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鵬
病人都記得
和許多其他職業不同,醫生面對的工作對象是病人。協和醫院的前輩們早就告訴過我,當大夫不能只看病不見人。意思是說除了在疾病的診斷和治療上花功夫,還要關注病人和家屬。雖然一些危重疾病對于我們來說已經司空見慣,但是對于病人和家屬而言,則可能是難以想象的刺激和打擊,也許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難關。醫療信息的專業性很強,普通民眾在比較短的解釋內容中很難準確迅速地理解醫生要表達的意思,因此在遇到醫療決策時,病人和家屬往往表現得猶豫不決、患得患失、憂心忡忡,甚至自私、矛盾、易激惹……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作為大夫,我們能做的,則是在環境和時間允許的情況下,盡量耐心,選用通俗的語言反復進行溝通,盡可能讓病人明白他們所面臨的問題是什么。這不光需要溝通的技巧,還需要我們對病情有相對準確的把握,但更關鍵的,還是對病人的關心。職業式的微笑能解決的問題其實很有限,如果病人能夠感受到我們真的在為他們的疾苦而著急,為了他們的問題想盡了一切辦法,絕大多數人是能夠理解、配合,甚至是感謝的。

工作第一年的時候,在病房管過一個雙側腎動脈狹窄合并腎病綜合征的男孩,他已在外求醫近十年的時間,病歷資料整整兩大兜子。因為診斷疑難且病情較重,科里面組織了專業組查房。事先,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把兩兜子的病歷全部看完,并且濃縮整理成一張大表格,為求準確,我又拉著男孩的父親一起逐一核對有無遺漏和錯誤。結果,小孩的父親看完表格就哭了,感動得連聲說謝謝。
在血透室輪轉時,有天當班接了個臨時來血液透析的病人,一看名字居然是我工作第一年管過的70多歲的ANCA相關血管炎的老爺子。當年病人住了一個來月,我們的治療已經很積極了,奈何病人來的時候偏晚,腎功能是不可逆轉的了。那一個月我天天嘮叨日日囑咐,讓病人記尿量、測體重、搞清楚自己吃的藥,知道如果發熱該怎么辦。幾年過去了,病人的腎功能雖然沒有改善,但是也比較穩定,暫時不用透析。直到最近可能是感染了,病情有所加重。老先生看見我有一點激動,拉著我的手說:“夏大夫,這幾年你去哪里了。我們后來看門診,人家說你不出門診,問你去哪了,說去西院了。我們后來又去西院找你,又說你出國了。現在好了可算見著你了,你囑咐我的事情,我這幾年都很注意的……”搞得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些可愛的病人們啊,其實,我們說什么做什么,他們都記得的。
“我什么都答應你”
花時間與病人相處和解釋固然好,不過危急情況又當如何處理?在做住院總值班的這一年,我也遇到了一些突發的情況。當病人和家屬之前和我素未謀面,而病人病情變化急驟,搶救機會稍縱即逝,沒有大把的時間進行交談和溝通時,能依靠的可能只有我們的職業素養而已。如果我們自己遇事慌張,處理凌亂,談話沒底氣,就很難讓病人和家屬信任我們。反之,如果我們能夠遇事沉著冷靜,處理緊張有序,談話重點突出,病人是能夠感受到的,也能夠更好地配合診療。
曾有個消化道潰瘍出血的病人,病情隱匿,只是在轉病房的時候發現心率偏快血壓略低,我正在與住院醫生說他的治療建議時,病人突然就黑朦(眼睛視物時不能看到或看清物體)倒地了。正值周末,探望他的家屬眾多,見到這個狀況一下子都變得很焦急。我們迅速進行治療,抽血送全套化驗,很快血常規回報血紅蛋白量只有正常人的一半,但是病人沒有任何嘔血黑便。我對病人說你需要插個胃管,看看是不是消化道出血了,病人不太接受。我沉吟了幾秒,很堅定地拉著他的手說:“聽我的,胃管還是要下一個,不然我們沒法更好地幫你,你要是我家里人,我也是這個意見。”病人猶豫了幾分鐘點了點頭。后來的故事并不復雜,胃管引流出的全是血性液體,我們立即給他放了中心靜脈泵藥物治療,消化內鏡科的醫生們火速馳援,進行胃鏡下止血,病人兩周后平安出院。
還有個直腸癌的老爺子,沒住院前間斷便血了好幾個月,每次也不多。不肯做手術只能寄希望于放化療,結果病情還是在發展,終于在一個凌晨老爺子大出血了,從開始便血到血壓掉到50毫米汞柱只用了三五分鐘的時間。我在病床邊組織醫生護士搶救,奈何老爺子當家作主的子女不在現場,我幾乎是一邊進行中心靜脈穿刺操作一邊和床旁的家屬談話,同時安撫瀕死感強烈的病人。萬幸病人的出血在藥物治療下有放緩的趨勢,升壓藥泵上之后循環也略微穩定。當天病人就做了急診手術,最終也轉危為安。
在直腸癌老爺子的同一個病區住著一個白血病的病人,有天晚上我去查房,病人說肚子脹,我檢查的時候卻發現她呼吸頻率也很快。一測指氧,果不其然已經呼吸衰竭,聯想到她前一天夜間發熱,估計肺部感染正在迅速進展。為了給病人更好的監護和無創呼吸支持,我希望給她換到一個單間病房。湊巧那天晚上單間里住的正是直腸癌出血手術后恢復的那個老爺子,但是大晚上換病床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
我硬著頭皮進屋去跟老爺子說有事情拜托他幫忙。他一伸手止住了我繼續說話,“我的命是你撿回來的,別說了,我什么都答應你。”
曲折中前進
并非所有的故事都有大團圓的結局。
在工作上,最大的遺憾是對有些病人我們竭盡全力但最終還是回天乏力:血液科感染性休克的極重病人,腫瘤科肺癌心包填塞的病人,免疫科消化道出血的紅斑狼瘡病人,感染科蛛網膜下腔出血的病人,肺癌病房的氣胸病人,導管室已經復蘇了3個小時的心梗病人……盡管醫生護士忙得筋疲力盡,但在病魔面前,個人有時真的非常渺小。
每次送走病人之后,我都會重新回顧搶救的全部細節和病情的變化過程,努力去積累點滴經驗,希望在下一次面對死神的時候,我們救治成功的機會能夠大一些。和疾病的對抗與共存,就是在這樣曲折的過程中前進的。相信,我們會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