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衣

時海潮

秀水鎮新來了一個副鎮長，叫強軍，上任沒幾天就遇上一件麻煩事兒，鎮西一片待開發區域遇到了拆遷難題。因為拆遷補償不到位，開發商和村民互不相讓，眼看工期臨近，雙方沖突不斷，強軍夾在中間焦頭爛額。

這一天是周末，強軍去和戰友聚會，盡興而歸，夜里睡得很沉。突然，他的手機尖利地響了起來，他立刻被驚醒，深夜來電，一定有大事！果然，下屬的聲音十分驚慌：“強鎮長，不好了，開發商趁夜搞強拆，和村民打起來了！”

一句話嚇得強軍睡意全無。強拆！這幫家伙，太蠻干了！這要是打死打傷人……他不敢想下去，慌忙抓起一件衣服就往外跑。

強軍趕到拆遷現場的時候天還沒亮，眼前人山人海，涇渭分明地分成兩方，一方是胳膊挽胳膊的村民，另一方是開發商的人。分外顯眼的是，開發商的隊伍中除了幾輛推土機，還多了好些戴墨鏡的黑衣男人，一個個殺氣騰騰的樣子。

強軍十分不滿，著急拆遷是為了趕工期，村民不同意就好好商量，弄這些歪門邪道的想干嘛？

強軍抓過一只喇叭，盡量平和地說：“各位村民，我是鎮政府的強軍。請冷靜一下，大家冷靜一下，有話好說……”

沒等他說完，村民這邊有人憤怒地大喊起來：“姓強的，你為什么單單要我們冷靜？你這話本身就有偏向性，是不是收過他們的好處了？”

強軍大窘，一回味自個兒剛才這話確實有偏向性，竟然被村民一語道破。就在這時巨大的推土機轟鳴起來，強軍揮著手大叫：“停下！馬上給我停下！”可是推土機的爪子已抓向一處民房，村民們徹底被激怒了，無數個聲音匯集在一起高喊著：“大伙兒抄家伙，跟他們拼了！”

事態至此徹底失控，強軍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喊出口的話自己都聽不清是什么了，他干脆扔了喇叭，卻聽見有人叫道：“抓住那個當官的！就是他，是他指使強拆的！抓住他，我們就有人質了！”

話音剛落，只見好幾個黑影朝強軍直撲過來，強軍大驚，也顧不得形象了，現在突圍要緊，當即掉頭就跑。可四下里影影綽綽的全是人，很多人已經撕扯在一起，也分不清哪是哪，反正哪兒有空檔他就往哪兒跑，身后的人一邊叫喊一邊緊追不舍。

強軍慌不擇路地跑了一氣后，身后的人還是沒甩開，情急之下他抬頭一看，前面恰好有座孤零零的小院子，院子那邊是條河，沒路走了。他當即想也沒想，伸手推開院門，一頭沖了進去。

這時天已經亮了，強軍一進院子便看到一個老頭兒佝僂著腰正坐在一只木椅子上抽煙，老頭兒怕是有八九十歲了，慌亂之下也看不太清。強軍氣喘吁吁地叫道：“老大爺，后面有人追我，您能讓我躲一下嗎？”老頭兒朝強軍看了一眼，眼神一下子亮了，問道：“你……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回來了？”

強軍一愣，不知這話是什么意思，但還是本能地點點頭。老頭兒“嚯”地一下站起身，一把抓住強軍的手，急促地說：“跟我來！”

老頭兒拉著強軍進了堂屋，移開一把椅子，掀開一塊木板，下面竟現出一個黑乎乎的洞。老頭兒使勁兒推著強軍，強軍不由自主地跳進了洞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老頭兒已經用木板蓋上了洞口。強軍的眼前漆黑一片，聽見洞口似乎是在挪椅子，卻只能憑想象猜測外面發生了什么事。

院子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人沖了進來。

強軍聽到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吆喝道：“老頭兒，有人進來沒有？”

