州戲曲史》一書,讀者不難發現:杭州是一座促使中國戲曲藝術由小至大,由弱變強,茁壯成長,快速發展,生生不息的古老城市。自戲曲誕生以來,杭州涌現了一批又一批馳名的作家、作品、演員、戲曲班社和理論專著,在一些重要的階段或一些重要環節上,不時影響著全省乃至全國戲曲的發展,為中國戲曲的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閱讀這部地方戲曲史,讀者們可以再一次感受到戲曲是一門綜合性極強的藝術,因為欣賞的角度可以多種多樣,分析的視角可以千變萬化,飽含的情感可以豐富多彩。通過《杭州戲曲史》的文字回顧,讀者既可以欣賞劇本文學之美妙,又可以揣摩唱腔技藝之神奇,同時還可以想象表演藝術之精湛。并且,杭州戲曲劇目繁多,風格迥異。或高亢激昂、跌宕起伏,或低回婉轉、纏綿悱惻;或淳樸俚俗、下里巴人,或精致高雅、陽春白雪;有的演繹家國興亡、歷史盛衰,有的展現兒女情長、家長里短。總之,郭梅女士筆下的杭州戲曲,各顯其通,各善其妙,各展其風,各盡其能,不僅滿足了杭州不同層次觀眾的欣賞需求,還輻射浙江,影響全國,走向世界。
郭梅女士的《杭州戲曲史》,不僅僅透過文本和歷史加以窺探,同時還從文化傳承的角度進行深究。書中每一個結論的得出都從古今材料中來,絕無空洞乏味的議論,有的是那窮究材料的實證精神和對杭州戲曲的滿腔熱情。遇見絕妙好詞,她總是不禁拍案叫絕,為之所動;遇見戲曲大家,她總是不吝擊節贊嘆,為之振奮;遇見精彩故事,她總是不惜大書特書,喜出望外。每一個時期,杭州戲曲都帶給她不同的驚喜;每一個劇目,都傳遞著非一般的激動與興奮。因此,與其說作者在回顧一段塵封已久的歷史,倒不如說是在欣賞杭州戲曲帶來的美妙禮物。文中搜集的條條材料被她當作件件珍寶。所以,她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眾所周知,文學史的常規寫作多側重于作家作品的介紹,對于作家的生平書寫詳盡,對于代表作品分析入微,這雖無可厚非。但是從非學者人群的閱讀快感而言,會略顯枯燥。郭梅女士若是以這樣的寫作模式來梳理戲曲史,固然可以,且順理成章。然而為了讓這部書更具可讀性,更易于各類戲曲愛好者的接受,心思細膩的她在寫作語言和謀篇布局上都下了一番功夫。當然,作者的眼光和著力點依舊立足于戲曲本體,但是她在關注著這一本體的同時,字里行間總是有意無意地補充著杭州戲曲的“閃光點”。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也往往可以跟隨作者的文字感受到杭州戲曲的無窮魅力。劇種興勝,文字就變得得意洋洋、氣勢磅礴;劇種衰落,文字就顯得惋惜失落、黯然神傷。聲腔的衍化,是戲曲發展的外在投射,更是戲曲演變的重要標志。行當的劃分,不僅可以觀照到藝術本身的魅力,而且也是其他藝術互相影響和借鑒的成果。除此之外,表演的傳承、演員的技藝、劇團的陣營、劇目的存佚等等,這些都在《杭州戲曲史》中鮮活起來。
郭梅女士在整理這一部戲曲史過程中,盡可能全面收集整理現存的杭州戲曲史的相關資料,尤其側重介紹不為人們所熟知的曲家曲作和史料,呈現出一種新的開放姿態。從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希望借此機會將這些珍貴資料盡可能多地呈現給讀者,讓大家看到一段更加真實、更加全面、更加系統的杭州戲曲史。與此同時,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作者閱讀量之大。換而言之,這些被選中之珠璣,其實也只是滄海之一粟,其中作者付出的汗水與心血是無法用數字統計的。在敘述中郭梅對于材料的呈現也盡可能深入淺出,她把讀者視同于友好的朋友,一邊讓杭州戲曲史上的人與事向讀者行列而來,一邊使自己的誠懇、踏實、嚴謹與感情豐沛的性格特征躍然紙上。這種借助細節呈現“多維度”研究方式的寫作新風,也注定讓這一部《杭州戲曲史》獨具風采。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地有一地之戲曲。