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君娣
可能之鏡
醫(yī)生的桌子上,一堆病歷卡下,擺著一本白色詩集。詩集的寬封套上寫了兩行漂亮的字。
“她在她的身體內(nèi)部穿行。
她遇到小偷、強盜、魔鬼和幽靈。”
醫(yī)生從那本詩集上面,那堆綠色的病歷卡里找出沈燕的名字。
沈燕,喉嚨沒問題的,注意休息,注意飲食,平時不要吃辛辣刺激性食物。醫(yī)生邊說邊翻開病歷卡。合攏本子時,他瞥到她本子上登記的職業(yè)。
唱戲的啊。醫(yī)生捋了下外罩的白大褂,將本子遞給她,上下打量她。
她穿一件胸口繡花的T恤衫,牛仔褲,短發(fā)。看起來干凈利落。醫(yī)生上下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上下打量醫(yī)生。醫(yī)生的白大褂披散著,扣子沒有扣起來。醫(yī)生的臉,看起來年輕,年輕的神色里卻透著一股厭倦和冷漠。這種厭倦和冷漠,是被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浸泡出來的。她猜測自己臉上現(xiàn)在大概也是這幅表情。她撇開臉,去注視桌子上那本白色詩集,目光搜索著詩人的名字。書套上沒有詩人的名字。她又將注意力轉回到自己的病歷卡上。
會不會是聲帶息肉?她看著那行潦草的字跡問道。
用嗓過度了,壓力太大也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醫(yī)生的語氣里摻雜了一絲友善的成分。
用嗓過度?壓力太大?她在心底重復著醫(yī)生的這句話。用嗓過度,那是沒有的,作為一個戲劇演員,她不是專業(yè)科班出身,平常在臺上也就是演演配角,戲份不多,底下里花在這上面的功夫和心思也不多。至于壓力,壓力是壓根壓不到她頭上來的,她這個人沒有多少事業(yè)心,不會委屈自己,更不愿意削尖了腦袋一門心思往上爬,日子向來是得過且過。
有沒有其他可能,病變什么的?她的語氣冷淡。
這不是什么疑難雜癥,片子上干干凈凈的,放心吧,你喉嚨里沒有東西的。醫(yī)生安慰道。
她不再問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喉嚨在幾年前就做過一次小手術。那種手術,就跟吃飯喝湯咕隆咕隆往下灌一樣,不痛不癢的。她這次就是過來確認一下,要是有大問題……大問題?呵。她不再往下想了。這種沒有依據(jù)的事情,她不想花時間去思考。她將病歷卡卷起來,放進包里,慢吞吞走出醫(yī)院大門。
就在幾分鐘前,做檢查的時候,團長給她來過一個電話的,團里的同事筱月也給她來過一個電話,還有大半個鐘頭就要上場了,他們到處找不到她人。她知道他們心里急。據(jù)說一直傳得紛紛揚揚的改革文件下來了,已經(jīng)下發(fā)到了市里,他們劇團要由原先的事業(yè)單位改成企業(yè),市里雖然還沒有出臺具體的政策,不過這場改革已是鐵板釘釘?shù)氖拢缤淼氖拢硬幻摰摹,F(xiàn)在只能想著怎么打改革的擦邊球。團里誰都把這當成一樁大事情。他們費盡心思,排了一出新戲,想靠這出新戲,出國去參個展,獲個獎,給劇團掙把面子,順便贏取一點點資本。這個社會就這樣。有了資本,才有話語權,這樣的道理人人都懂。
今天下午是新戲觀摩會,二點半開演。團里這次還專門邀請了上頭幾位領導來觀看,觀看完,說不定還要談談改革和資金的事情。像他們這種依靠政府撥款的小劇團,沒有多少營銷經(jīng)驗和收入,資金也是個首要的問題。
她沒有告訴團長她的喉嚨出了點小問題。她的喉嚨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就像他們的事情跟她沒有關系一樣。她咽了口唾沫,想感受一下喉嚨里那個惡作劇的小家伙。這回沒有任何不舒服。她將手機捏在手里,站在大門口找劉東的車子。有人從她身邊擦過,扔下一個煙頭,煙頭在燃燒,翻卷,她走過去,一腳將那小火苗碾碎了。垃圾桶就在墻邊上,她沒有彎下腰去撿煙頭。
車子過來了,駕駛座上的男人帶著軍綠色鴨舌帽,看不清楚臉,她以為是劉東,跑過去,跑近了卻發(fā)現(xiàn)不是劉東,是劉冬的小跟班黑子。黑子她也很熟的,黑子在劉東的公司里頭上班,偶爾幫著劉東開開車子當司機。
劉東人呢?她坐進車子時問。
剛剛有應酬,來不了了,讓我送你去劇場。
她哦了一聲,拉拉T恤衫的兩個肩領,將頭靠在座椅背上。
劉東是她的男朋友,她跟劉東在一起大半年了。劉東三十五歲,比她大八年,自己開一家外貿(mào)公司。那種公司,在她看來跟皮包公司差不多,坐在辦公室里,網(wǎng)上兜兜貨,做做中介打打電話,能有多忙呢?但他總說忙。他們在同個小城市,卻隔二三天見一次面,偶爾吃頓飯,一個星期做一次愛,一直這樣不咸不淡地交往著。
電話又打過來了,時間已經(jīng)很急了,回去化個妝也要半個來鐘頭,但她卻不緊不慢地跟小跟班搭起了閑話。
你跟著劉東多久了?
大概有五六年了吧。小跟班說。
哦,五六年了啊?聽說你以前在部隊里呆過?
她這是聽劉東說的。他們有次專門討論過這個小跟班。
小跟班戴著那頂鴨舌帽,點了點頭。
部隊里很好玩吧?
不好玩,混日子。
不好玩啊?那你這雙手,槍總有握過的吧?
握過的。
那還不叫好玩啊?她反問,湊過去,將手放在方向盤上。小跟班輕輕使了一把力,方向盤不小心打了個轉,差點撞到右邊道上的一輛白車子。
新戲的演出很順利。順利是對臺下那些不知情的觀眾來說的,臺上還是出了一點小問題,這個小問題也只有沈燕自己心里知道。她在這出戲里演的是小丫鬟,丫鬟唱詞少,唱來唱去就那么幾句戲,但是這一次,她的嗓子總也打不開,唱到最后幾句,快下場了,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破音。破音這種事,不管戲份多少,總歸是臺上做戲的人最難堪的事。她知道的,這是她喉嚨里的小家伙在調(diào)戲她。她一提氣,那個小家伙就從喉嚨底里滑上來,這樣調(diào)皮搗蛋,總有一次要害她出意外。團里對出意外,上不了臺的演員是怎么處理的呢?辭退?這是對那些合同工來說的。像她這樣在編制內(nèi)的,應該是打發(fā)去當勤雜工吧。
她自嘲地對著鏡子笑起來,拿起棉紗和卸妝油,仔仔細細抹了一把臉。衛(wèi)生間里擠,她又打了一臉盆水,端到化妝間。卸完妝,重新補好妝,她摸出手機,給劉東撥了個電話。
寶貝啊,我正忙著呢,過會給你打電話。劉東在電話里說。
她喉嚨里滾出兩個粗魯?shù)淖郑瑡尩摹R话褣鞌嚯娫挘P機了。
團長在化妝間里找到她,要她一起過去吃個飯。她將手機扔進包里,拉上拉鏈,放到自己的化妝桌上。她的化妝桌左上角貼著一個紅紙標簽,上面印著她的名字,沈燕,以此說明這個位置是她的。還有化妝箱上,鏡子的右下角,椅子背上。劇團里幾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物品上貼了這樣一種標簽,這是為了方便區(qū)分自己與他人。甚至連身上也貼了。人人身上都貼了。它們告訴別人,這是誰,叫什么名字。她注視著那些標簽,朝團長笑笑,算是應答。團長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朝隔壁的位置走去。她拿出唇膏,對著鏡子,仔仔細細抹了起來。其實團里平常這樣的飯局多,哪個領導下來了,哪個專家下來了,甚至是為了拉幾塊錢贊助,哪個大老板過來了,都免不了要吃吃飯。團長總是想方設法,把團里的年輕人一個一個都叫上。她理解的,團長嘛,就是想給她們多爭取爭取機會。用他的話來說,這種飯局參與參與,沒有多少害處。她對這種事情一向有自己的判斷,她的判斷很簡單,看心情,心情好就去,心情不好就不去。但是心情到底好不好,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旁人不會花心思來了解,他們寧可把這副態(tài)度看成是不合作,是不上心和冷漠。他們?yōu)榇诉€在背后說三道四,一肚子不滿意,認為她去都去了,還在那里裝清高,假正經(jīng),不合群。
媽的,她就是裝清高,就是假正經(jīng),就是不合群,這都礙著誰了?她抹完唇膏,收拾好桌子,又去打理頭發(fā)。她的短發(fā)十分柔順地貼著臉和脖子,這跟她臉上的輪廓不太一樣。她的輪廓過于硬朗,臉上表情空茫,不夠美。是的。她是不美的。她還很得意于自己的不美。她想她應該狠狠地打碎別人眼中所謂的美。想到這些,她突然嘟起嘴,一把拎起挎包,站起來走出了化妝間。筱月在門口看到她,十分親昵地挽住她的手。
這個筱月是很值得提一提的。筱月是她的好朋友。她在劇團里唯一的朋友。她成熟,老道,有自己的想法,認為做演員苦,小地方機會又少,熬個十幾二十年也熬不出頭,想從劇團里跳出去,找個輕松福利好的閑單位。這幾天,她跟畫家男朋友吵架了,鬧分手,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她以前酗酒,抽煙,泡吧樣樣都來,從來不把戀愛這種事當回事。男人嘛,就跟衣服似的,舊了總要換的。這是她對男人的態(tài)度。她還喜歡把上床、做愛這一類的詞掛在嘴邊。
哎,劉東難道就沒好好開發(fā)你嗎?
