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夏

黃毅

上天留給新疆春天的時間總是很短，空下大段的美好的時光給夏天，讓其充分顯示。猝不及防的春天是個不安分的家伙，屁股還沒坐熱，又急急火火地要遠去他鄉。在他的追迫下，一路奔跑的夏天總是滿臉通紅，大汗淋淋。

新疆的花，是春與夏的臨界點。那些花積攢了兩個季節的能量，它們的開放就不簡單是開放了，那一枚枚花蕾，鉚足了勁、憋紅了臉，喊一聲開吧，就一起亮開了嗓喉，震耳欲聾的花的叫喊經久回蕩在四野、大山；或者把新疆花朵的綻放稱之為爆炸亦不為過，那轟轟隆隆滾過田野的聲響，是花蕾大片大片爆開帶來的。杏花白色的巨響，桃花粉色的轟鳴，沙棗花金黃的澎湃，形成爆炸的交響，烽火彌漫處，杏花的苦味、桃花的甜味、沙棗花的濃郁的香味混合成經久不散的硝煙。在花的前沿陣地，落英繽紛，彈片橫飛，被炸的體無完膚的總是那些尋找春天而誤入夏天的人。

當熾熱的陽光讓冰川融化，第一滴下墜的水珠叩響冰壁，綠洲的夏天就聆訊到了久違的呼告。這是一個多么奇怪的季節，所有綠洲龜裂的田畝，并不盼望天降甘霖，卻都在祈禱陽光更強烈、更持久些。因為只有陽光可以讓季節激情橫溢，只有陽光可以讓吝嗇的冰峰像拋灑金錢一樣慷慨的拋灑冰川之水。因此，新疆夏日的陽光，就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陽光了。它成了真正的生命之源，一切綠色的保證。當塔克拉瑪干腹地的少女，從渠水里掬起一捧來自冰山的清波澆上灼燙的面龐，她分明嗅到了陽光的氣息，她分明感受到了陽光的撫慰，還有什么護膚品比這融進了陽光魂魄的冰川水，更讓人俏麗呢？

而當洪水突至，寬闊空置已久的河床，便擠滿了攢動的頭顱，那些激動不已的水浪，總想突破岸的約束，它們暴吼著、突奔著，我總相信那是太陽以另一種形式、一種液態的形式在大地上游走，洪水所到之處，總留下陽光的焚燒的跡痕，總留下陽光縱橫捭闔的足印。

起伏的樹冠，波光粼粼的草地。其實是這些水的變奏，是陽光的再度喧囂。因此，新疆夏天的綠，是一種勇猛的綠，這些綠仿佛鋒刃上的寒光，總能在巨大蒼黃的沙漠戈壁留下刀痕，就像英吉沙匕首刨開金燦燦的瓜瓤，在其他任何地方的夏天，你都不會遭遇這樣的綠，在天山夏牧場，草的深度恰好及馬腹，那些漂浮在綠浪上的馬匹，悠然而閑適，馬的嘶鳴光芒四射，馬的游動讓草的顏色愈發生動，如果是匹紅馬，它會反襯出草的翠藍，是火與水的效果；如果是匹白馬，它會因為草色而更加飄逸，是冰與炭的矛盾統一。

打馬走過夏天的騎手，始終擺脫不了夏天的尾隨，無處不在的夏天讓騎手精疲力竭。不要以為用奔跑就可以擺脫夏天，也不要以為翻飛的馬蹄可以跑出夏天，新疆的夏天是漫長而無疆界的。大喘不止的騎手，在河邊飲馬時，他發現了順著馬腹流淌下來的熱汗，有股濃郁的夏天的氣味，有股陽光的熱辣辣的氣息，這說明他的馬一直在馱著夏天。馬打著長尾，驅趕著蠅虻，只有馬兒心中清楚，只有這樣的夏天才能稱之為夏天。

一個人在夏天流一身汗并不是什么難事，而流一身汗并保持通體的干爽，卻不是一件易事。只有新疆的夏天可以讓你痛快地大汗淋漓，又讓你適宜的永保干爽，決不粘粘乎乎，決不拖泥帶水，就仿佛性情中的新疆人，該承諾的一定承諾，該回絕的必定回絕，不留一點遺憾。

但是夏天也是一個擴張的季節。浩蕩的熱風從一開始就在散布著美麗的謊言，它讓人們都相信這是一個溫柔的季節，而從邊緣向夏的核心靠近，風起云涌的積雨云在不斷聚集，仿佛歷史上的農民起義，七十二路煙塵、三十六路反王，都揭竿而起，攻城奪寨并不在話下，對領土的要求就是對天空的侵占，云的軍帳搭滿了天空，還有閃電的鐵絲網劃定新的疆域，還有劈雷的鼓點愈敲愈緊，新的戰爭一觸即發！沒有誰能躲得過新疆夏日突如奇來的豪雨。在你臉的右面，是燦爛的陽光制造的晴和，而在你臉的左面，云的快速反應部隊在集結，你的內心一半晴和一半陰霾，但僅僅一眨眼的功夫，總攻便開始了。豪雨的投槍斜斜攢射而下，冰雹的榴彈劈頭蓋臉砸下。無處躲藏的羊們只有把頭埋下，用肥厚的尾巴抵擋這致命的打擊，那些憨頭憨腦的牛們，這時卻出奇地聰明，擠在枝葉茂盛的大松樹下，以避災禍，只有那些心性高傲，無比自尊的馬們，在這毫無緣由的擊打之下，發出一聲聲憤怒的嘶鳴，它們用狂奔躲避著羞辱，堅信一切傷害都可以在速度中消解，沒有什么比奔跑更能體現奔跑者的命運。

在雨雹的持續進攻之下，馬的蹄聲已完全蓋住了天空的雷聲，仿佛大地在打雷；而那凌空抽下的閃電，只能使馬堅定的朝著一個方向沖刺，執拗的決不回頭。如果這樣的雨雹一直下去，最終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體弱的老馬最終倒斃，另一則是有血性的良駒在持續的狂奔中猝然而亡。

這時你才發現，這是一個多么激烈的夏天，充滿了動蕩和意外，難道新疆的夏天就沒有一個安置你心靈的寧靜之處？你還發現，你的影子變得很短，，午后的慵懶倦意像樹陰一樣籠罩著你，你懷念那此起彼伏的鼾聲，能夠一直以沉睡進入夏天，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裸露著油光光的肚皮，嘴角還悠悠懸掛著晶亮的涎水，你知道這幅睡夢中的蠢相并不是所有季節都會有的，只有完全的松弛，進入了夏天的內部，參與了夏天的造夢，你才會露出新疆夏天莽漢般的本相。

也是在正午，你發現做晡禮的信徒們，不管是值錢還是不值錢的鞋子，都中規中距地擺放在一旁，他們面朝西方跪下，起立、祈禱、默誦，他們的影子也很短。陽光的氣味四處彌漫，但是你知道，他們的內心一定很陰涼，他們心中有關新疆的夏天一定與季候的冷暖沒有太大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