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土的秘密

魏煒

一、第一個餿主意

高瑞敏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拆遷部經理。他腦子靈，主意多，是老板的得力干將。這天一早，老板就把他叫到辦公室，臉色凝重地說：“碰到塊難啃的硬骨頭，非得你出手了。”

公司在鳳凰山腳下購置了一塊土地，準備進行開發，但地塊上有個老頭兒，死活不走。

公司使用了各種常規和不常規的手段，都沒效果，實在沒辦法了，老板這才調回高瑞敏馳援。

高瑞敏點頭應了。

第二天一早，高瑞敏就趕到了那個地塊。

地塊上已經被拆得一片狼藉，其中立著幾間土房。一位滿頭銀發的老頭兒，正在和泥，看來是要抹墻。

高瑞敏過去借水喝，老頭兒就給他舀了一瓢涼水。

高瑞敏看那瓢是鋸開了的大葫蘆做成的，很有些年頭兒了，就笑著說：“大爺，您這瓢都快成古董啦。”

老頭兒說：“鳥兒們挑剔著呢，我怕換成了不銹鋼的帶著味兒，他們不喜歡。”

高瑞敏頓時來了興趣：“我看您在抹墻啊，怎么跟鳥兒扯上啦？”

老頭兒指了指墻壁，說附近的鳥兒，就喜歡啄他家墻上的泥土去做窩。所以他家的墻壁沒多久就被啄薄了，他就得抹一遍。

高瑞敏湊到墻壁前面細看，果然看到墻面上有很多深深淺淺的啄痕，看來老頭兒所說不假。他不禁很是同情地說道：“您也這么大歲數了，還要爬上爬下地抹墻，這附近的人都拆遷走了吧？聽說給您的拆遷款也不低啊，您怎么就不走呢？”

老頭兒笑了笑，指了指墻壁說，他要是拆遷走了，這座土房子一拆，那些鳥兒沒泥土做窩了，還不得凍死。為了那些鳥兒，他也不能走啊。

高瑞敏來了有一會兒了，一直也沒見到一只鳥兒，不覺問道：“我咋看不到鳥兒啊？”

老頭兒這才告訴他，鳥兒們會在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二點之間來，別的時候不會來。高瑞敏覺得老頭兒說得神乎其神，也不知道真假，就決定明天再來看一看。

回到公司，高瑞敏上網查資料，結果發現，用土筑窩的鳥兒只有燕子，別的鳥兒都不會。

顯然，老頭兒拿他當傻子耍呢！高瑞敏馬上就憤怒了。

他想著老頭兒家那座老土房子，眼珠兒一轉，馬上就有了主意。

他馬上給手下打了電話，讓他們馬上在老房子旁邊建個魚塘。手下聽了，驚詫不已：“建魚塘干嘛？”

高瑞敏說：“建起了魚塘，咱好給他來個‘人工降雨啊。”

手下更不明白了：“怎么個‘人工降雨？”

高瑞敏說：“別問太多，你照辦就是了！”

二、第二個餿主意

半個月后，魚塘敲鑼打鼓地開張了。一時間，釣客云集，熱鬧非凡。

魚塘附近沒建廁所，周圍又都拆了，誰要是方便，就得奔著老土房這邊兒，這是附近唯一的遮羞地呀。高瑞敏看著釣客們一撥挨一撥地往老土房那兒跑，心里那叫一個樂。老頭兒的老土房，哪禁得住這么多釣客“人工降雨”啊？過不了半個月就得塌了。

老頭兒發現了情況，先是出來罵，然后就搬著凳子坐在房前邊看著。釣客們跟他打游擊，看他在房前，就跑到房后去，看他在房西，就跑到房東去，氣得老頭兒吹胡子瞪眼，可也沒辦法。更何況，他也要吃喝拉撒睡呀。

高瑞敏就在一邊貓著，看到他一回去，就示意手下趕緊跑過去方便，也夾帶著幾只大水瓶來澆，來一撥更猛烈的“人工降雨”。老頭兒聽到響聲忙跑出來，氣得跳著腳地罵，卻又無可奈何。

幾天折騰下來，老頭兒明顯體力不支了，一天比一天虛弱，沒些日子終于病倒了。

老頭兒病倒以后，釣客們更加肆無忌憚了。高瑞敏的手下更壞，特別是“人工降雨”，高瑞敏吩咐手下， “降雨”就照著一個點降。那房子可是老土房，哪禁得住這么降啊，一泡尿下去，就沖掉一層，再尿一泡，就沖成了一個小洞。