兩個人在一起聊天、吃飯、喝咖啡時,筱月常常這樣調(diào)戲她。
這些話題是怎么聊起來的呢?一般都是從她新交的男朋友說開來的。她說她又交了個男朋友,這個男朋友是個博士生,外地的,作為高科技人才引進來的,在規(guī)劃建設局上班,單位給他配了房,配了車,就差配一個女人了。博士生也認為生活中少了女人不行,急著結婚,想安定下來。他跟她交往沒幾天,就跟她求婚了。
他那方面不行,不懂,我要他去學學,他還跟我不好意思了。她笑著說。
她看著筱月身上那股輕浮勁兒,半站起來,給自己倒?jié)M白開水,又給她倒?jié)M白開水。
哎,你有點反應呀?筱月看她不做聲,時常冷不丁地收斂笑容,沉下嗓音,不冷不熱地來上這么一句。要是她說了那句話,她還是笑笑,不做聲,沉默著,她就會立刻換上一副輕蔑的面孔。
你還真是純潔。她換上那副面孔后,就開始拿這句話堵她。
就是純潔,裝一下也不行啊。她這回在面上笑,打趣。
也就是在我們女人面前裝裝正經(jīng)吧?
又被你看出來了。她還是笑著。
你這副樣子,我真懷疑是不是劉東有問題。
要不你來問問他?
好,電話拿過來,我來幫你問問他。
她爽氣地遞過電話。她卻不接。
筱月跟劉東是舊相識。誰也搞不清楚他們是怎么認識的。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問過劉東這個問題的。劉東說,朋友帶朋友,就這么認識了。這個理由在她聽來合情又合理,因為她跟劉東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認識的。她是在筱月家里認識劉東的。
那一次,幾個人一起吃完飯,筱月邀請大家去她的新家玩,她剛剛買了房子,搬了家,現(xiàn)在住在市中心一所高檔小區(qū)內(nèi)。她那還是頭一次來到筱月的新家。大家坐在客廳里打牌,斗牛牛。她不喜歡斗牌,一個人光著腳,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無聊起來,又跑進她的臥室里,想看看她臥室的裝修,擰亮燈,被掛在床頭的一幅黑色油畫嚇了一大跳。油畫二尺見方,不大,但畫里面大片罌粟花仿佛要跳出來似的,涂滿了整個畫面。她翻過畫,去看它的名字,名字叫做《感謝這些小恩惠》,那個畫家叫陸仟。筱月告訴她,這畫是劉東送的,他也是一個奇怪的人,不知道哪里搞來這么一張畫。
要不把他介紹給你吧?筱月突然說道。
好啊。她也隨口應道。
筱月一個電話過去,劉東很快過來了。劉東個高,長得粗獷英俊,表情卻有些嚴肅。夜里回去的時候,筱月將幾個人送到小區(qū)樓下,突然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兩個人沿著樓下的花壇漫無目的地散步。
劉東喜歡你。她說。
她“哦”了一聲,沒做聲。她想劉東這個人那么嚴肅,她不太喜歡嚴肅的。
你覺得他怎么樣啊?筱月又問。
她聽得出她的語氣很認真。她說挺好的啊。她有些心不在焉。
哦,挺好的啊。筱月還是認認真真地重復了一句,突然語氣一轉,跟她開起玩笑。她說你們剛才不會已經(jīng)在我臥室里做了吧?
做?做什么?她雙手插到了衣兜里,還是心不在焉的。
你說做什么?筱月用力摟摟她的肩膀。
別逗了。她笑罵道。
這都什么年代了?筱月又是那樣用力地摟摟她的肩膀。她的語氣忽然又變得認真起來,其實吧,你也想,是吧?
她隔了一段時間才知道,這個劉東原先就是筱月的男朋友,那幅畫,據(jù)說是好幾年前送的。筱月把她以前的男朋友介紹給了她的好朋友。看,這就是筱月,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她怎么會去在意失戀這碼事呢?
酒桌上,領導一個勁兒地夸這出戲編排得好,編排得成功,遠遠超過以往幾出。領導就是這么一個套路,上了桌,總得表示點什么,但團長一顆吊著的心到底放下來了,臉色也緩和下來了,看起來不再那么無趣和無奈了。借著這么好的一個機會,團長談起了改革的事情,接著又談起劇團里資金短缺的問題,他希望市里可以多撥點資金下來。
現(xiàn)在戲難做了。團長畢恭畢敬地敬了一輪酒,放下杯子,開始訴苦,這也是一個套路。
她十分無聊地坐在位置上,一會兒將右腿擱到左腿上,一會兒又將左腿擱到右腿上。還是無聊,轉過身,去包里翻手機。手機開起來了,她等了會兒,手機里沒有響動,又一把關機了,扔進包里。重新坐正后,她看看團長,又看看領導。團長還在談新戲,要在新戲里加雜技。這事團長在會上不知提過多少次,她從來也沒有發(fā)表過什么意見,這原本也不關她的事,輪不到她來指手劃腳,但坐著實在無趣,她押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開玩笑說,加雜技動作好啊,出新意,討彩頭,既別出心裁,又不倫不類。
這時酒喝得已經(jīng)差不多了,桌上除了她,大家伙都漸進狀態(tài)了,領導也正要上套了,氣氛看起來十分融洽,她突然說出這么一句不恰當?shù)脑拋恚降罪@得突兀了。團長皺起了眉頭,不滿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在怪她多嘴了。她挪開酒杯子,從團長和領導面上移開目光,去看斜角邊上的一個人。她把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他穿了件藍色的格子襯衫,理著平頭,話少,但是表情自然,放松。這個人她是認識的。不止認識,還挺熟。他身上的那件格子襯衫她也很熟的。她朝他示意似的撇撇嘴。他看到她的動作,移開目光,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擱下酒杯后,他又重新看著她。
事實上,他從坐下開始就看著她了,一晚上了。他的表情盡管放松,自然,但他的眼神多少有些異樣。那眼神,就好像她在他面前沒穿衣服似的。她有陣子十分別扭地去摸領子,往后拉了拉。過來吃飯時她特意換了一條灰色的裙子,長袖的,一字肩的領口,領口開得有點低,路出脖子和肩膀上大片蒼白的肌膚。這條裙子平常放在單位里,扔在化妝間,裙子上透著濕漉漉嗆人的甜膩味兒。
對她那句不恰當?shù)脑挘堊郎嫌腥嘶貞恕K龥]有聽清楚,他們似乎說了格調(diào)兩個字。她聽到這兩個字,咧起嘴笑了笑。那笑容看起來不太得體。這種不得體是她從他的眼神中感覺出來的。他照例那樣看著她。她因為自己的不得體,也挑釁似的看著他。他很年輕,四十歲,也許還不到四十歲。他長得也不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寬肩膀,身材結實,完全沒有這個年紀大腹便便的丑態(tài)。他突然接了一個電話。接電話時,他移開了目光。她也移開目光去看正對面的那扇窗戶,黃褐色的窗簾拉攏著。她有一瞬間恍惚。窗簾里面是一個白日夢,每個人都過一天算一天。她也過一天算一天。
