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

尹杭

我是一家科技公司的銷售總監，收入不錯，不過整天累得要死要活，還常常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和煩躁情緒，這源自對業績的擔心和對未來一切的不確定。就說現在的市場吧，瞬息萬變，每個公司的銷售情況都在不斷地波動，也許明天就有一個新的競爭對手橫空出世，讓我們公司的產品一件也賣不出去……

今天，我一直忙到晚上十點鐘才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了家，頭很痛，只想沖個涼之后馬上休息。可七歲的兒子跑到我的面前，大聲喊道：“爸爸，我要玩‘三國殺！”我對兒子說：“乖兒子，爸爸今天太累了，明天吧。”“不行，不行！”兒子的眼淚噴涌而出，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仿佛滴在我的心上，“每次你都說明天，你騙人！”這時，妻子從里屋出來了，也過來幫腔：“兒子本來都困了，可是一直挺著不睡覺，就是為了等你。你就陪他玩會兒吧！”兒子有了幫手，更加肆無忌憚，大聲號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聲嘶力竭，讓我煩不勝煩。“哎呀，我今天頭痛得厲害……”我精疲力竭地說。兒子沒想到有了幫手還會遭到拒絕，就使出了撒手锏，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了無賴，任我怎么好言相勸，就是不為所動。過了一會兒，就連在自己房間里看電視的孩子的爺爺奶奶也走了出來，幫著孫子說好話。

兒子鬧個沒完不說，就連十二歲的女兒也來添亂：“爸爸，你幫我看看，這道奧數題怎么做？”我看了一眼那道題，心里不禁詛咒起發明奧數比賽的人——是誰這么無聊，把中學乃至大學程度的數學題搬來讓小學生做？小學生能會嗎？這不是難為人嗎？！別說小學生了，就連我這個當初在學校里屬于數學不錯的人，也早已經不會做了……可是，怎么向女兒解釋呢？跟她說連我這個本科畢業生也不會做小學的奧數題？唉，太丟人了！想到這里，我感到天旋地轉，頭昏眼花，無奈地倒在了沙發上。

我決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和公司打了個招呼后，我直奔多世界科技公司，選了一臺和我的身高、體形、相貌最相近的RP-148型號的智能機器人（RP是Replacement“代替”的意思），把他帶回了家。

我領著他在家里轉了一圈，熟悉了家里的各個角落，并把他介紹給家人認識。剛開始，我的父母看我領回來了一個機器人，嚇了一跳。不過，當我介紹說，148不僅擁有大量的知識，還是一臺有自主學習能力的機器人，在他的體內預裝了學習程序，他能夠根據現實需要學習生活中的各種技能，比如說做飯、開車、監控家人的健康情況等，父母這才點了點頭。

安頓完畢，我馬不停蹄地回到了公司，又開始了一天繁忙的工作。

晚上下了班，一路上我心里有點兒忐忑，不知道148和我的家人相處得怎么樣。到家后，我一推開門，只見148正在和我的兒子玩“三國殺”呢！148選了很差勁的武將，然后故意輸給了兒子，逗得他歡天喜地。接著，148又幫女兒輔導了對我來說像天書一般的奧數題，并對女兒給予了鼓勵。就連妻子也對148夸贊不停，說他學做飯學得特別快，按照這個速度，148很快就能獨立地為全家人做飯，省得她下了班后那么著急地往家里趕了。

“嗯，不錯嘛！”我心滿意足地想著，早早地休息了。

一轉眼，半年過去了，148的相貌以及生活習慣和我越來越像了。如果不是特別熟悉我的人，根本就分辨不出來我和他到底誰是誰。這也是當初他特別吸引我的原因之一——這種型號的機器人在為主人服務一段時間后，相貌會和主人趨于一致。因為和我長得像，我就可以讓他做更多的事。

這不，今天晚上，我有個不得不去的飯局，是和我的重要客戶見面。可是這些天，我感覺身體很不舒服，也許是處于亞健康狀態吧，我就派148去了。

148能吃飯，也能喝酒，可是食物中只有極少數的營養能被他消化和吸收，轉化成能量。然而，在他體內植入的微生物燃料電池通過這種方式釋放的能量，不足以讓他全天處于開機狀態。飯局整整持續了4個小時。148回來的時候，都已經半夜了。他不會喝醉，可是離家這么長時間，他的能量已經快耗完了。他趕緊走到了墻邊，從頭發中抽出一根銀色的充電線充電。

這根銀色的充電線，是我倆外表上唯一的差別。

后來，我還派148代替我去看了一場兒子的足球比賽（那天，我正好要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去不了），還派他去為女兒的時裝走秀照相（照相也是他學會的新技能）……

一年過去了。

我發現，家里人都很喜歡148。

媽媽患有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你跟她說過的話她一分鐘后就會忘得一干二凈，你告訴她的事即使是說了十遍她也記不住。于是，陪伴她老人家逐漸演變成了我每天最無可奈何的“節目”。有時，我簡直處在對她失去耐心的邊緣。記得有一次，媽媽在家里摔倒了，頭磕到了桌角上，出了好多血，我趕緊拿藥粉撒在了她的傷口上，想在去醫院之前先把血止住。糟糕的是，媽媽在摔倒之后，馬上就忘了剛才摔倒這回事，不斷地用手去摸傷口。我告訴她，出血了不能摸傷口，會感染的。可是我一遍遍地告訴她，她不時地忘記。最后直到在醫院包扎好傷口之后，我懸著的心才稍稍平復下來。

