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龍飛
李思純為民國時期的一名非主流史家,治史領域甚廣,對蒙元史、中外關系史、民俗史、地方史、兵制史等均有較為深入的研究,著有《元史學》、《江村十論》、《成都史跡考》、《大慈寺考》、《中國民兵史》、《學海片鱗錄》等。《川大史學·李思純卷》把包括李思純在內的何魯之、劉掞藜、周謙沖、束世澂等川大學人定位到“二十世紀中國新史學所包納而又與主流有所疏離”的一批學人之中,并歸納這批學人具有相似的文化觀念和史學觀念:“在文化觀念上,他們不贊同‘新文化運動對中國傳統的否定態度,對主流派新史學不無批評,主張結合傳統與現代,而思想資源則更多地來自西學?!?/p>
一、李思純的生平與著述
李思純(1893—1960),字哲生,四川成都人,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歷史學家、文學家。1893年出生于一官宦人家,自幼熟讀諸子百家。中學時曾受到過史學家張森楷的教誨,初開史學門徑。民國初年,李思純學詩于四川大儒、著名詩人趙熙,被后者贊譽“年少俊才”。五四運動爆發后,李氏加入了少年中國學會,在《少年中國》發表文章,倡導文學改良和新詩創作。
1919年秋,李思純與李劼人、何魯之等赴法國勤工儉學,次年李思純進入巴黎大學主修文學,兼及史學。他在隨巴黎大學歷史教授瑟諾博司學習史學研究法期間,深受其影響。后來將法國史家朗格諾瓦和瑟諾博司合著的《史學原論》法文版全書,參照英文版翻譯成中文并介紹到國內,“是為國人最初介紹西人治史方法著述之一”。1922年,李思純迫于經濟壓力轉入柏林大學讀書,其間結識了陳寅恪,此后兩人常有詩歌唱和和學術切磋,“相交近四十年”。
1923年初,李思純回國,在吳宓介紹下被聘為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法文及法國文學教授。授課之余,他常在《學衡》上發表文章和詩歌。他曾發表《論文化》一文(《學衡》第二十二期),成為我國學界較早傳播斯賓格勒“文化形態史觀”的學者之一。李思純因投稿《學衡》而與吳宓結識,兩人多有詩歌唱和,因觀念相近、意氣相投,而成為終生摯友。李思純因多贊同學衡派的思想主張,且在《學衡》雜志上發表不少文章(以詩文為主),又與學衡派主要成員吳宓、柳詒徵等人交往密切,而多被學術界認為是學衡派的成員。在李氏晚年,還為此遭到猛烈批判。
1925年,李思純經友人介紹來到北京師范大學和北京大學預科任教,同時擔任北京國立編譯館編譯。在此期間,李思純交友頗多,又得與老友陳寅恪、吳宓相見,并謁見了國學大師梁啟超和王國維兩先生,“皆甚重之”。1926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其名著《元史學》,此書出版之前得到史學大家王國維、柳詒徵、陳垣、朱希祖等人的審訂。該書主張引用域外新材料以補訂國內研究之不足,采用西方新史體來改造元史,這就打破了中國傳統元史研究重中國、輕域外的局限和舊史體的束縛,從而給元史研究注入了新的生機與活力。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全國實現了形式上的統一。李思純返川后,執教于成都師范大學和成都大學,并開始卷入地方政治?!熬拧ひ话恕笔伦兒?,面對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李思純奮筆疾書而作《中國民兵史》(未刊),追述我國歷代兵制,尤重探討兵農合一的“民兵”制及其沿革損益,力倡建立現代兵制以御外侮。
1936年,李思純擔任西康建省委員會顧問,在西康考察期間,寫有《康行日記》,記載了西康建省的經過和他在那里的生活情況,是研究當時西康社會的珍貴史料。同年,他撰寫了《成都史跡考》一書(未刊),該書是較早運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成都建城史的著作。抗戰全面爆發后,李氏仍任教于四川大學。1941年,李思純任川大史地系主任,由于日寇飛機轟炸成都,李氏舉家隨川大遷往峨眉山。
抗戰勝利后,李思純以西康省國大代表身份于1946年兩赴南京參加“制憲國大”,期間寫下《金陵日記》?!督鹆耆沼洝芳扔涊d了李氏親歷制憲國大會議的內幕紛爭,又有會議之外的種種活動,從中也可以窺探民國時期知識分子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一段心態史,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1949年12月,成都解放。次年,由于政治問題,李思純被川大解聘。