他很快擱下電話,把手機放到桌子上,屏幕朝下。接著他點起了一支煙,煙味兒飄過來了,飄到了她的鼻子底下。她想他們離得并不遠。她突然站起來,在一陣恍惚中站起來了,走過去,走到他的座位后面,去敬他酒。沒有說話。他不跟她說話。也許說了,但是她沒有聽到。空氣沉靜下來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大家都沉迷在那個白日夢里。
她抬起手中的酒杯,嗓音不輕不重。她說我過來給文明敬敬酒。她用了一種嘲諷的語氣。他顯然聽出了這句話里的意思,原本自然和放松的臉上蒙起一層戲謔的意味。這是他說過的一句話。她不會忘記,他也不會忘記。
某個晚上,不記得具體的日期了。只記得是個晚上。他把她帶到江邊的橋洞里。那個橋洞像一座沒有知覺的墳墓。也許連墳墓也不是。橋洞是虛無,是空,是不存在之存在。
她一時無法適應,頭皮底里傳來一陣涼意。
我們能不能文明點啊,不能在這里的。她說。
文明?他似乎冷冷笑了笑,一把將她推倒在了墻邊上。
讓文明他媽的去死吧。他解開皮帶扣,粗口罵道。
是的,讓文明去死。就是這樣一句話,就是這樣一個癮頭。因為這句話,她跟他在一起,因為這句話,她現(xiàn)在站起來,握著酒杯,心懷鬼胎似的站在他前面,來敬他酒。這是讓文明去死的第一次。現(xiàn)在,她又回想起他們在一起后的許許多多次。她想起他們常去的那個酒店,那里的蝴蝶型吊燈,懶洋洋的紗簾,若有似無的霉味兒,以及糊在墻上的褐色石紋壁紙。對了,還有那只缺了口的煙灰缸。那只煙灰缸,是有次吵架時,她隨手摔壞的。她后來把它塞到了床底下。那一次,他們談起關于占有的話題。她說她感覺自己可以被任何人占有。她說的不過是一句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廢話,她以為他能夠理解的,畢竟兩個人在一起那么久了,那么熟了,但他并不理解,他還同她吵了起來。
她記得那個房間叫做502。502所在的酒店,是海濱大廈樓上的一個老酒店。那個酒店格局緊湊,設計得不太合理,兩側走廊繞來繞去的,每次去,總感覺像是在走迷宮。現(xiàn)在,502同樣在她腦海里放大,變形。502這個沒有溫度的數(shù)字替代了他們。這個數(shù)字就像她桌子上,鏡子上,化妝箱上的那些紅紙標簽。她的身上也貼了這樣一個數(shù)字。這是一個讓文明去死的數(shù)字。
她挺了挺腰桿,幾乎想湊過去,湊到他耳邊,那個柔軟的地方,告訴他,她現(xiàn)在真想罵那句話,真想讓整個城市死成那樣一種姿勢。但她抓緊了酒杯,克制住了自己的動作。她臉上的嘲諷時隱時現(xiàn)。她說,我過來給文明敬敬酒。她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高腳酒杯。他朝她笑笑,笑的心照不宣。她喝了一口酒,看著那股表情,沒有走,又跟他碰了碰杯子。這次她說,我過來跟不文明干杯。還是那樣嘲諷的語氣,目光仍舊注視著他的表情。她決心要打碎那股表情。今晚。想到這個決心,她突然也笑了。
飯桌上還在談論著什么。她又坐在那里,無所事事了。她一坐下來就無所事事。她轉過身,從包里摸出手機,打開手機,接著打開了QQ。QQ消息盒響起來了,一個叫做小米渣的人來加她。她看了看頭像,是個女的。她去翻她的地址,地址是空白的。她把她加進來了。在云南,格扎爾,離緬甸三十里。小米渣說。
她沒有反應過來,發(fā)了一個問號過去。你說的那幅畫。小米渣在網(wǎng)上簡潔明了地提醒她。哦,那幅畫,她想起來,這段時間,只要單位里沒有演出,休息的時候,她便泡在網(wǎng)上。她將筱月臥室里的那幅罌粟花,那幅叫做《感謝這些小恩惠》的畫掛到了全國的各大論壇上。既然有這么好玩的一個地方,她就想找到這個地方。她打開手機百度,搜索這個叫做格扎爾的地方。其實她知道這個地方的,不就是劉東的故鄉(xiāng)嘛。但她沒有搜到這個地方。她又去問坐在邊上的筱月。筱月也在發(fā)短信,她在給她的畫家男朋友發(fā)短信。
還是要再來提一提筱月。筱月又戀愛了。這次戀愛的對象是個畫家。畫家在美院帶學生,是筱月有次去北京旅游時認識的。兩個人平時不在一個地方生活,屬于異地戀,聯(lián)系全靠電話和網(wǎng)絡。畫家每天雷打不動地給她發(fā)來一條短信,那是北京的天氣預報。他們就靠這條轉發(fā)的天氣預報相愛。她見過畫家的,在照片上,筱月有次從網(wǎng)上發(fā)給她的。畫家留著長發(fā),扎成馬尾,一臉小胡子,下巴有些尖,一副不受教的作態(tài)。生活里太多相似的面孔了,她看了一眼,就把畫家扔進了垃圾回收站。但筱月卻毫無來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畫家。聽說畫家給她畫了一幅畫,與她家床頭那副一模一樣。她將原先的那幅撤下來了,按上了畫家畫的這一副。自從她愛上畫家后,人也開始變得裝模作樣起來。她仍然抽煙,酗酒,但嘴上不再說那一類的詞了,而是將愛情掛在了嘴邊。她們再次一起吃飯,聊天,喝咖啡時,便總也離不了這個詞。她說愛情就是這樣子的,沒有任何道理的,也說不清楚的。她還說,畫家跟她是精神戀愛,他們之間的這場戀愛跟以往任何一場戀愛都不一樣,沒有肉欲,只有靈魂。他們占據(jù)的,是彼此的靈魂。她說完了自己的愛情,照例要說說她的。她問她愛不愛劉東。
她在心里盤算著要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服務員走過來又走過去。服務員給筱月滿上檸檬水,又給她滿上檸檬水。她們還是坐在時代廣場那家叫“一米陽光”的咖啡館。筱月呢?還是穿著那條粉紅色肩上帶花的裙子。她原本以為自己十分了解筱月,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女人也一無所知,就像她對愛情這個詞一無所知一樣。她平常不太愿意提起一無所知的事情。她一提起這種事情,心里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別扭。她寧可筱月像以前一樣,或者提起另外兩個字。欲望。是的,欲望。她寧可用這兩個字替代那個詞。
你愛他嗎?筱月又問。她笑笑。她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過的,他看上我了,他想跟我做愛。那你呢?我?我也是一樣啊,就是這樣而已。這個時候筱月總是沉默地看著她,仿佛不認識她似的。她看了一會兒,嚴肅起來,不再開玩笑了,一把握住她的手。她說是你家劉東的問題吧?還是因為他以前跟我交往過,你放心不下啊?
她也不再開玩笑了。她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劉東不是我的。
哎,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呢?你累不累啊,沈燕,劉東早就跟我沒關系了。
她盤起雙腿,坐到沙發(fā)上,認認真真地看著筱月,她說我怎么樣了?
