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玉涵
2002年,新加坡國立大學,張悅然坐在教室里,一連串帶有各種計算機專業術語的英文從她耳邊經過,沒有一絲停留,或者說,她根本沒想留住它們。她才睡了兩個小時,天蒙蒙亮時,她剛剛鉆進被窩。
她又進入到了那種失控的寫作狀態里。只要一坐在電腦前,她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愿放開。從黑夜寫到天明,如果不是意識到接下來還要上課,恐怕她還會一直這樣坐下去。
落在椅子上的衣服兜里突然發出了“嗞嗞”的聲音,張悅然回過神,掏出手機。是一條國際短信,來自中國。她一字一句地讀完那條信息,隨即開始坐立難安,看了一眼時間,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
鈴聲響起時,其他人還在收拾著課本,張悅然抄起早已收拾好的書包直奔學校機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打開了萌芽論壇的界面——之前發表在《萌芽》雜志上的作品不僅在論壇上引起了熱烈討論,還得到了很多讀者的喜愛。
熒幕四周散發出柔和的白色光暈,張悅然“唰”的一下紅了眼眶。
掙脫
張悅然從不穿校服。她總是把校服放在自行車的車筐里,經過校門的時候,勉為其難地把它套在自己的衣服外面,一進校門,她又會馬上脫掉。在張悅然的意識里,校服是一種泯滅獨特個性的東西,“特別特別討厭”。
“我就是不想跟所有人一樣”,張悅然說。當按照循規蹈矩的教育一步一步走到高中的時候,張悅然顯然已經對努力扮演好學生的角色感到非常不耐煩了。
她的自我意識變得很強,厭倦千篇一律的集體生活。她讀了村上春樹、杜拉斯,看了阿爾莫多瓦的電影,還聽了一些音樂,這些片段拼湊在一起,一點一點在她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有趣的世界。那個世界很酷,卻與她的高中時代格格不入。
“高三那個時候我已經在離經叛道的邊緣了,還好勉強撐下了高中階段。”張悅然的叛逆始終是適度的,她的內心甚至還惦記著維系一個還可以的學習成績,也沒有做出什么真正意義上出格的事。
按照父親的意愿,19歲那年,張悅然成為了新加坡國立大學計算機專業的一名新生。好在,她終于自由了,終于如愿以償地離開了濟南——那座待膩了的城市。
到新加坡后,她飛快地打了耳洞,但打耳洞帶來的短暫的愉悅感并沒能支撐太久。她發現即使剛剛從一個集體的約束中掙脫出來,卻還是沒有得到她想要的那種自由。背井離鄉的孤獨感開始蔓延,讀著自己并不喜歡的專業,每天面對著枯燥的代碼,成績下滑得厲害,這種生活讓張悅然感到很痛苦。她掙扎著,想抓住一些東西。
她開始寫作。每天寫作的時間越來越久,也越來越失控。到最后她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寫作上,甚至快不能維持基本的學業。
她想起了兒時興沖沖寫好的無數個故事的開頭,想起了發表在高中校刊上的小說,想起了讓她獲得了一點榮譽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想起了她在萌芽論壇上收獲的讀者的支持。她發現,原來寫作一直陪伴著她。“在那個環境里面,就跟寫作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這也讓我比較快地就選擇了寫作這件事情。”
大學畢業那年,張悅然已經出版了五本書。第二年,《誓鳥》出版,首印20萬冊三周賣光。這個成功對于當時才24歲的女孩來說,好像來得有點猝不及防。
潛沉
張悅然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成為了一名作家,“作家這個身份,如同一件忽然派發下來的制服,并不能算合身。”
她開始需要不停地奔波于各種文學之外的活動,張悅然忽然覺得,自己是在扮演作家的角色。除了單純的寫作以外,她不僅要學會經營自己的作家身份,還要維系自己的名聲。
她發現自己無法以這樣的方式生活,“大學的時候,我費了那么大力氣,從我不喜歡的專業、我不喜歡的生活里面掙脫出來,然后過上了一種我覺得自由的生活。結果很快發現這個生活也是套路。”
與此同時,她也感受到了壓力。“從大二開始寫作,我就沒有做過任何一份別的工作,也沒有任何的社會經驗。除了寫作就是以作家身份參加活動,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對于一個只有24歲的人來說是挺可怕的。”