1951年李思純在重慶“革大”學習改造,年底被分配到四川文史館任研究員。五十年代,他把主要精力放在民俗史和地方史的研究上,著有《江村十論》和《大慈寺考》(未刊)兩書。《江村十論》是十篇學術論文的合集,《說歹》、《說站》與元史有關,《說殉葬》、《唐代婦女習尚考》、《說民族發式》、《灌口氐神考》等篇則是考辨喪葬、婦女習俗、民族風情、民間信仰等問題,考證嚴密,論述深刻。《大慈寺考》考證了成都古今第一名寺大慈寺的創建、擴建、變遷、毀滅與重建等情況,敘述了歷代以大慈寺為中心的寺門集市、繪畫藝術、畫人傳略、游覽宴會、名僧軼事等周邊狀況,是研究成都城市史的重要著作。
1960年3月14日,李思純因突發腦溢血病逝,終年六十七歲。留有遺著《學海片鱗錄》一卷,“是李思純先生生前讀書札記的未定稿,1939年寫于成都”。主要涉及歷史地理、民俗學、語言學等領域,很是精粹。
1945 年吳宓《賦答李哲生思純詩》曾稱贊李思純除了能作詩外,還“仙河傳譯美”(即《仙河集》,為李氏所譯法蘭西詩選集)、“史業名山富”,總結了李氏治學的兩大領域和成就:史學和翻譯。李思純治學有一個較為明顯的變化軌跡,他早年求學主攻文學,兼及史學,但學成后治學主要在史學而非文學,成就亦以史學為重,文學次之。具體到史學領域,早年李思純以翻譯歷史研究法和研究蒙元史而聞名于世。此后他繼續從事蒙元史、中外關系史等領域的研究?!熬拧ひ话恕笔伦兒笫艿矫褡逦C的刺激,他開始注重中國兵制史的研究。從三十年代中期又開始注重地方史的研究。晚年的李思純則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民俗史和地方史的研究上面。
值得一提的是,李思純從三十年代中期開始注重地方史的研究,似乎受到了川大學風轉變的影響。自三十年代中期開始,尤其是抗戰爆發后,一批主流派新史家進入川大,帶來一股注重實地調查的學風;在此前蜀地學者鄉邦文獻研究的基礎上,巴蜀史研究迅速完成了向現代史學的轉化,明確的區域研究意識成為川大史學的一大特色。1927年李思純返川后,執教于四川大學前身——成都大學、成都師范大學等高校直至國立四川大學建立,其治學應受到川大學術風氣的影響。“從1936年8月至11月哲生在康定期間,一是處理政務和宗教事務,籌劃西康產業發展、交通道路等事宜;同時考察西藏風土民情和藏族人民交往”。所以李思純赴西康考察不應簡單地視為職務所需受到劉文輝的邀請而去,背后實有學術風氣的影響。李思純在考察西康期間寫有《康行日記》,之后寫了《西康建省的消極改善條件》等時政文章,并“積極參與康藏研究社之發起,義務為社刊供稿”,還翻譯了法國傳教士古純仁對康區考察的著作《川滇之藏邊》中的主要篇目,發表在任乃強主編的《康藏研究》月刊上。不僅如此,李思純治史也具有明確的區域研究意識。李思純在西康考察的同年,他所著的《成都史跡考》被認為是較早運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成都建城史的著作。從李思純晚年所著的《大慈寺考》似乎也可以發現,注重地方史研究的治學取向一直延續到他晚年。
縱觀李思純一生,“雖曾置身政壇,但其主調是游心于文學,留意于學術,勤于思,敏于學,筆耕不止,死而后已,是一位值得后世尊崇的學問家”。
二、文化形態史觀下的歷史循環觀
李思純早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德國柏林大學,很早就接觸到西方各種史學思潮,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史觀”即為其中之一。1923年,他在《學衡》第二十二期發表了《論文化》一文,較為全面地論述了文化發展的循環史觀,成為我國學界較早傳播斯氏“文化形態史觀”的學者之一。
首先,李思純指出文化大都是被戰爭摧毀的,歷史發展基本上是循環的。在涉及文化發展是“進化為直線抑為循環”這一“西方哲學上最難解決之問題”時,李思純不只是停留在哲學層面的理性推度,而是從歷史經驗出發:“其在西方,觀于埃及、巴比倫、雅典、羅馬;其在東方,觀于長安、洛陽、金陵。吾竊有味乎盛衰起伏之理矣?!闭J為東西方文化發展是有著盛衰起伏的規律,這其實是一種歷史循環觀。而盛衰起伏的原因主要是“摧毀文物主義”或曰“番達主義”,即戰爭破壞,如番達種人對羅馬帝國文化的摧毀,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運動對文化的破壞。所以“文化循環人事倚伏之義”和“東西歷史中番達主義之充盈隱現”就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