杭州成為南方戲劇圈的中心之后,進入到一個北曲雜劇與南曲戲文的共生交互影響的階段。這一個重要歷史結點,往往也是作家的創作高峰期。杭州戲曲的發展,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亦反映著杭州這一地方歷史、政治、文化、社會的進程。《杭州戲曲史》不僅將數百年間杭州著名的戲曲人物和作品作了系統的匯編與梳理,呈現出杭州戲曲不同階段發展的歷史狀態,同時還揭示了這一地方戲曲發展的社會歷史動因。并且,作者還根據自己多年的研究經驗和理論,詳實探討了作品中所包含的人性之善惡、生活之苦甜、審美之趣味及其藝術表現之得失。通過戲曲作品中的歷史文化意蘊分析可以發現,歷史其實和當下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古人思考的某一些問題,今人在當下依舊需要面對和處理。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思索,在賞析的文字中,作者的一些思考既尊重客觀歷史,又與時俱進。當然,書中對以往學術界相關的研究成果,在給予充分研究和肯定的基礎之上,依然做了細致入微的辨析和辯證。從這些方面說,這部著作在相關研究領域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在郭梅女士的眼中,杭州戲曲的前進步伐是踏實且艱難的。不僅經歷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發展大潮的洗禮、經歷了政權更迭及朝代輪替的動蕩考驗,而且還經歷了傳統文化和時代文化的雙重沖擊。正是在這樣的重重磨難之下,杭州戲曲逐漸積累起帶有自身鮮明特點的審美經驗和歷史傳統。但是,作者在該書中也關注到因為伴隨著人們社會生活和文化觀念的快速轉變,伴隨著生活節奏的急劇加快與生活內容的豐富多彩,人們的審美情趣正在悄然發生改變,而現代傳媒技術和網絡技術的高度繁榮,又讓傳統的戲曲藝術受到了極為猛烈的沖擊。作為產生并興盛于傳統中國農業土壤上的杭州戲曲,其實也正面臨著一個艱難的選擇。尤其是處在高度城市化、現代化與后工業化的劇烈社會轉型中,的確讓戲曲有些不知所措。幸好目前有國家政府的重視、戲曲工作者的努力,還有郭梅女士一類致力于戲曲保護的有識之士通過對戲曲發展歷史的回顧,就“如何既葆有永恒的傳統魅力,又能夠與時代保持同步”這一難題進行深入探索,從而激發保護戲曲這份珍貴遺產的責任感,使戲曲這一傳統藝術在新時期得以煥發新的光芒。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郭梅本就是杭州人,因此她以這一身份去解讀杭州戲曲世界,自然就多了一種親切、理解、欣賞和認同。的確,從一個城市文化沿革的角度來看杭州的戲曲歷史,其實就是把中國戲曲史中屬于杭州的部分抽出來作觀察。然而,通過這一看似輕而易舉,卻是精益求精的觀察,卻能夠發現其中一些以往戲曲史中未被重視的、或認識上尚存不足的“精要”在熠熠閃亮,如宋雜劇的走向,又如對北雜劇中心南移杭州后的完整理解,再如杭州女曲家的新發現等等。與此同時,她又運用現代女性學者特有的視角去審視古代戲曲的思想價值和美學價值,客觀地厘清杭州戲曲的發展思想和藝術成就。感性與理性的有機融合,充分體現了杭州戲曲客觀美和人情美。二十世紀初,王國維先生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古代戲曲,他的《宋元戲曲史》為古典戲曲研究確立了現代意義上的學術體系。如今,郭梅女士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對杭州戲曲考證源流、挖掘史料、整理文獻,寫就《杭州戲曲史》。這份對戲曲的熱忱,與百年前的靜安先生,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