他現(xiàn)在不就跟你在一起嗎?他要不是你的,那是誰的?筱月最后問道。
誰的?是啊,誰的呢?像“誰的”這種問題是說不清楚的,是沒有答案的。劉東屬于誰,是劉東自己需要去解決的問題,她不能幫他來解決。她屬于誰,也是她自己需要解決的問題。她想,一個人,從來不屬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甚至不屬于自己。人們也許不應該糾纏在這些不知緣由的痛苦上面,人們所應該關心的,是那些橋洞的部分。
是誰的?筱月還在追問。她說她不知道。她沒有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她。
飯桌上還在談新戲。也許在談其它吧。她什么也沒有聽進去。她又翹起二郎腿,像個爺們似的靠到了椅背上。房間里的聲音太單調(diào)了,光線麻木不仁地打在每一張臉上。她注意到那臺電視機,悄無聲息地掛在糊了淡黃色壁紙的一側墻上,那里是另一個白日夢。她走過去,把那個白日夢打開來了。白日夢里正在播放一檔黃金劇場的連續(xù)劇,三四十年代的戰(zhàn)爭片,槍炮聲暴雨似的從屏幕里沖出來。那聲音太響,太尖銳,桌上一張張臉全都轉過來莫名其妙看著她。她一臉尷尬地關掉槍炮聲,走出房間,去了洗手間,從洗手間里出來時,十分訝異地看到他站在洗手間門口抽煙。
最近還好吧?他用食指斜著擦了擦煙身,彈掉煙灰。
這句開場白顯然客套了,跟在飯桌上一樣客套和無聊,既然他試圖將他們之間的關系引向客套,那么她也裝模做樣地客套起來。挺好的。她說。她彎下腰,打開水龍頭,去洗手。
這兩天都在忙什么?他又問。
老樣子啊,吃飯的時候一直在說這些。
他不說話了。他又吸了一口煙,吐出來的樣子似乎有些醉。她順著他的動作,從鏡子里注視他那只夾煙的手,那只手的手背弓起,有微微的痙攣。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換了一只手夾煙。關掉水龍頭轉過身來時,她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捏住了她的手指。煙味兒還依附在濕漉漉的空氣里,飄來蕩去的,適時填充了沉默的空白。他的手心也是濕漉漉的,讓人感覺既緊張又不安。有會兒,她想象自己在他的手心里化為灰燼。她想象膨脹,顫抖。想象一種窒息。手心在張牙舞爪地喂養(yǎng)渴意。
飯局不到八點就散了。幾個人站在飯店門口等車子。她穿了高跟鞋,走得慢,落在后面。他走得也慢。她以為他會跟她表示些什么,至少,暗示些什么,但他還是那樣彬彬有禮地看了看她,就跟他們告別了。她突然之間對今天的飯局肅然起敬起來,心底里甚至還產(chǎn)生了那么幾分不同以往的好感,雖然好感跟真理一樣,狗屁也不是。團長給她們招來一輛出租車。她親昵地挽起筱月的胳膊,要她上那輛出租車,等會兒一起去逛商場。筱月抹開了她的手。筱月的心情依然不好,她跑到大門口的花壇邊上打電話,她聽出來她在訂機票,她準備今天晚上就去北京找畫家。
你就這么想男人,這么熬不住啊?等到她擱下電話,她朝她開起玩笑。
筱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沈燕,你真俗,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俗了?她扔下這句話,不再理睬她,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將她留在孤零零的夜色里。她重新站回到了飯店門口,站在曖昧柔和的霓虹燈下。燈光將夜色變成藍色,紫色,朱紅色。遠處是一堆堆冷漠似鐵的大理石。夜色讓這些看得見的,去承受那些看不見的。
手機響起來了,一條短信,她看了。劉東的電話也過來了,問她等下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夜宵,他去接她。她說好。她掛斷電話,又去翻看那條短信。短信是一串數(shù)字,沒有顯示名字,她知道是誰發(fā)來的。她認為只有這條短信才是這個晚上最最合情合理的一部分,才是理所當然的,不負夜色的。那種彬彬有禮,哈,彬彬有禮,她實在不太想用到這個詞。
短信上說,去502?
她把手機扔進包里,轉過身,注視著大門口的玻璃柱子,柱子里映現(xiàn)一張變形的臉,還是瘦削,表情空茫。事實上,她常常認不清楚自己的這張臉。她的意識像一段被身體掏空的枝椏。她面無表情,又轉過身,背對著玻璃柱子,吸了一口氣,抬起舌骨,閉嘴,松牙,一系列準備動作之后,突然立起了身段兒,唱起了新戲里的一段詞。
車子慢慢悠悠地過來了。當然,這次來的還是黑子,劉東的小跟班。小跟班戴著一頂軍綠色的鴨舌帽,搖下車窗,坐在駕駛座上朝她招手。
劉東呢,還在打麻將啊?她坐進車子時問。
嗯,讓我先接你去棋牌室。
不去不去。她嘟起嘴,拉拉黑裙子的兩個肩領,整好衣服,又去看小跟班的手,那雙握過槍的手現(xiàn)在握著方向盤。
那去哪里?小跟班問道。
去橋洞啊。她開著玩笑。
橋洞?那張看不清形狀的嘴小聲嚅囁。
她一下子坐正了身子。
不,海濱大廈,前面左拐。她說。
她到502時門是關著的。她敲了敲,沒有人應,又去樓下大廳里拿房卡鑰匙。打開房門,她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說他一會兒就到,要她等他。
不對啊,這不是502啊。她擰亮了房間里所有的燈。
怎么會?哪里不一樣了啊?他在電話里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不知道。她說。她握著手機,蹬掉鞋子,光著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房間是個套房,煙灰藍的水晶珠簾外是茶廳,里面是臥室,蝴蝶型吊燈將家具削成小火焰,在柔軟的地毯上鋪滿一簇簇陰影。墻上的石紋壁紙也還是老樣子,深褐色的,就像他們?nèi)ミ^的那個橋洞。她又去看房門,白色房門上方,刻著三個邋遢的數(shù)字。這是他們長期租下的一個數(shù)字。一切都是一樣的,她說不出來哪里不一樣。她像狗似的嗅來嗅去,打開柜子,一股陳腐的餿味兒飄出來,連這股味道也是一樣的。她又趴到床底下,去找那只被她摔壞的煙灰缸。但是煙灰缸不見了。
她從床底下出來,走到窗戶邊上,用手指撩起咖啡色窗簾,看外面的天色。天空一片灰白。她說,你還記得那只煙灰缸吧?
煙灰缸?什么煙灰缸?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
她皺皺眉頭,打開窗戶,合攏紗簾。她認為他不應該忘記這只煙灰缸的。她有些不開心地把電話按掉了,丟到床上,脫下身上的裙子,盤算著要不要先去洗個澡。衛(wèi)生間有面大鏡子,她注視著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也跟她的臉一樣,蒼白,瘦削,看起來年輕,內(nèi)里的構造卻像一架上個世紀老掉牙的鋼琴,發(fā)不出一枚好聽的滑音。她不喜歡自己的身體。她在她的身體之外。她低下頭,打開水龍頭,將手放到水龍頭下。水是熱的。
手機響起來了,是筱月打來的。她說她正在趕去機場的路上,想起來忘記跟團長請假了,要她明天幫她請個假。
哦,好的。她說。
你呢,在哪呢?
這個問題她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要什么,我給你帶過來。
不用了。她的語氣忽然變得冷淡。
柜子里,霉味兒還在飄過來,一樣的味道,卻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她突然穿好衣服,鞋子,又跑到樓下。酒店的大廳里一個客人也沒有,冷冷清清的,每一處細枝末節(jié)都被透亮的光線炸得粉碎。兩個女服務員坐在月牙形的桌子背后。桌面上攤了一大袋鹽水花生。左首的那個側著頭,在玩手機,年輕的臉上滿腹心事。另一個跟她一樣,蓄一頭柔順的短發(fā),剛剛往嘴里扔了一把花生,看到她走過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這兩個服務員都是生面孔,原先的她認識的。她輕輕敲了下桌子,服務員沒有站起來。
502那個房間有其他人住過了吧?她將一只胳膊搭到桌子上,晃晃手中的房卡鑰匙。
玩手機的那個轉過臉來了,疑惑地看了看她,又側過頭去了。
短發(fā)的很快站起來。502?她舌尖滑出這個數(shù)字。
你幫我查一下。她將手中的房卡推到她面前。
她重新坐下來,打開電腦,看了看,又隨手幫她翻了翻登記冊。沒有的,登記的一直是同個名字。她回道。
以前的服務員呢?她又問。對方搖搖頭。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們倆都是新來的。
走廊還是繞來繞去。她平常不太喜歡坐電梯,總是習慣性地走樓梯。她從樓梯慢吞吞地繞到了五樓。事實上,即便是雙腳緊緊抵著大地,也時常讓她感到害怕和焦慮。她從樓道里出來,看著兩側陰暗狹小的走道。整個走道其實是相通的,繞了一個圓圈,從左邊也能夠走到502,這還是第一次來的時候酒店的服務員告訴她的,但她從來沒有做出過嘗試。她總是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這讓她對自己多了幾分厭惡。
仿佛為了提醒自己對自己的不滿似的,這一回,她強迫自己,仔仔細細去注意走道兩側的響動。同樣是上了白漆的房門,同樣邋遢的數(shù)字,數(shù)字背后,大概是同樣的擺設。她想到自己從來沒有看過這個酒店的其他房間,心里生出一股興致頭,路過一個轉彎口時,有個猜不出年紀的中年婦女突然打開房門。她幾乎是快跑過去,想朝女人的房間看上那么一眼,好確認自己的判斷,但女人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女人非常用力地關上門,十分奇怪地看了看她,從她面前漠然擦過,坐電梯走了。
她站在那兒,等了會,再沒有什么響動了。她重新回到502,再一次趴到床底下,去找那只煙灰缸。還是沒有找到。她又走到窗戶邊,撩開窗簾,看外面的天空。天空依然一片灰白。她又給他撥了個電話。
哎呀,我們的房間里住過其他人了吧?她在電話里故作輕松地問道。
怎么會呢?他也是輕輕松松地回了一句。
你別騙我了,我都聞到氣味了。
什么氣味啊?