接著,他引法國哲學家拉郎德(La Lande)對進化論的質疑,來證明“禮俗、學術、道藝、政制之為物,古者固多不如今,而今者亦未必其勝古”;引法國史家吉梭的《歐洲文明史》對歐洲文化“發育滋長,實互相倚伏、互相影響”的論述,來證明“曰文化必死者,謬說也;曰文化不死者,亦謬說也”;對斯賓格勒的著作和觀點則予以重點介紹,并認為斯賓格勒是“論文化之盛極而衰,衰極而亡,而持論最有力者”。李思純通過列舉東西方歷史中文化滅亡的例子,認為文化衰亡的原因,“大都亡于番達主義”,“或由外力,或由內鑠”?!巴饬φ撸k于蠻族,踐于戎馬,而折其根株是也”,即外族入侵造成的文化滅亡;“內鑠者,積腐生蠹,變革乘之,而形質頓易是也”,即腐朽而引發的變革造成的文化滅亡。
最后,李思純運用“生、住、異、滅”的觀點來解釋中國的歷史和文化。他說:“今中國之文化,‘生于唐虞三代,‘住于秦漢,‘略異于唐宋元明,而‘大異于晚清以迄今日。其生也,或以為來自西域,或以為吾土所固有,故不必論。其住也,則兩漢之間,人承晚周之學,經置博士之官,說文則卓然文字之源,政教則依稀三代之舊。固純然中國文化也。其略異,則印度文化之輸入,而唐宋以來抽象之哲理宗教(老莊清談理學文辭),具體之實物表現(圖畫建筑音樂),無不蒙其影響。既此元則通中亞,明則通歐西,而地輿天算歷法制造之影響尤巨。然宋儒理學隱承佛化,而終以孔、孟為依歸。明人之研西學,則僅供知識之輔助,其于中國倫紀大義文字定則無所移易,但有宏通,故日略異而已,若其大異,則在今日?!?/p>
李氏對遠古三代以來的中國文化做了一個分期,認為其起源于遠古三代,直到兩漢仍繼承了晚周以來的學術、官制、文字和政教,此時中國的文化還是比較純正的。但到了唐宋之際,隨著印度佛教的東傳,佛教思想對中國傳統文化影響愈來愈大,直至儒、釋、道三家合流。元、明兩代,歐亞東西交通暢通,尤其是明末清初以來西學東漸,西方先進的科學知識源源不斷地傳入中國。外來文化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愈來愈大,但這只是中國文化的“略異”,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并沒有觸動。而自晚清以來時局大變,以農耕文明為主的中華文明開始落后于西方先進的工業文明,中國傳統文化遭受的沖擊也越來越大,以致出現了文化的“大異”:“其初為物質之變,則制器尚象,堅甲利兵也;其第二步則政治法律也;其第三步則學說倫紀道德禮教也。”即器物、制度、文化三次變革。中國文化經歷了“生”、“住”、“異”三個階段后,第四階段“滅”即將到來。
此時中國出現“新舊思想之沖突”,“此沖突蓋中國文化估定價值之關頭,亦即中國文化之生死關頭”,是“采取歐化之程準”,還是“保持舊化之程準”,這是“決定吾國文化在世界文化中之地位”的關鍵抉擇。李思純認為“中國文化既已根本動搖”,但不能如“過激派認中國舊文化為毫無價值,而以實施番達主義為必要”,而應該先要正確估定中西方文化的價值:“故國人之正確態度,當對于舊化不為極端保守,亦不為極端鄙棄;對于歐化不為極端迷信,亦不為極端排斥。所貴準于去取適中之義以衡量一切,則庶幾其估定文化改正舊物之態度,成為新生主義之實現,而不成為番達主義之實施?!薄啊_估定價值而后確無可取,則拉雜摧燒以殉番達主義可也?!笨梢娎钏技冏鞔宋牡闹饕康氖蔷緡艘髦貙Υ形魑幕紫纫_估定中西文化的價值,再來振興民族文化。
后來雷海宗、林同濟等人運用“文化形態史觀”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進行了探究,在抗戰期間還興起了以“文化形態史觀”相標榜的戰國策派,影響可謂盛極一時,但是他們也未能將“文化形態史觀”與中國傳統史學很好地融合起來,戰爭結束后戰國策派的聲音很快便銷聲匿跡了。究其原因仍是:“斯賓格勒、湯因比的歷史哲學的影響面仍限于觀念層面,如同魯濱遜新史學派一樣,最后都免不了被新一股史學思潮所沖淡而歸于沉寂?!绷硪环矫妫缛魏问穼W理論都離不開其生長所特有的文化土壤和時代背景一樣,文化形態史觀也可能缺乏適合在中國生長的土壤。一旦不能很好地找到它與中國傳統史學的契合點,便很難迅速在中國的文化土壤上生根發芽,發展壯大。二十世紀前半期,真正在中國史學界產生重大影響的還是以蘭克史學為代表的西方實證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