沒過幾天，那座老土房子上就滿是小洞了，稍微給點兒力，就得倒啦。

高瑞敏偷偷看著，暗暗笑著。

這天早上，高瑞敏又偷偷溜過來查看戰果，卻忽然發現，老頭兒正指導幾名工人在土房外面抹水泥呢。土房變成了水泥房，再不怕“人工降雨”了，他這個餿主意就徹底作廢了。

高瑞敏不禁恨得牙根癢癢。他轉了轉眼珠兒，馬上又想到了新主意。

他悄悄吩咐手下，趁著水泥未干，悄悄過去把水泥鏟掉，再加大“人工降雨”的力度，爭取早日成功。

手下們點頭應了。那幾個工人抹完了水泥，前腳剛走，老頭兒就坐到了房頂上面，眼都不眨地盯著高瑞敏那幫人。

高瑞敏的手下們悄悄摸過去，趁老頭不注意，快速鏟掉了半面墻的水泥，順便又方便一下，一輪“人工降雨”又開始了。

老頭兒坐在房頂上，看到這些人過去使壞，卻不喊不叫，只是偷偷地往下撒著東西。那東西很輕柔，落到人頭上，也沒啥感覺，也就沒人在意。只有遠處的高瑞敏看到了，只覺得奇怪，卻不知道老頭兒撒的是啥。

過了一會兒，這些人覺得已經鏟得差不多了，撒丫子都跑了回去。高瑞敏把其中的一人叫過來，仔細一看，見他們頭發里有土渣子，他想不出老頭兒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正要叫大伙趕緊去洗干凈時，卻猛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看啊，飛來好多鳥兒——”

大家順著那人的手指望去，只見天上飛來一群鳥兒，黑壓壓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像一片黑云，立時遮住了半邊天。那些鳥兒在老土房邊轉了一圈兒，然后就向眾人撲過來。

就在大家愣怔之際，那些鳥兒卻朝著他們猛撲過來，然后就朝著他們的腦袋猛啄。頓時，慘叫連連。大家嚇壞了，紛紛抱頭鼠竄。

高瑞敏反應快，一頭扎進了自己的車里，鎖緊了門窗。那些沒有車或來不及上車的人，就捂著腦袋，滿處亂跑。但那些鳥兒就是不放過他們，瘋狂地啄著。

高瑞敏躲在車里，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他想不明白，老頭兒怎么就能驅使這些鳥兒來啄人呢？

忽然，他腦子里一亮，想起老頭兒曾經對他說過的話。那些鳥兒是要叼走他家土墻上的泥土去筑窩的，而老頭兒又用水泥抹住了土墻，鳥兒沒法再叼到泥土了，老頭兒又往那些人頭頂上撒了土，鳥兒才追著人啄的。

鳥兒啄人，原來是來啄土的。他馬上搖下車玻璃，對著那些驚慌逃竄的人們喊：“洗頭發，快去洗頭發！”大家聽到他的話，紛紛扎到魚塘里去洗頭發。

果然，大家洗完了頭發，那鳥兒就不再圍追堵截了，在魚塘上空盤旋飛舞了幾圈，漸漸地飛走了。

釣客們被這一幕嚇著了，怕鳥兒再飛回來，一個個收拾了釣具，匆匆忙忙地走了。

偌大的魚塘，片刻之間空空蕩蕩，一個釣客也沒有了。

高瑞敏的幾個手下，被鳥兒啄得鮮血直流，捂著腦袋上醫院包扎去了。

高瑞敏恨恨地咬咬牙：哼，你想出這么陰損的主意，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馬上打開電腦，搜索防鳥兒的招數。

很快，他就查到了一個絕招兒，不禁暗暗得意起來……

三、大功告成

高瑞敏的絕招兒就是，架起反光板。

這個地塊上，只剩下了老頭兒家的土房沒有拆遷，周圍都拆遷走了，那都是人家開發商的地盤了，人家愛干什么干什么，你老頭兒管不著呀。于是，高瑞敏就指揮工人，在老頭兒家土房的四周，架起了高高的反光板。那反光板比鏡子還亮，太陽一出來，反光板就把刺眼的陽光反射到老頭兒家的土房上。幾個方向的反光板都朝著墻上反，那墻明亮異常。那些鳥兒都怕這么明亮的陽光，不敢過來了，就在四面飛著，叫著。

老頭兒聽到鳥兒雜亂躁動的叫聲，出來一看，立時被晃得睜不開眼了。他用胳膊擋著眼睛，氣得渾身顫抖，跳著腳地罵：“你們這么干，缺德不缺德呀？做了太多陰損的事兒，老天爺遲早會報應的！”

高瑞敏笑嘻嘻地說：“老爺子，我們在自己的地面兒上裝東西，你管不著吧？你嘴巴里講著仁義道德，卻賴在這里不肯搬，這么大的工程不能開工，上千號人沒活兒干，你就忍心嗎？你是只管鳥兒快樂，卻不管人的死活。你說說，咱們誰更缺德？”

老頭兒被他噎得直瞪眼。

高瑞敏看時機成熟，就過去跟老頭兒談。

當然，他也知道老頭兒當釘子戶，無非就是想多要錢，他就給出了很優厚的條件，比別人家多給了三十多萬，老頭兒遲疑了半天，也惡狠狠地瞪了他半天，但最后還是點頭應了，他跟高瑞敏提出了一個特殊要求：把他的土房子搬走。

高瑞敏爽快地答應了。

高瑞敏想不明白：老頭兒拿到了那么多錢，怎么還要搬走那座破土房呢？搬遷費可比土房貴多了呀。

老頭兒還真把他的土房搬走了。他搬土房的時候，高瑞敏特意趕過來看了。老頭兒預備了很多紙箱子，讓工人把土房上拆下來的土都裝進紙箱里，裝了滿滿兩大車。

高瑞敏猜不透老頭兒要這些土做什么。雖然他知道老頭兒不待見他，但還是涎著臉湊過來問他：“老伯，這些土，您運到哪里去啊？打算干什么用啊？”