女人的氣味。
你狗鼻子啊,這么靈。他在那頭笑。
到底有沒有?她的語氣突然認真起來。
他沉默了會兒。擱掉電話時,她聽到他說,別鬧了,沒有的事。
她又蹬掉了腳上的鞋子。她一進房間就習慣性地蹬掉鞋子,光著腳,她認為這也是一種自由。房間里,一絲多余的聲響也沒有,到處都是黑色小火焰似的陰影。她的身上也落滿了這樣的陰影。她躺到床上,心里有股索然無味的感覺開始糾纏她。她十分無趣地背起手,去敲床頭的墻壁,墻壁里沒有回聲。她躺了會兒,又穿上鞋子出去了。隔壁是504,她的心噗通噗通跳著,弓起手指頭,十分有節(jié)奏地敲了敲504的房間門。
誰啊?是個男人的嗓音,接著門敞起一條縫,伸出來一個蓬頭亂發(fā)的腦袋,腦袋底下冷峻著一張臉,表情煩躁。看來他是被她的敲門聲吵醒了。她想著要不要為自己的冒失先道個歉,緩和下氣氛,但一注視到那張臉的表情,又不做聲了。她推了推那扇門,心里想著看一眼房間的模樣就走。
有事嗎?男人問。
沒事,就是想看看。
看什么?男人警覺地掃了她一眼。
哎,就是想看一下。她還是推了推門。
男人臉上不知怎么,突然蒙起一股火,接著放開喉嚨罵道,你神經(jīng)病啊?
她愣了一下。你才神經(jīng)病呢。她皺起眉頭。她的聲音很小。
男人嘭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她又去敲506的門,那里住了一對學生模樣的夫妻,也許是情人。他們同樣罵了她。她也罵了他們。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罵上了癮。服務員過來時她還在一扇一扇敲門。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他們一臉的不耐煩,把她拉扯到樓下,要她說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怎么回事啊,我就是想看看那些房間,想知道里面是不是跟502一模一樣。她說。她的面容里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痛苦。大廳里,光線依然透亮,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都無處藏身。前臺的短發(fā)服務員又嚼了一把鹽水花生。還有那張滿腹心事的更為年輕的臉。他們很快對她沒有興趣了,不再盤問她了,事實上,她確實也沒有做什么,她就是想看一看那些房間。他們散開后,她走到廳堂里一面玻璃櫥窗前,整整身上的灰色裙子,又理了理貼著臉和脖子的短發(fā),然后站在那里等他。
他也很快過來了,進入大廳的步履輕快,還是穿著那件藍色的格子襯衫,牛仔褲,臉上的表情那樣自然,放松,似乎還有些得意洋洋。她瞥見他的身影,雙手拍拍自己的臉,想叫自己看起來自然些,走過去,在大廳里攔住他,同他打了個招呼。
怎么站在這里?他看到她,壓低了聲音問道。
嗯,準備回去了。她笑著說。
怎么啦?他的語氣充滿疑慮。
不知道。她說。她說完不知道三個字,認認真真地注視著他。她還是渴望在他的手心里化為灰燼。她突然湊過去,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
她沒有想到出來時小跟班會在大樓外面等她。
小跟班照例搖下車窗,在車子里朝她招招手。小跟班把軍綠色的鴨舌帽拿下來了,小跟班長得其實挺英俊的。她不知道他干嘛老是戴個鴨舌帽遮住那張英俊的臉。
你怎么還在這里?她坐進車子時問道。
去哪里了?車子后座有個低沉的嗓音同時響起。
小跟班朝她不自然地笑笑。她心里頓了一頓。
哦,你也過來了。她的聲音冷淡。她習慣性掰下副駕坐前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她的臉仿佛泡在消毒水的味道里頭似的。想起消毒水,她又緊跟著想起下午醫(yī)院里的白大褂醫(yī)生。她想明天還是要去一趟醫(yī)院的。
問你呢,去哪里了?劉東不依不饒。
她回過頭去看他,他的臉上還是第一次見到時那副嚴肅的表情。她記得她跟他說過很多次的,她討厭他臉上的這幅表情。
你盯著我呢吧?她打起精神,開玩笑說。她摸出手機去看時間。不,這一次,她看的是汽車顯示屏上的時間,時間顯示是八點四十分,九點都還不到。
你是我女朋友啊。劉東聽到她半開玩笑半是生氣,一只手伸過來了,語氣也開始緩和下來了。
哎呀,又是我的,我的。她握住他伸過來的手,玩笑的語氣里透著一股不耐煩。
前面就是夜宵攤,三個人在夜宵攤前坐下來。劉東到底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到底在那上面做什么啊?她“騰”地一下站起來了,由于那動作太大,邊上的人都齊刷刷地看著她。她心里不知怎么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厭倦和冷漠,還有一陣忍了那么久的痛苦。她突然十分響亮的,惡作劇般的,像宣讀一份悼詞似的讀出了那兩個字。
招娣的刀
她家在村口,在學校對面,那門永遠是半依半偎,掩著的,籠著的。因為屋子朝西,每一回,我們推開門找她,總感覺冷颼颼的,寒毛直豎,仿佛進到了一口棺材里面,一點溫度也沒。屋子里有那么一方長條幾,暗褐的顏色,緊挨著北面墻壁。墻壁上方掛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框一幅黑白面孔。這面孔,怎么說呢,總感覺長得有點像傳說中那一位打鬼驅邪的鐘馗,只不過,在這幅面孔中,刮掉了滿面胡須,露出僵硬的下巴,看起來那樣可怖、蕭瑟、肅穆。不消說,每一次,這照片,都使我們的神經(jīng)緊繃到極致,使我們既不敢抬頭,又不敢大聲說話。我們只好低著頭,忸怩著,從門縫里喊她,招娣,招娣……如果喊上三四聲,她還不出來,我們便掉頭就走,絕不多留片刻。我們的心蹦蹦蹦跳著,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似的。后來我們知道了,墻上掛的是她父親。她父親看上去相當年輕、魁梧,可惜是個喜歡挑事端的人。與人搏斗,死了。她的父親一死,人非物換的,倒便宜了我們村的一些男人。那些男人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招娣有沒有走開,跑到那屋子里,吊著褲襠兒,在她家里進進出出,干偷雞摸狗的勾當。
寡婦家里走出男人,在別處大概是樁新鮮事,可在我們村,壓根也不算什么事,反而常聽到村里人互開這樣那樣的玩笑,說誰誰誰麻將桌上贏了錢,少不得去死掉那家的溫柔鄉(xiāng)里蕩一蕩,總要在床底下把錢花干凈了,才算贏得盡興。想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說說笑笑就過去了,這事兒也便顯得稀松平常得很。也有一些人鬧出過笑話,正在溫柔鄉(xiāng)里鬧猛呢,自家的婦女找上門來了,自己被堵在屋子里了。前門堵著只好從那家的后窗戶里爬出來,跳下二樓去,跳進她家院子的菜畦地里。偏偏這后窗戶正底下是一口井,要是白天里視線好,看得靈清,跳下去還要好一些,要是在夜里,烏漆麻黑的,一不小心,準滾落到井底下去。幸好大家伙都知道,那井是枯的廢棄了的,是沒有水的,死不了人的。即便是這樣,這井也很快地被寡婦用家里的石磨填蓋上了。
不管什么時候,我們要是聽到有人在她家門口大聲嚷嚷,叫罵,便知道又有人找上門來了,這家的又出事了,又有人被抓現(xiàn)形了。可憐這些男人!男人是閑不住的。聽說村里的光棍兒也發(fā)閑,連娶媳婦的好名聲都不要了,有了幾張錢,甩著錢袋子就往她家跑。但光棍兒到底沒被人抓過現(xiàn)行呀。
婦女們?nèi)ザ麻T,主要是下不來臺。這樣的花柳生意,就支在同一個村子里,支在自家門口,讓這些婦女既傷心又傷自尊。有時婦女們在飯桌酒桌牌桌上言語之間談起來,特別是家里的錢一張一張地往外搬,一張一張地少起來,一股憋屈的熱血直往腦門上沖,什么面子也不要了,什么后果都不想了,只恨不得立刻泄一泄這奇恥大辱引發(fā)的火氣。
鬧劇的話題永遠在要臉和不要臉之間磨來磨去,雙方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口頭上糾纏不休。都說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張皮,爭來爭去都是面子,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我們村的好多女人都是大嗓門,聲音又響又尖,又罵得那樣赤裸,往往一聲吼,全村的人都聽到了,全村的人都跑過來了。一個村子在這個時候抖擻起了精神。寡婦白天里也穿著花褲花襖,挽那種懶洋洋的、仿佛永遠睡不醒的發(fā)型。有人罵她不要臉,她就滿地打滾,嘔著氣罵人家下三濫的,有人罵她是婊子,是野雞,她就把人家祖宗十八代扒拉上一遍,總要到精疲力竭了人群才慢慢散去。后來寡婦終于學精了,學懶了,用上了裝聾作啞那一套。當全村的人再次跑到她家來,聚在屋子門口看熱鬧,她拉著一張臉,倚在那扇半掩的門前,無精打采著,裝模作樣著,一點不動氣。村里人說起這檔子事,都嘖嘖稱奇,認定寡婦是修煉到家了,厲害到家了,是不好惹的。
我們在喧鬧的人群里尋找招娣的身影。招娣同我們一樣年紀,十二歲,按照村里人一貫的看法,才小學五年級,是辨不清是非好壞的,辨不清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shù)模欢虑樵谒遥謇锶擞钟辛瞬灰粯拥恼f法。村里人總說這丫頭(我們村習慣稱女孩子叫丫頭),身上有一股說不清的戾氣。他們從她瞇縫著的眼睛說起,說到她的輪廓。說它棱角分明,不夠順滑。說到她的腦門。說它老氣橫秋,散發(fā)著陰冷氣息。說到她的發(fā)型。說它老太婆似的,一絲不茍,毫無生氣。這番指手畫腳地描摹,仿佛一層厚厚的僵粉,使她的整個形象,慢慢地展露出這樣一些意味:陰狠的,酸楚的,冰冷的。這年紀,照理說,是忙著蛻變,忙著臭美,忙著朦朧的。這樣的年紀,不肯在漂亮上動心思,豈不是心里有鬼?