老頭兒慢吞吞地回道：“我這兒除了風，哪還有人進來？”

更多的聲音氣勢洶洶地叫道：“老實點兒，一旦我們發現你藏了人，就對你不客氣！”隨即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強軍嚇壞了，屋子這么小，他們會不會發現這個洞？如果沒找到自己，他們會不會傷害老人？還是出去吧，不要拖累了老人。可是，現在是強拆犯了眾怒，一旦出去，這群人盛怒之下難保做出什么事來，甚至會威脅到自個兒的安全……

外面的動靜小了下來，有人悻悻地說：“看樣子姓強的沒進來。走，到外面再找，一定要抓住他！”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消失了。那些人走遠了，強軍聽到了挪椅子的聲音，頭頂洞口的蓋子被掀開，光線射了進來。強軍捂住眼睛，爬了出來。

強軍邊連聲感謝老人家，邊準備離開。拆遷現場不知道怎么樣了，他必須趕緊回去解決問題。老頭兒的眼睛竟有點濕了，一雙粗糙的手緊緊抓住強軍的手，不住口地說：“同志，你們一定要早日打回來啊，鄉親們日日夜夜盼著你們哩！”

心情平穩以后，強軍才發現老頭兒極為蒼老，怕有九十多歲了。同時他發現老頭兒有點怪，說話顛三倒四的，弄不清是什么意思。

強軍告別老頭兒，往回大步走著，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咳嗽一聲，隨即從四下里冒出十幾個人來，正是那些村民，他們把強軍圍住了。

強軍一驚，不好，這回恐怕跑不掉了，他正準備掏手機報警，有個村民開口了：“強鎮長，你別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實際上剛才你躲在山爺家，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是沒拆穿他，還配合他老人家演了一出戲。強鎮長，你知道山爺為什么會救你嗎？他以為現在還是戰爭年代哩。”

強軍更糊涂了，卻見對面一位上了年紀的村民嘆口氣，說：“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年，山爺曾在那個地洞里藏過一位抗日戰士。鬼子威逼他交人，他咬緊牙關死不開口，后來是那位戰士自個兒爬了出來，他不愿意連累老百姓。可就是這樣，山爺的頭還是被鬼子砸了幾槍托，從此他的腦子就壞了。但是他認得軍裝，甭管換什么顏色款式，看見穿軍裝的人就格外親。”強軍的心里一震，居然是這樣！

老村民又說：“今天山爺一見你穿的衣服，以為回到了從前，所以才趕緊把你藏起來。剛才我們嚇唬他老人家，純粹是逗他玩的。他老人家是一村之寶，我們哪敢傷害他半分？現在，強鎮長，你走吧！”

強軍全都明白了，先前慌亂之下隨手抓了一件衣服穿上，卻不料穿的是自個兒當兵時的軍裝。他們戰友之間早有約定，每次聚會，大家都要穿上曾經穿過的軍裝見面。

強軍問道：“你們為什么不抓我做人質了？”

那位上了年紀的村民大聲叫道：“我們知法懂法，哪能干那事兒？再說你不是我們老百姓的好干部，不愿意幫我們說話辦事兒，抓了又能怎么樣！”

這話讓強軍一陣難堪，不由自主地問道：“我為了解決你們和開發商的矛盾嘔心瀝血，怎么就不是好干部了？”

“如果是好干部，你絕不會怕我們！如果是好干部，你剛才在山爺家就會像當年那位戰士一樣，為了不連累老百姓，主動現身了！”

村民們走了，留下強軍一個人站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村民們說得對啊，為了抓發展，為了GDP，自己不知不覺變了很多……什么時候自己站到老百姓的對立面了？

他等不及回到現場了，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開發商的電話，先是大聲說，最后竟然怒吼起來：“拆遷的事，必須按規矩來，誰也不許違法犯法！聽著，如果少老百姓一分錢，我就對不起山爺的擁護！如果少老百姓一分錢，我身上這身衣服絕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