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穗生
國際秩序就是全球治理中的“游戲規則”,或者說一種通行的價值、概念和機制。它主要由大國塑造,小國追隨和執行,新崛起大國常因不滿意既成大國塑造的秩序而想打破這些規則,重新塑造反映自身價值觀念的秩序。
現有國際秩序是什么樣的秩序
當前這套秩序是二戰后在美國領導下建立起來的,很多人認為,它現在正面臨兩方面挑戰:一是來自中國。作為崛起大國,中國正挑戰甚至要替代美國重塑現存秩序。二是來自美國自身。雖然美國領導塑造了這套秩序,但總統特朗普上臺后做的很多事都在挑戰甚至瓦解它。這使中國替代美國重塑這套秩序的機會大增。
美國確實出了問題,中國也對現存秩序不滿,并在盡己所能參與國際治理。但我認為,中國不會取代美國,這取決于現有國際秩序的性質。
很多人說二戰后的秩序是“自由主義秩序”,即一種全球化、跨越或侵食國界的秩序。這種說法不完全對。因為二戰后的國際秩序是由一種混合原則主導。一方面有很強的自由主義或自由化成分,另一方面又以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協議建立的民族國家主權原則為基礎和指導原則。
這種混合原則廣泛體現在按照聯合國憲章建立的國際機構中。主權國家平等是聯合國憲章最主要的原則,不能強制一個主權國家接受一個超主權機構做出的決議。同時,主權原則又受限制,比如一國要發動戰爭,需先經過聯合國安理會的投票表決批準。因此,主權原則又得到了修正。這種修正不僅體現在安全事務上,經濟、貿易、投資、金融等領域更是如此。
新中國成立之初被排除在聯合國之外,中國并沒參與二戰后國際秩序的建立。但即使中國被認為挑戰現有秩序,卻并未建立背離現存體系、尤其主權原則的價值觀念。比如1955年萬隆會議時提出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最基本的點還是互相尊重國家主權。正因如此,中國還是在1971年加入聯合國以后,逐漸融入現存國際秩序,變成其利益相關者、參與者和貢獻者。
中國參與現存秩序從“低政治”領域開始,比如經濟、金融、貿易、投資等,但到了涉及國家安全、人權等敏感問題的“高政治”領域,則花了相當長時間適應。比如國際安全領域,中國從一開始的反對、棄權,到后來的不反對也不參與,再到現在成為包括聯合國維和、國際武器控制等諸多領域的重要參與者。為何會有這種轉變?因為國家能力發生了變化,國力強大后不再擔心主權受侵蝕。
中國認為現有秩序不合理
既然如此,為何中國對現有秩序仍有很多不滿?原因有三:一是現存國際秩序指導原則制定時中國不在場,它反映的主要還是西方那套自由主義、人權或對于主權侵蝕的價值觀念。而中國因為國家政治制度和歷史文化等原因,認為很多原則不可接受,其中有很多不公正、不合理之處。
二是經濟力量變化沒能及時反映在現存秩序的機構和組織結構中,中國還沒獲得與國力和影響匹配的代表權、發言權。因此中國要求改變,但這種要求受到美國壓制,國際貨幣基金投票權的改革就是典型一例。
三是不滿美國雙重標準。美國締造和主導現存國際秩序,但在很大程度上只要求別人遵守,它自己卻不完全遵守,尤其是當某些規則對美國不利時。美國主導塑造自由主義、多邊的全球化機構,而在全球化機構之外又搞了以美國為主導的聯盟體系,這個聯盟體系很大程度上是排他的,中國就被排除在外。
正因這些不滿,中國加大了對國際事務的參與和塑造,這被西方看成是對現有秩序的挑戰和對美國的排斥。比如在亞太,中國參與發起的上合組織、亞信會議、RCEP等,都被認為針對美國。再如在海洋、太空和網絡空間等一些新興全球治理領域,中國提出和美國不完全一樣的規則。
中國還替代不了美國
但我認為,中國所做的事并非針對美國,中國也還沒有替代美國塑造和主導國際秩序的條件。
首先,硬實力不夠。作為國際秩序的塑造者需要耗費諸多資源,美國在二戰后成為主導者時國民生產總值占世界總量50%,盡管現在中國所占份額已經很大,但遠未達到美國當年水平,還沒那么多資源用于為現存秩序提供公共產品。
其次,軟實力不足。獲得全球領導地位不僅依靠硬實力,還需要軟實力。很多國家鐵了心跟著美國,就是因為信任美國,接受美國的領導地位和價值觀。現在中國也開始有這樣一些跟隨國家,但數量和美國比還比較少,相關國家對中國價值理念、中國模式的認同,也還需要進一步加強。
再者,中國仍是現存國際秩序的受益者。亞洲相關國家間的恩怨、邊界沖突等之所以能被抑制住,不可否認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美國在這里建立的一套安全體系。
基于以上原因,中國雖然認為現有國際秩序存在不合理之處,但還無法替代美國在亞洲甚至全世界獨自塑造國際秩序。中國要做的不是改變游戲規則,而是改變自身在規則制訂中的地位。
這樣一來,中美之間就有很大合作和談判空間。我和美國朋友講過這個觀點,就是美國應向中國讓渡一定權力,使兩國可以聯手塑造現存國際秩序。中國也應明確態度,即中國是現存國際秩序的維護者,它所不滿和想要改革的,只是其中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或新興國家的發言權和代表權等問題。▲
(作者是美國丹佛大學教授、全球化智庫【CCG】學術委員會專家,本文基于在全球化智庫的演講)