有鬼?大鬼還是小鬼?
有人這樣開玩笑。
保不定跟她爹一樣,是惡鬼,魔鬼。
有人開玩笑,便有人這樣嚼舌根。
大人們這樣打趣,班上的小伙伴們,也因她性格上的孤僻,漸漸對她產(chǎn)生了一些成見。原先她常與我們這幾個同學玩在一處,前桌后桌,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很是鬧猛得開,無論什么時候約她出去,她總二話不說,一拍即合。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不一樣了,她似乎不再愿意跟我們玩在一處了,不是朝我們干瞪眼睛,便是愛睬不睬,一個人獨來獨往。甚至有幾個禮拜天,我們像以往一樣,在她家門口低低地呼她,喊她,她故意摔什么東西似的,乒鈴乓啷一陣鬧,一聲不吭地走出來,滿臉怒容。
為什么啊?看到她出來,我們捏著鼻子,學著她說話的細長調(diào)調(diào)兒,討好似的,拿她的口頭禪問她。
她凡事都愛問個為什么。比如我們說,校長買了一輛摩托車,那摩托車可威風了,可雄壯了,可騎它的怎么偏偏是校長呀,校長那胖肚子,跟摩托車可一點也不相配呀。像這樣無聊透頂?shù)南腩^,說出來,在她,也能問出一個為什么。她將為什么啊后面的啊字,拖得老長老長的,一面問,一面望著你,目光越過你的臉龐,注視著前方,像個大人似的迷離。后來我們清楚了,這就是她的口頭禪呢。于是再遇到問題,她再這樣問起,我們幾個明明答不出來,卻總愛用玩笑堵她。去問老天爺吧。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都覺得我們的回答少年而老成。她自然沒什么可說的。
與她有關的那場事故,便是在這個時候鬧出來的。
由頭得從我們學校的校長夫人說起。
我們校長夫人在我們村是個奇怪的存在,不說別的,單看她一雙手,就能猜到這女人不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女人。我們村的女人,包括我們幾個小孩子在內(nèi),哪一個不是指關節(jié)粗大,手指手背上皮肉毛毛躁躁的,這都是干慣了農(nóng)活的手,是跟泥巴打慣了交道的手。校長夫人不同。校長夫人身上沒有泥巴的味道,她的一雙手干干凈凈白白嫩嫩的。據(jù)說她是上海人,是上山下鄉(xiāng)放下來的最后一批知青,來村里沒多久,不曉得被什么人搞大了肚子,又不知道經(jīng)過了怎樣的深思熟慮,最后留在這里不走了。她后來看上校長,那是校長的福氣。我們常在電視劇中看到這樣那樣狗血的劇情,一個讀不起書上不起學的窮小子,有一天碰到一個富家女,于是未來順暢無阻,前途一片光明。劇情在這里也差不多。只不過聽大人們說,校長年輕時是個小混混,大概有些像香港電影里的古惑仔,英俊是英俊,就是不怎么喜歡讀書的,整天就是瞎逛悠,不長進不說,村里面偷雞摸狗的事情也是沒少干。就是這樣一個人,偏偏跟這位知青對上了眼,好上了,前景一下子兩樣了,義務教育的條條規(guī)規(guī)一下來,都拿上國家工資,成了吃國家飯的了。
老人們常說,書讀得多的人,腦子里的各條線路也搭得跟旁人不太一樣。校長夫人旺夫,什么都好,偏有一點不足,喜歡胡思亂想,疑神疑鬼,是個很神經(jīng)質的人。這是很傷校長的腦筋的。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屎是狗的食糧,是狗的本性,狗可以不吃骨頭不啃皮,卻不能在碰到食糧和本性的時候無動于衷。就咱們校長,過去是個什么樣的人,現(xiàn)在還是個什么樣的人,只是,做事情比年輕時收斂了,低調(diào)了。這么說吧,這是個閑不住的人,好動不好靜,專愛湊熱鬧,我們要是找他,就得一趟一趟地往校長室里跑。一次兩次的,撲空是常有的事。
大概就是這種工作態(tài)度,這種無所事事不負責任的人生信條,激怒了校長夫人。校長夫人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仔仔細細地分析了,估摸出了一丁點惹禍的苗頭,卻看不出這根苗將要往哪個方向野蠻生長。有陣子,她常來校長室里坐陣,咯吱窩底下夾一本舊兮兮的書。校長室里有一張半躺椅,是用珍貴木頭制成的,又有一張矮條凳,磨得光滑溜亮,都是校長室里的寶貝。校長平常都舍不得它們見陽光的,說是一見陽光就要開裂的。她卻將躺椅搬了出來,擺在校長室外廊檐底下,又將矮條凳搬了來,擺在躺椅邊上,然后,將書一擱,像尊菩薩似的,坐在秋陽里,盯著學校里進進出出的各路眾生。每一回,要是見到招娣從馬路對面的屋子里走出來,她遠遠地,臉上堆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無聲地朝招娣招手。等招娣紅著臉,走近了,她總要空落落地問一句,你媽在家呢?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倘若招娣說,在的,就在家呢,她便皺起眉頭,滿臉地不高興。似乎那女人呆在自家家里,也招她惹她了,叫她哪里不舒服了。要是招娣說不在,剛出去了呢,她還是那個樣,還是要皺起眉頭,還是滿臉不高興。總之,無論招娣如何回話,她都是一肚子的不滿意,一肚子的不舒服,總要糾結上半天,才舍得把她打發(fā)。
這要是換在別處,一個女人端出此般態(tài)勢,坐在校長室門口,肯定是有失學校莊嚴的,是要被人轟出門去的,只是在我們村,礙于這樣那樣的原因,這又成了一個例外。
那段時間,從校長神色凝重的面上,我們可以看出他心里的憋屈。校長喜歡自由,校長的臉色也在訴說著對自由的追求,可自己的老婆偏偏搞出這么大動靜,抬頭低頭,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總有一天,要憋出火來。果然,沒過多久,我們便從學校老師的八卦言談間偷聽到一些閑言碎語,說校長和校長夫人已經(jīng)鬧了好幾回了,現(xiàn)在兩個人連話都不搭一句,互看對方不順眼。確實,我們也好長時間沒有見到校長夫人來坐陣了,原以為是心里想通了,隨他不管了,反正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大非的問題,沒想到,為了這么丁點事,兩人大概要鬧翻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校長怕老婆,那是出了名的。
那一年,正月剛過,早春三月,許久不在校園里露面的校長夫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五年級門口。她先是把我們的語文老師招了出去,接著,又把招娣喊了出去。
我們都聽到了室外的爭執(zhí)聲。
鑰匙拿出來,快拿出來。
沒。招娣說。
沒,你唬誰呢?
