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由心生

阿戴絲·梅哈

多麗是個養馬人，意志堅強、身體強壯，在過去的67年里從未生過病。這次臥床的事使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懼。

這個強健的老婦人曾經馴服過野馬，養大了她的三個侄孫子。但現在，她整天裹著絲絨毯子，囚禁在這間和她性格完全不和的屋子里。

門外的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羞怯的敲門聲告訴她，這是第三個侄孫子杰里的妻子辛西婭來了，站在門外，手里端著一杯熱巧克力和下午的報紙。

多麗嘆了口氣：“進來吧，趕緊給我講講那匹母馬?！?/p>

“哦，姨奶，別為馬擔心了，杰里把一切都照料得好極了！”辛西婭按老樣子把托盤擺好，放在多麗的大腿上。

“別哄我了！杰里除了他自己什么都不可能照料得好，包括你在內。聽說他正在四處尋找這里可以拿去賣的東西?！彼屑氂^察年輕女人的反應，但是辛西婭已經學會了在多麗發脾氣時掩飾自己的感情。

直到辛西婭走出去后，多麗才嘆了口氣。

這些日子，多麗吃東西時總是要先用舌頭把食物和飲料在嘴里攪半天，品品有沒有異味。她可不愿讓杰里輕易地把自己毒死。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控制一切，而遠在外國的另外兩個侄孫子還來不及趕回來保護自己的利益。

那些男孩子太難管。無論多麗怎樣讓他們守規矩，他們總會在她意想不到的時候搞出點事來。

她不想后半輩子就做一個困在床上的廢人，這是肯定的。但是，每次她建議杰里幫她站起來走路，他都是一副緊張、著急的樣子，這說明他希望她躺著。

她絕對不能忍受這樣躺下去，他的拒絕本身就足以激勵她秘密地進行鍛煉了?，F在，她的腿勁已經長了很多了。

“那個老……寶貝怎么樣了！”辛西婭走進廚房的時候，杰里問道。

辛西婭嘆了口氣：“我覺得她比以前有勁兒多了?！?/p>

杰里臉變白了：“不可能，她得了中風！而且是在這樣的年紀！”

“只是一次輕微中風，67歲也并不老。我警告過你不要操之過急，但你不聽。有人出價后你就硬是賣了那兩匹小母馬。如果她再次掌權，你就得把它們買回來，不管多高價錢。而你清楚我們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毙廖鲖I瞪著丈夫，“我們都會坐牢的，如果她好了的話?！?/p>

杰里土灰色的臉上沒有血色，頭發無精打采地垂在前額上。

“愛德和查理回來就更火上澆油了。你把她的身體狀況想得太差了，否則就不會冒險賣那些馬了。現在我們該怎么辦？”辛西婭又問。

“我們想想。”杰里用手抱著頭說。

“想想！”辛西婭抱怨道。她開始準備晚飯，盤子碰得當當響。

“我不能把馬贖回來。如果我在下兩個星期內沒法再弄到一萬五千塊錢的話，賭場就會讓打手來收拾我的。而且，下星期那兩兄弟也到了，我必須賣掉那匹灰色的種馬來清賬。”

辛西婭轉過身來：“那個老太婆會好起來的，你這個傻瓜！”

“或許……不會?！苯芾锾痤^來，“或許不會。文羅醫生說過，像她那樣年紀的人隨時都會離開的。所以，如果她離開了，文羅醫生不會感到驚訝的，會毫不懷疑地在她的死亡證明上簽字?！?/p>

這回輪到辛西婭臉變白了。她轉過身去攪著爐子上的鍋，剛才她一直在惡狠狠地一下下往鍋里切胡蘿卜、土豆和冷烤肉。

她背對著他說：“你是說把她殺了？”

“不，不。不是扼死或是用任何暴力，用他們給她開的一種藥就行。她體內原本就該有那東西。況且，文羅醫生決不會想到要解剖尸體的?！?/p>

辛西婭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這是惟一的辦法，她和杰里心里都很清楚，不管喜歡與否，他們都將成為謀殺犯了。

杰里站起身，上樓去了。

多麗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在過去的這兩天，她行動靈活了很多，所以在杰里走到樓梯頂之前，她成功地回到床上。

她拿起一本小說，翻開一頁，盯著上面的字卻什么也沒看。她覺得自己必須裝成一個嬌生慣養的老太太，無助、虛弱、無法走動。某種本能告訴她，這關系到她的生死。

有人敲她的門。

“進來?！彼M量用自己最沒惡意的聲音說。

“辛西婭今天晚上準備了她拿手的燉菜，”杰里說，“我想，你會非常喜歡的。你還好嗎，姨奶？”