可是，148不會厭煩，即使每天他都和媽媽聊天無數次，每次的內容都是一樣的，他也樂在其中，也許重復算是機器人的一種專有屬性吧。

因為有這個病，媽媽是不能單獨在家的，畢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好在有老爸陪她。不過，老爸的身體也好不到哪兒去。幾年前，他得了腦血栓，之后，偏癱——腦血栓的后遺癥又找上了他，使他走路很困難，在家里要拄著拐杖非常緩慢地走才行。出門呢，他只能坐輪椅，要不很容易摔跟頭。

陪爸媽去公園是148每天的職責。148的力氣大，他能將爸爸一把從床上抱到輪椅上，然后每天推著輪椅陪爸媽去散心。以前，幫著老爸坐上輪椅是老媽的活兒，瘦弱的老媽往往每次要花十幾分鐘才能幫著老爸坐上去。有一段時間，我為他們請了一個保姆，可是那個保姆手重，態度不好，還欺負老媽會忘事，經常虐待老爸。湊巧的是，有一天妻子回家早，發現了這一切。于是我把那個保姆給辭退了，以后再也不敢請保姆了。

后來，為了他們出門方便，我特意為他們買了一輛車。不用說，開車的只能是148。他很快就跟我學會了開車，并考取了機器人特殊類別的駕照，每天風雨無阻地帶著爸媽外出呼吸新鮮的空氣。

兒子和女兒就更不用說了，這回有人陪他們瘋鬧、陪他們玩、陪他們學習了。妻子呢？也有人陪她逛街了，試完衣服能夸她漂亮，買完東西能幫她拎包。最重要的是148已經成了我家的大廚，徹底地把妻子從每天買菜、做飯和刷碗的繁雜、重復的勞動中解脫出來了。

我終于輕松了，我不用在每日的疲勞之余，再陪著他們干這干那了。按理說，我的心里應該很高興才是。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卻隱隱地升起了一種不安。

有一天，我看到老爸居然摟著148一起看老爸最喜歡的、他已經看了一百遍的老電影《地道戰》。

還有一次，老媽居然剝了個橘子給148吃。看得我是羨慕嫉妒恨啊！就算148能幫老媽照顧老爸，能推輪椅什么的，也不用這樣吧？老媽都沒給我剝過橘子吃。

還有兒子和女兒，每天我回家時再也見不到他們欣喜的表情了。甚至有時候，我主動地說想陪他們玩，他們都不理我了。

不得不說，有的時候，我的心里酸溜溜的。

我感到，我的家人似乎不再需要我了，他們和148更親昵。

晚上，我回到家，打開房門的一剎那，屋里一片漆黑。

我的心一顫。

可是燈光馬上亮了起來，原來今天是妻子的生日，我給忘了。但是148沒忘，他和爸媽一起給妻子買了生日蛋糕，還下廚做了一桌好菜……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為了感激148所做的一切，并且讓我做回我自己，我準備給他放幾天假，讓他去旅游。

我開車把他送到了火車站。

正值寒冬。

前兩天，寒流剛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過來，所到之處，一片蕭條。昨夜，又剛剛降雪。此刻，白茫茫的站臺上非常冷清。

火車站四下里悄無人聲，一切都顯得無精打采的。

天很冷很冷。從車里走出來后，凜冽干燥的寒風吹進衣領，帶給我一片冰涼，仿佛要把我體內所有的溫暖都奪走。

站臺上的乘客很少。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乘客的臉上似乎沒有什么表情，衣著也很單薄。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怕冷嗎？“也許是我太缺乏鍛煉了吧。”我自嘲道。

趁著還有10分鐘火車才來，我向148提議在附近走一走，通過運動暖和一下手腳。148爽快地答應了，其實他并不知道冷為何物。

于是，我倆就在鐵軌旁散起步來，不知不覺就走出了很遠。

“148，”我問他，“你說，到底像你一樣的智能機器人有沒有感情呢？”

“有，當然有。”148下意識地回答，但又馬上改口，“哦，也不一定，我看這主要取決于智能機器人的個體差別吧。”

“那你能感受到周邊的人對你的感情嗎？”我接著問道。

“也許吧，有的時候能，有的時候不能。”148淡定地回答。

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當聽到火車駛來的聲音時，忽然，我從他眼里看到了一種古怪的神情，一種憎惡和仇恨的神色。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一把將我推到了鐵軌上……

在火車即將沖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拼命地爬了上來。看到火車從身邊飛馳而過，我心中沒有了憤怒，只留下恐懼。

我拖著顫抖的雙腿來到了停車場，發現我的車已經了無蹤影，我只好打車回到了家。

用鑰匙輕輕地打開房門，我躡手躡腳地藏在了玄關后面。

透過玄關上的玻璃，我看到148正在和我爸媽還有妻子打麻將。

我感到非常憤怒，可頓時又悲痛萬分，想選擇離開，逃離這個我熟知、也讓148熟知了的世界。

我把手放在了門把手上，又縮了回去，轉身想最后看一眼家人。

我愣住了。

我寧愿相信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因為爸媽和妻子的頭發中也分別有一抹銀色……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