一直以來都被文學保護著的張悅然不甘于就此被隔絕,這一次,她決定跳到保護層的外面吸收現實的養分。她為自己尋覓了兩個新的身份——雜志《鯉》的主編和高校教師。
在去學校教課的第一個學期,張悅然還很不適應。“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需要準時到那個程度,因為我們晚幾分鐘就算教學事故,要特別特別準時。”一個學期下來,張悅然焦頭爛額,甚至覺得當老師比當學生還累。
幾年過去了,張悅然似乎真的從很久之前那個不切實際而又懶洋洋的文藝少女中慢慢抽離出來,在這些真實的身份里工作和生活著,感受著這些身份帶給她的種種煩惱和快樂。
就這樣突然停下來,曾經一年能夠寫出兩部長篇佳作的高產作家,看似在做著跟寫作不太相關的事,難免會有人問起。
好在寫作對于張悅然來說是一件內部的事情。即使經常自我懷疑到被消極的情緒裹挾,但當她真正沉入到小說創作里的時候,就像又回到了文學的保護殼里,把自己跟外界的紛雜隔絕開來。
“就有點像沉入了一個水底,你憋一口氣扎入水里,外界那些聲音你就聽不到了。”她喜歡那種扎到水里的感覺,與世隔絕,安靜而專注。
對話
1977年,張悅然的父親告別了他工作的糧食局車隊,走進學校的大門。那時,出身中文系的他還懷揣著一個文學夢,于是寫了第一篇小說《釘子》,源自他少年時代目睹的一個真實事件——隔壁樓的一個醫生在“文革”批斗中,被人往腦袋里摁入了一枚釘子,之后漸漸失去言語和行動能力,變成了植物人。
這篇小說當時由于“調子太灰”而沒有被采用。時隔多年,他無意中提到這篇小說和釘子的故事,卻被當時還是孩子的張悅然聽到了。這顆可怕的釘子牢牢地釘在了她的記憶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當張悅然向父親宣布要把釘子的故事寫成小說時,父親并沒有當回事。直到他發現,張悅然竟跑到那間醫院做了調查。
2011年除夕夜,接近零點的時候,張悅然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點亮整個夜空的焰火,在一片喧鬧聲中寫下了《繭》的開頭。在《繭》的故事里,男女主人公程恭和李佳棲以雙聲部的敘述方式講述了“文革”背景下釘子案件所引起的兩個家庭三代人之間的情感和命運糾葛。
書中的女主人公李佳棲對于父親有著強烈的情感,她用盡全部的力氣去追尋父親的故事,對父親的歷史和過去交付了她全部的感情,然而最終也無法得到回應。
父親的意象在張悅然以往的作品中多次出現。兒時的張悅然成長在一個父權環境中。沉默的父親在張悅然心里一直以來都是一堵很高的墻,在之前的很多小說中,她都有一種感覺,她在跟這樣一堵高墻對話,或是赤手空拳地去打這堵高墻,試圖把它破壞掉,又或者試圖從它上面翻過去。
然而在《繭》里面,父親的形象卻變弱了。“他不再是一個強大的象征,反而變成了一個有點虛弱的、走遠了的背影這種感覺。因為你長大了,看清楚了,你知道他也是軟弱的。你知道那些所謂的帶有男權色彩的壓制著你的東西,它可能也是會坍塌的。所以我覺得《繭》里父親的這個形象可能比之前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
當問到父親對于《繭》的評價時,張悅然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我也沒有問過他,他也沒有跟我講,我們就假裝沒有這個事情一樣。”
所以當張悅然想通過這部小說完成一直渴望的跟父輩的對話時,很多人并不理解——為什么有些話不能在現實中說,為什么非要用寫作的方式去說呢。
張悅然以一部《繭》兌現了她對自己的期許,但還是不小心透露出一點少女時代的哥特氣質。在《繭》里面,我們依然能找到很多哥特式的東西。比如死人塔的場景,比如兩個小孩子以病房里的植物人為道具玩過家家。這感覺就好像一個在嚴肅場合里偷笑的孩子,褪去沉重和浮華,她仿佛還是那個叛逆的哥特少女。
張悅然就這樣始終夾帶著少女時代殘存的那一絲哥特氣質越來越接近自己尋覓的文學,就像她調侃的那樣——哪個作品都會被說成是轉型,但是實際上我覺得轉了三百六十度,感覺又轉回去了。
她并不覺得這次是一次煞有介事的轉型,“轉型真的是一個特別外部的詞。對于作家來說,寫作中所有的變化都是有跡可循、循序漸進的,所以不存在這種所謂忽然之間的轉型。一個作家也并沒有那么多的型可以去塑造,她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