“不能再好了，”她說，語氣干巴巴的，“我不是20歲的年輕人了。但是，想想看，我還堅持得相當不錯。”她感到心里猛地一陣劇痛，想起了杰里小時候。

他是三個男孩中最小的一個，父母感染病毒死了，是自己把他養大的。她嘆了口氣：“很好，我喜歡燉菜。但是我現在累了，想在晚飯前睡一小會兒?！?/p>

杰里點點頭，悄聲走了出去，表情看上去太過于自信了。多麗太了解他了，知道這種表情意味著什么。

當杰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多麗等待著。通常，晚飯前杰里會在附近散步。如果有東西要在火上燉著的話，辛西婭也會一起去。

過了5分鐘，樓下仍然沒聽到有什么動靜。多麗把腳抬起來放到地板上，套上拖鞋，然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穿上罩袍，向壁櫥走過去，拐杖把她架得很穩。

這是棟很老的房子。這些年來，它內部的房間、樓梯、甚至地板都經過了多次改動。過去，后面有一個樓梯，樓梯頂上是她的壁櫥，是利用內外墻之間的空間改造成的能讓人走進去的那種大壁櫥。

樓梯還在那兒，下面很黑，一直通到后門廚房門旁邊，被用作儲藏柜了。樓梯很窄，足以使她能夠一手扶著墻另一只手撐著拐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下走。

她不時地停下來歇一歇，聽聽廚房里有沒有聲響。廚房就在墻那邊，但除了常春藤葉子被風吹得打在外面墻上發出的聲音以外，她聽不到任何動靜。

臺階到頭了。她把門推開一個細縫，瞇著眼睛往走廊里看。

沒有人。

她躡手躡腳地沿著走廊走到廚房里，發現爐子上面亮著一盞燈，燉鍋在火上乖乖地坐著，里面的東西聞著很香，引誘得她想在行動之前先嘗一口，但她忍住了。

她從罩袍口袋里拿出一瓶藥，把藥倒進燉鍋里，用勺子使勁攪了攪。當油狀的藥液完全消失后，她轉過身去，開始艱難地往回走。

當她再次倒在床上的時候，她的確是累壞了。杰里把晚飯端上來之前先來看了看她，懷疑是否還有必要在飯里下藥，但他知道還是保險點好。

“她看上去很不好?！彼麕托廖鲖I把燉菜盛到碗里時非常欣慰地說。

多麗得讓人幫忙才能坐起來。他幾乎感到內疚了，想起小時候生病時她對自己的精心照料。但他還是把托盤放在了她腿上，胸前系好餐巾，然后問她是否還需要別的東西。

“不，不用了，我很好。你去吃你的晚飯吧，我自己能行。吃完后我會把托盤放到桌子上。聞著好香……”她貪婪地吸了口香氣。他帶上門出來后，臉上露出了微笑。辛西婭在等他，由于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們的晚飯會吃得很香。

多麗把托盤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沒吃燉菜。這樣不行——她必須得把它處理掉，最好的辦法就是倒進馬桶里沖掉，如果她能走那么遠的話。

她把燉菜小心翼翼地端進了洗手間。燉菜被沖進馬桶，沒在池子里留下任何污跡。然后她向屋里走回去。

拐杖在鋪了瓷磚的地板上滑了一下。多麗沖著浴缸向前栽去，她急忙伸出雙手想要站穩，但是，在還未撞到堅硬的浴缸壁之前，她就已經感覺到那種熟悉的黑暗將自己吞噬了。

第二天。

文羅醫生敲著門：“辛西婭小姐？杰里先生？有人在家嗎？”

他轉了轉門把手，門沒鎖。他們昨天晚上沒鎖門？現在強盜和小偷這么多。

他推開門，對面廚房里的燈開著。他朝那邊走過去，不時地喊兩聲。杰里夫婦果真在里面，身體抽搐得變了形，沾滿了塵土，已經死了多時了。旁邊是冷了的剩飯。

這時他想起老太太可能還在樓上，無助、饑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打電話通知了治安官，然后沿著漆黑的胡桃木樓梯朝樓上走去。

多麗的房門下面透出一絲光亮。他輕輕敲門。“多麗小姐？多麗小姐？是我，文羅醫生?！?/p>

沒人回答。他扭開門把手，看到床罩掀在一邊，但是床上沒人，洗手間的門卻開著。

他感到心里一緊。他走到洗手間門邊，又敲了次門：“要幫忙嗎，多麗小姐？”

還是沒有聲音。

他啪地一下打開燈，燈光照在老式的陶瓷地板上很刺眼。

多麗四肢張開趴在地上，臉朝下，貼著浴缸。她的拐杖壓在胯下，雙腿難看地扭曲著。

死了？他碰了碰她的手腕，涼的，但不是那種死亡的冰冷。她還活著，他想。

洗手間里很擠，他盡量輕柔地把她翻過身來，腿擺直，睡衣拉下來蓋住膝蓋。她左邊臉扭歪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他的眼睛，似乎，他感覺，想要告訴他些什么。

但這次中風不同于上一次，這一次非常嚴重。多麗冰冷的嘴唇恐怕再也無法說出她想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