校長夫人大約一把揪住了招娣的褲袋。
一個清脆輕微的金屬聲響。
我們知道鑰匙蹦出來了,掉在地上了。
誰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一聯(lián)想到校長夫人,招娣;再聯(lián)想到校長夫人,寡婦,大家的心都蹦蹦亂跳。
丑劇是突然鬧開的,毫無鋪墊。校長夫人拿鑰匙闖進寡婦家里,把寡婦家翻了個底朝天。校長夫人有那個信心,準備從寡婦床上揪出校長。熟不料,在寡婦被窩里,光著屁股,躲掩不及的,不是自家那個殺千刀的男人,而是村里老支書家的小兒子來喜。校長夫人把人家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才陡然反應過來,才慌亂著回過神來。后來,等到事情搞大后,校長夫人自己主動說起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說到這場景,仍然是慌里慌張的,仍然是神情尷尬的。她說她也是認了許久,才認出來。她不知道來喜脾氣那么沖,罵出那么難聽的話。
你們道他罵什么來著,他罵我瞎了我的狗眼,婊子生養(yǎng)的。他罵我……(我們后來相當卑鄙地猜測,在此處,來喜大概是罵了校長夫人的前塵舊事,罵了校長夫人的悔不當初。)哦,對了,他還推我來著,他推我這里,這里,要不然我能坐到地上,發(fā)起瘋來?
確實,校長夫人那時候發(fā)起了瘋。失心瘋。她是那輕飄飄的人,從頭到腳,紙糊似的,沒什么分量的,大概一推兩推的,被推倒在地上,也不走了,也不逃了,也不尷尬了,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這哭聲像一枚手榴彈,那樣硝煙濃烈地,那樣悲愴暴戾地,那樣驚天地泣鬼神地,從寡婦家二樓的房間里甩出來,甩到大馬路上,一下子爆沸了全村。老師從課堂上跑出來了,我們都從課堂上跑出來了。招娣呢,頭一個沖回家去了。熱鬧呀。都傳開了。大家都在說寡婦家出事了,要殺人了,要搞出人命來了。這不是鬧著玩玩的。早有人溜到二樓,為了看個究竟,而把幾個當事人的名號傳了出來。
來喜的老婆,來喜家的,急趕忙趕,拿了一柄鐮刀就過來了。這女人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又苗條又勻稱。早幾年也算是村里的一個人物,是很有點手段的,要不然,怎么嫁給了來喜這個會來錢的男人呢。她往寡婦家門口那么一站,手中的刀子朝屋內(nèi)那么一晃,鬧哄的氣氛里透出一種寒意來。
還是招娣眼快,膽大。招娣快步一閃,擋住了女人的去路。
大人的事,你躲開。來喜家的說。
招娣略一沉思,果然躲開了。不但躲開了,而且貼著墻壁一站,給來喜家的讓出一條路。等到來喜家的走過堂屋,走到樓梯口,準備沖上樓梯去,招娣陡地又發(fā)話了。她說你要上去的話,就完了。
一個小孩子嘴里,突然吐出這種話,突然來這一招,大家面上都驚了一驚。要對招娣刮目相看了。連來喜家的,腳下鑼鼓沖天,這會兒,也忍不住回過神來,仔仔細細地,從頭到腳地,打量起這個才讀小學五年級的丫頭。丫頭說的有沒有道理?肯定是有道理的。要不然,來喜家的,在最后的緊要關頭,怎么會連一句怒話也沒有發(fā)作。
事實上,來喜早從二樓的窗戶里,跳下去,跳到陰暗的旮旯角落里,走掉了。來喜家的,要是上去了,不是一臉狼狽地回下來,便是跟校長夫人一樣,坐在地上,裝模作樣地耍一回失心瘋。不然,還能怎么樣呢。
人群里有人議論說,來喜家的也就這點本事。
也有人插嘴,那是來喜家的聰明,要是徹底撕破了臉皮,盡興是盡興了,可回了家,關起門來,還不是自己吃苦頭。
這樣看來,跟有沒有本事毫無關系。
還有人嚷嚷,要是換成其他女人,撞上這種破事,哪還管得了三七二十一。看看那個城里來的就知道了。
這城里來的,指的自然是校長夫人。來喜家的心平氣和地出了門,校長夫人還在。校長夫人還在哭,還在罵呢。其實再哭下去就沒有意思了,我們聽著也要索然無味了。畢竟打了一棒歪桿子,還把別人家的丑事抖了出來。夠了吧。止了吧。回家去吧。人家不找你算賬,已是寬宏大量了。就不要鬧了。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都動了勸。偏偏校長夫人卯足了勁,硬要把一生的不如意都在這個時候哭盡了。
畢竟在寡婦家里,寡婦是時候該表態(tài)了。其實寡婦算是好說話的了,她在自己家里自己床上做事情,雖說偷的是別人家的,但校長夫人到底是一個不相干的,八竿子打不著的,寡婦不但沒對校長夫人撒潑,甚至還上去搭了一把手,同幾個人一起,幫著去扶校長夫人,想把她從地板上扶起來,扶下樓去,扶回家去。
她一邊扶一邊說,還是起來吧。
她用了一個“還是”,語氣里就有了那么一些無奈的意味。
起來我們好好說話吧。她又說。
無奈之后,話里又有了一些討好的意思。
其實這話說得很有水平,放在村人眼里,很顯得一個沒什么文化、干著那種勾當?shù)墓褘D,比讀了一輩子書的校長夫人懂事明理了。
校長夫人不好再鬧下去了,校長夫人已經(jīng)止住了哭聲。她坐在地板上,挪了兩下屁股,都以為她要站起來呢,她卻賴著,不動。
我們之間有什么好說的。她氣。她打掉了寡婦伸過來的手,一點面子不給,一個正眼不瞧,與寡婦拉開了距離。
寡婦一張熱臉貼了冷屁股,訕訕著,無處發(fā)作,只好尷尬地站在那里,擺出懶洋洋的姿態(tài),掩人耳目。她心底里很想找個什么目標,找個靶子,以便像校長夫人這樣,訴一訴心里的苦,發(fā)一發(fā)心里的怒氣。她住的房間是小的,狹窄的,進來這么些人,連樓梯口都堵住了,更顯得局促了。一遍搜索之后,有了。招娣從樓下上來了。孩子是個草編的靶心,自己生自己養(yǎng)出來的,怎么打怎么罵都不過分,傷不了感情的。
她喊了一聲招娣,也不管招娣有沒有應聲,一個腳步?jīng)_上去,揪住招娣的衣前襟。
你個丫頭鬼子,你說,事情是不是你鬧出來的?
你說,人是不是你帶進來的?
你說,門是不是你給人家開的?
一連三句罵,也是又響又尖。
孩子被扯進大人的是非口舌之間,這下輪到大家訕訕著起來了。大家都退了開去,不懷好意地,看招娣的反應。
招娣果然不負眾望。
寡婦問她人是不是你帶進來的。她面無表情,不應,不答。寡婦問她是不是你給開的門。她還是面無表情,不應,不答。于是,在兩個不應之后,寡婦松開抓著招娣衣前襟的手,一巴掌扇了過去,落在她的左臉上,將她一絲不茍老氣橫秋的發(fā)型,打了個散亂;將她面無表情的臉,打了個五彩,都以為她要跌倒了,她卻往右往后打了個大大地趔趄,搖搖晃晃,差一點,卻最終站穩(wěn)了。
好了。好了。人群里,幾聲落寞的喊聲。
招娣呆了二三秒,這會兒,她不再像應付來喜家的那樣沉靜了。她的臉色如風云突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青。神情也如風云突變,一會兒古怪,一會兒玩味,一會兒陰狠。大家都看到她沖下樓去了,咚咚咚地。大家又看著她沖上樓來,還是咚咚咚地。前前后后不過幾秒鐘,她的手里已經(jīng)多出了一柄刀。
你們走不走,走不走?