老頭兒白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他已經在土屋子過了一輩子，只怕住進水泥房子里，住不慣呢，沒準兒連覺都睡不著。他就把這些土放到房子前面，隨時看一看，也聞聞這泥土的味兒，沒準兒還能睡著啊。高瑞敏看他說得凄惶，心里也生出些歉疚。

老頭兒的土房一拆，這里就開始建高檔住宅小區了。

不久之后，就發生了一件很詭異的事：鳳凰山上的鳥兒一夜之間全都神秘地消失了。

消息披露之后，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很多人趕到鳳凰山來證實，確信鳳凰山上的鳥兒已經所剩無幾，大部分都神秘消失了。于是，各種猜測紛至沓來。

最普遍的一個觀點，就是附近的環境遭到了破壞，那些鳥兒飛走了。延續下來的猜測就是，鳥兒都不肯住了，人還會住嗎？于是，附近的樓盤頃刻之間變成了雞肋。

這可急壞了老板。老板看中這個地塊，打的就是環境牌，現在環境牌一丟，房子就沒啥優勢可言了，預售停滯。

老板快急瘋了。他把手下都召集過來，放出了狠話：誰要能把鳥兒給招回來，他獎給誰一百萬！

那些鳥兒，就成了房子是否能銷售的風向標啦。

高瑞敏暗暗地想，一百萬啊，怎么也得爭取爭取。

想到鳥兒，他不覺想到了那個老頭兒，不覺靈機一動：那些鳥兒，不會是被老頭兒帶走了吧？

他馬上查到了老頭兒的住處，然后急忙趕了過去。

剛一走進小區，他就驚奇地看到，整個小區簡直就成了鳥兒樂園。樹上落滿了鳥兒，正嘰嘰喳喳地追逐嬉鬧。還有一大群鳥兒正聚在紙箱上啄土。

這些鳥兒果然是跟著老頭兒搬到這里來了。

高瑞敏找到老頭兒。老頭兒黑著臉問他：“我家的房子拆了，我也搬了，你還找我干嘛？”

高瑞敏涎著臉說：“大爺，我找您有事兒啊。我就不明白了，到處都是土，那鳥兒怎么就愛叼你家的呢？你一搬家，這些鳥兒還跟著你搬了！”

老頭兒說，他心里一直存著這個疑惑，前兩天看電視，才弄明白了。原來，那鳥兒叼土，不是去做窩，而是吃的。那些鳥兒吃的食物中，缺少一種元素，時間長了，鳥兒就會得病，恰恰這些泥土中有這種元素，這些聰明的鳥兒發現了這點，就靠吃膠泥來補充這種元素。

早些年，大家都窮，各家各戶蓋的都是土房，一般是用黃土坯，很多人嫌黃土不結實啊，就特意到深坑里去挖膠泥。那些鳥兒，可以到那些用膠泥坯的人家去叼膠泥。

后來，日子都好過了，家家戶戶都蓋起了磚瓦房，只有他家窮啊，那些鳥兒就只有到他家來叼膠泥了。時間長了，他竟喜歡上了那些鳥兒，聽不到鳥兒叫聲，他睡不著覺。所以，日子好過了，他還堅持用膠泥蓋房子。

可是，那片地被占以后，開發商已經筑起了水泥樓盤，他沒地方去挖膠泥了，就只好同意拆遷。他怕那些鳥兒沒地方叼土了，又把土都拉走了。

那些可憐的鳥兒，沒地方去叼膠泥吃了，只好跟著他過來了。他現在發愁的是，等到這些膠泥都被叼完了，鳥兒還吃什么呢。都得了病，那還不得絕種啊。人啊，真是禍害。

高瑞敏心里一顫。他對老頭兒說：“大伯，您等我消息。”

他趕回公司，把這個重大發現講給老板聽。

老板聽得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顫抖著問：“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沒有膠泥吃了，那些鳥兒會絕種？”

高瑞敏點了點頭，小聲說：“這是最嚴重的后果。”

老板一擺手說：“我不能眼見著這個后果發生。讓鳥兒絕種，那我就是罪人。錢可以少賺，事兒不能做絕。我親自去一趟，把老人請回來，把土搬回來，也把鳥兒們請回來。”

之后不久，公司的一個高層會議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取消了兩座樓盤的建筑計劃，在那里蓋起了幾座土房子，老頭兒又搬回來住了。

不遠處留著一個土坑，那是老頭兒挖膠泥的地方。每天上午十點來鐘，鳥兒們都定時到土房子的墻壁上來聚會。那會兒，熱鬧非凡。

老板兌現諾言，還是要給高瑞敏發一百萬的獎金。高瑞敏覺得心里有愧，堅決不要。他要是多用用心，早搞明白了老頭兒不肯搬家的真正原因，又何必費了如此多的周章，最終又回到了原點了呢？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錢并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