這寒光閃閃,磨得亮瞎了眼的刀子,原來是對著我們來的,不是對著打她的寡婦。
你們要是再不走,信不信我一刀砍死你們。
話說得兇且狠。
一句小孩子家的妄語。誰也沒有騷動。
刀子從她手里飛過來,仿如大風忽起,刮到我們中間。校長夫人遭了秧。都說那一刻,招娣手中的刀,像著了魔,怎么也控制不住,就認準了她的胳膊。幸好,運氣好,躲避及時,不甚嚴重,只碰出一道小口子。也是活該。
但來喜家的,就沒這么好運了。來喜家的什么也沒做,可到底持了刀,進了那扇門。聽說,回去以后,來喜跟她犟上了。來喜一跟她犟上,她只好回過頭去,去敲寡婦家的門。怪來怪去,都怪那刀子。據(jù)說那把著了魔的刀,經(jīng)過一夜的醞釀,在村里早有了更具魔性的說法。一說,這柄刀昨兒附了招娣她爹的陰魂。為什么這么說,村里人翻出舊賬。想當年,招娣她爹就是持了刀,為了一塊山地的邊界問題,準備找鄰家單挑,結果運氣不好,搏斗還沒開始呢,自己卻一不小心,一個沒站穩(wěn),滾下山崖死掉了,最后,一分錢賠償都沒得到。大家都曉得這個鄰家是誰。說出來,寡婦要含羞而死,愧對九泉了。這個鄰家就是來喜她爹。來喜他爹早幾年病死了,但總歸舊賬還在的。至于來喜家?guī)淼牡蹲樱瑐诵iL夫人,沒能傷著來喜,那是十足的意外了。另一說,別看招娣是丫頭,身上到底遺傳了兇狠好斗的血,大家搬弄搬弄口舌,也不過是鬧一鬧,不來真刀真槍的,真要細算起來,你家原本行為不檢,在村里搞這種見不得人的生意,大家不合起來趕你們出村已是慈悲,難道還不允許別人偶爾地來鬧一鬧?偏偏招娣這丫頭不懂事,青天白日地,見了血光。就是故意的。說來說去,上梁不正下梁歪,招娣跟她爹一個樣。
不過,話說回來,來喜家的才不管這魂不魂,魔不魔的,她只關心自家的那點破事。她去敲門,據(jù)她自己說,頂多也就是想把刀子找回來而已,好給來喜一個無聲的臺階下,緩和緩和夫妻關系。來喜家的站在寡婦家門口,不喊寡婦的名,而喊招娣。招娣招娣,招娣招娣。她一邊喊,一邊小聲地敲門。這動作,這喊法,要放在平時,那真是高明。這表明她這一趟來,無關寡婦和來喜的那些破事,更不是來挑釁,來尋事頭的,而是心平氣和有正經(jīng)事上門的,希望寡婦家的,也能同她一樣,和和氣氣地,好好說話地,把門打開,把事情解決。然而,寡婦家的門卻不那么賞臉,寡婦家的門寂靜得如同斷壁殘垣,如同荒山野嶺,等了許久,沒有開,也再沒有開的跡象。
不但來喜家的這天沒有見著寡婦,沒有找著刀子,這一天,我們也沒有找著招娣。我們找招娣,是因為校長要找招娣。校長找招娣是大事,何況,是在大清早呢。他問我們幾個小屁孩,招娣呢?他問這話的時候,抖擻著精神,情緒高亢,壓制不住地興奮。他坐在他的摩托座駕——那只大黃狗——上,蹬一雙彪馬鞋,兩腳支地。大黃狗鼓鼓的肚子,撐著校長的肚子,威風凜凜地,像一匹戰(zhàn)馬,找不出任何破綻。
我們站在校門口交頭接耳。威風至此,戰(zhàn)馬上的暫且叫將軍吧。這寡婦家的前腳剛走,這將軍便突突突地到來了。這突突突的聲響,老式機關槍似的個性鮮明,把我們一個一個,小兵似的,招攬到它跟前。
將軍滿臉莊重地問我們,早上招娣去學校了沒有。
不清楚……我們中有人搶著答。
將軍一聽,凝思著,看一眼寡婦家的院門,依然滿臉莊重。他向我們背著手,揮手。
我們都是明白人,這是讓我們趕緊地讓開,趕緊地上早自習去。我們還明白,倘若我們能像個探子,順便看看招娣是否去了課堂,接著,來給將軍通個風,報個信,那便更加地乖巧懂事了。
招娣不在課堂上。早說過她害怕了。不敢出來了。早說過,這娘倆,一時是不準備出門了,是打算躲在家里做縮頭烏龜了。這娘倆早有先見之明。招娣搞出這碼子事,讓校長夫人躺進了醫(yī)院,縫了那么多針,等于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校長不找他娘倆賠錢了事,才怪呢,這一早,這娘倆要是敢出來開門,來喜家的說不定就要靠邊站了,校長肯定是頭一個跳進這家算賬去的,校長這個人,大家都曉得的,混日子混過來的,哪里吃得起這個虧。
我們幾個打賭,賭校長是個搞大事的人,賭校長做起事體來,與來喜家的相比,將更直接,更爽快,更暴力,更叫人驚嘆。校長不是舉起拳頭,掄起鐵腳,去砸寡婦家的門,便是雄赳赳氣昂昂地,騎著大黃狗,撲上院門去,拖咬住寡婦和招娣。總之,這一回,遭殃的,輪到寡婦家的了,斷胳膊斷腿是少不了的。
我們?nèi)绱伺d高采烈地討論著,急哄哄地,都想把第一手的資料匯報給校長。誰能料到,還沒等我們這些小兵回到校門口呢,校長早兩腳往后一劃,一蹬,嗶的一聲,拉足了馬力,突突突地,卷起了一屁股黃土,消失在馬路盡頭。那是通往四十里開外,市中心的方向。那是繁華熱鬧之地,是心所向往之地。那是需要我們望洋興嘆的地方。看來,校長是被那里的某樣事物勾走了魂,連頭也不回,仇也不報,老婆也不要了。
啊,謎一樣的校長,謎一樣的將軍!
我們看那門再無聲息,如石沉大海。
我們看招娣如那門一樣,悄然鎖閉。
村里的男人們率先騷動起來,因為這對母女的閉門謝客,因為這對母女接連好幾天沒有露面。他們在夜晚,在燈火中徘徊,在寡婦家門口吹著鬼鬼祟祟的暗哨。可惜,這暗哨也沒能催開那扇緊閉的門,這暗哨也沒能打動母女倆的心。
后來,屋子里的燈火滅了,沒有人看見它再亮起來。
我們呢,我們絕不會當這娘倆,是趁著某一夜的月色,投奔哪里的親戚去了,避債避禍去了。我們看屋子的門反鎖著,還能聽到里面低低地啜泣,聽到輕微的,似乎是鍋碗瓢盆撞擊發(fā)出的聲響。我們都在琢磨這聲響,這啜泣。我們不約而同,有一致的看法:這是寡婦捉弄招娣呢,是寡婦變著法兒教訓招娣呢,是寡婦在懲罰招娣呢。不錯,關起門來,教訓自家的孩子,對此我們都沒什么好說的,我們唯有給出閉門思過的理由,才能安慰屋子里的一片漆黑,才能安慰找不見我們同學招娣的疑惑。
終于,有一天,某種類似于死老鼠的味道傳開來,傳到屋子外面,大家才慢慢地覺出一些不尋常來。有經(jīng)驗的村民,首先嗅出了其中的不祥之意。于是,大家終于聚在一起,商量著作出了模棱兩可的決定,都認為似乎再拿這樣那樣的緣由,拖著不去寡婦家里搞個究竟,弄個明白,探個心安,便顯得這個村子缺乏人情味了,都認為似乎不做一些事情,砸破那道礙眼的門,便顯得大家冷酷無情了。
哪怕是為了招娣著想,也應該闖進寡婦家里,把她從黑暗中解救出來呀,這閉門思過,懲罰懲罰是對的,可畢竟闖禍的是小孩子,還不懂事嘛。
后來村民們終于撬開了寡婦家的門。
那時候,臭味已經(jīng)相當濃郁,彌漫了整條馬路。
我們第一批涌進寡婦的家里。
與不斷散開來的臭味相反,與我們之前在寡婦家所見的不同,寡婦家的屋子,仿佛重新被收拾了一遍,變得那樣齊整,那樣合適,那樣一塵不染,像是那些劫后余生的日子,散發(fā)著煥然一新的味道。我們掃視著锃亮的桌子,锃亮的凳子,掃視著挨著墻壁擺放的長條幾,連墻壁上那張黑白照片,也似乎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散發(fā)著如同整個屋子一樣锃亮的光。
在二樓房間里,在那個鬧事的房間里,我們找到寡婦和招娣。
她們靜靜地躺在那里,那兩雙因死去多時而青白發(fā)腐的手,無聲地擺放在胸前,仿佛在叩問,在禱告,在祈求,仿佛還在向誰問著為什么。一床嶄新的被子,落寞地,無聲地,覆蓋住了她們的身體。
再后來,我們聽說,那種濃郁的,腐爛的味道,是從寡婦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我們聽說,就是在寡婦的身上,他們發(fā)現(xiàn)了來喜家的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一直插在寡婦的胸口。我們還聽說了其余很多關于這對母女的事情。可也只是聽說而已,誰知道是真是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